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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图南(五)

    扶风歌 作者:蟹的心

    “好。”听了薛彤的话,陆遥放心地微微颔首。

    军府的文职幕僚班底终究是草创而来,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而且还缺乏对军府的认同和彼此的默契。陆遥提出的是关于大政方针的问题,但这些官员们却地纠结于眼前,热衷于以自己的想法来压倒别人,这场景并不能让陆遥非常满意。在陆遥看来,这几人不过是借着某个话题来向陆遥展示自己的能力。不过,行政措施和方向总可以容许属官们慢慢讨论的,只要将讨论控制在定限度,把握住最终各取所需、各展所长。相比而言,倒是将校们进步可喜,哪怕沈劲这样性格粗疏的厮杀汉子,也居然开始kǎo lǜ 厮杀以外的问题了。

    毫无yí wèn ,军队始终是最核心的力量,也是真正可以依靠的力量。只有保障了军队的战斗力,平北军府才能够生存、发展和壮大。或许随着实力的不断扩张,陆遥已难做到如昔日那般切实掌握每名基层将士的情况,然而以薛彤为首的将校们都久经淬炼,有足够的能力和忠诚。

    枣嵩、鲜于嗣、黄熠等人jì xù 着之前的辨论,全没发觉陆遥却已经想到了别的方面,对此起彼伏的争执充耳不闻。不过,文官列中,毕竟是有真正的聪明人在。

    方勤之与邵续极其隐蔽地对视眼,两人的神色都丝毫不变,只是jì xù 端坐。待到堂上的辩论告段落,方勤之才徐徐起身。

    方勤之初入陆遥幕府时,众人都以为他不过是擅长卖弄嘴皮,乃东方朔流的滑稽人物。但此人先是亲身犯险,策动王浚自取其死;随后又在军府的各项政务中显露了相当的才干,于是俱都刮目相看,以为之前误会了他。谁知近些日子他随侍陆遥zuǒ yòu ,那手阿谀吹捧的功夫让所有人望尘莫及,才十几天时间里,隐隐然已成为文职幕僚中极受陆遥信重者。

    既然他有话说,众人都按捺下了情绪,静候发言。

    “主公问我们何为要务、何为急务。以我看来,插手东胡各部,未来或许是军府的要务,但在我军整编未完、士气未振的时当前,却不是急务。”方勤之随意掸了掸袍袖,先向沈劲歉意地笑,接着才道:“段部、慕容、宇文、扶余、高句丽,这五家强大势力彼此纠缠,亦敌亦友,对朝廷的态度也忠奸难辨。平州刺史、护东夷校尉李臻部下不过千人,坐困于襄平城,因其势力衰微,所以反而不受重视,勉强维持着朝廷在辽东的存在。而我平北军府呢?我们纵使示之以强盛,也不足以压服各部;纵使示以弱小,濡源之战的结果足以引起彼辈的忌惮。因此,我们只需要打探、了解,却不必急于发声;贸然插手其间,反可能会引发辽东局势巨变,与保障幽州平安的初衷不符。”

    “那么,勤之是建议我们韬光养晦,耐心经营咯?”

    “属下以为,单纯的韬光养晦、味埋头于幽州亦不可取。皆因此事虽属急务,却并非今后的要务。”

    “这是何意?”

    “军府入主蓟城,乃奉朝廷诏令,大势所趋,凭此便无人敢于正面对抗。得益于诸位同僚的努力,已经扎实地稳了脚跟,可以说,兵稍精、粮稍足、民稍安。但如果要进步,dǎ suàn 大规模地经营范阳、燕国这等幽州核心区域的话,必将会把某人推向我们的对立面。”

    陆遥笑了笑,很配合地接上话茬:“勤之说的某人……是何人?”

    “主公,幽州毕竟有朝廷任命的刺史在。”方勤之侃侃而谈:“祖士稚官职未如主公之隆,却恰可分庭抗礼,名正言顺地领有民政之权,掌控各地郡县长官的任命。蓟城童谣曰:东西二刺史,幽州都督,此足以证明主公兼有代地的政权、幽州的军权。然而,堂堂幽州刺史已经被逼迫到仅仅能够控制燕国、范阳两地的民政;之后我们经营幽州,又不免牵扯到诸耕桑事宜,进步侵逼刺史的职权,祖士稚哪里会心甘情愿!诸位,祖士稚是幽州大族出身,既有才干学识,也有声望,旦与军府为难,将会牵扯我们少精力?以将军的宏图大志,未必会愿意效法寻常庸碌方伯,成天忙于和同僚争权夺利吧。”

    陆遥入主幽州之后,次也没有去拜会过同在蓟城的祖逖,固然是由于军务繁忙,也未尝不是存了刻意保持距离的心思。基于前世的记忆,陆遥比在场的任何人都要了解祖士稚是什么样的人物。因此,他明白方勤之所说的点也没错。

    平北军府当前的权势,出于代郡军战摧破王浚所部的声威,确实已是压制了刺史府的结果。但祖逖可不是会长久屈处下风之人。他还没就任前,就急匆匆地去拉拢幽州军的宿将祁宏,结果被陆遥撞个正着,颇引起了些尴尬。如此行事,当然不是为了当个干拿俸禄的庸官,而是想有所作为的。军府进入幽州之后,在政务上的举措不过是个组建屯田,个分地,极少干涉刺史施政,但如意图在现有基础上加深入地掌控幽州,那双方的冲突恐怕难以避免。

    有军官焦躁地嘟囔道:“祖逖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小辈,你怕他,我们可不怕……”

    话音未落,就在陆遥严厉的目光下住嘴了。

    将士们不怕,陆遥是丝毫也不会惧怕祖逖,哪怕祖逖拉拢了祁宏为臂助,也完全不被羽翼渐丰的陆遥放在眼里。但方勤之说的没错,陆遥不该,也不愿意把有限的时间浪费在与祖逖的较量上。

    自从汉末丧乱,曾经在强汉军威之下苟延残喘的游牧民族获得了整整百年来休养生息。他们彼此攻伐、吞并,就像是草原上争竞的狼群那样不断产生出凶悍的首领;而规模也在此过程中不断增长蔓延。时至今日,那支支凶蛮强悍的部落虽然声名不为朝中衮公所知,却实实在在地走到了对外扩张的临界点。今年jiù shì 永嘉二年,在陆遥的记忆中,洛阳朝廷正是在zhè gè 寓意美好的年号下彻底崩溃,数以百万计的胡族随即如潮水般汹涌南下,争先恐后进入中原。

    面对着必将到来的可怕局面,陆遥常常充满戒惧地扪心自问:军府据有幽州之后,是否就能够力挽狂澜了?不,不够,还远远不够。他必须jì xù 尽切可能来加强自己的实力,而且要快,要赶在最终的倾覆到来之前。时间是如此宝贵,怎么能虚掷在内部倾轧争斗上,何况对手还是那位千载后犹被人传诵的祖公?

    陆遥思忖的时候,又有人问方勤之:“zhè gè 不着急,那个不重要,这也不成,那也不成?方先生,我们快被你绕晕了。你觉得怎么样才好,倒是给个主意啊?”

    方勤之往自家案几上取了茶水,润了润嗓子:“无论是与东胡部族打交道,还是与祖逖争夺幽州权柄,归根结底,都只是在都督幽州诸军事的权限之内作文章。然而……”他环视在座众人,大声道:“我们身在幽州,却不能局限于幽州。以主公的胸怀才具,以主公的宏图大志,岂是区区州之地可以限制?”

    这番话出口,第二次提到陆遥的宏图大志。武人们半没听明白其中蕴意,倒也罢了。在场文官们则有不少人悚然动容,至此确知陆遥绝无身居方伯之位而安享富贵的意思,甚至也不是安于朝廷体制的寻常官僚。如枣嵩这样有经验的官僚,立时心头大跳几下,在他眼前,平北将军的沉静端坐的身影,竟似乎与那位野心勃勃的博陵郡公王彭祖重合起来。枣嵩记得清楚,由于大晋朝局日趋混乱,王彭祖曾几次召集心腹手下,暗中商议过那不可言说的胆大妄为之事。难道,这陆遥陆道明竟也……

    突然领悟了如此机密,这本身就给枣嵩带来了沉重的压力,以至于他根本无法掩盖仓皇的神色。

    “勤之,你对我的很夸赞,实在叫人愧不敢当。你不妨直言,如果我们不在都督幽州诸军事的权限之内作文章,又当如何呢?”陆遥瞥了坐立不安的枣嵩眼,嘴角露出微笑:“此刻在场的,都是我的肱股、心腹,勤之不必有任何顾忌。”

    而方勤之应声答道:“旦士伍可用,请主公率领军往洛阳行。”

    “哪里?”

    方勤之重复了两个字:“洛阳。”

    他的语调并不高亢,但却如炸雷在众文武耳畔轰响。洛阳是大晋天下之中,是皇帝与朝廷所在。陆遥身为边疆守臣,如果擅自领兵前往洛阳,这是什么性质?瞬间,议事厅中片哗然。有人惊惶跃起,浑不知自己带翻了身前案几;有人厉声叱责,指责方勤之胡言乱语;只有寥寥几人人满脸愕然,完全不知所以。

    “胡闹!胡闹!幽州外有强胡环伺,内有百废待兴;这时候如何能离得主公坐镇?方勤之,你不要把哗众取宠的那套手段,用到正经的议事场合上来!何况……何况……”枣嵩再也按捺不住,他脸色铁青地向陆遥拜倒,大声道:“主公有雄才大略,遂能摧破群胡,制压北疆,这是在场诸君都知晓的道理。然而筹谋天下大事何等艰难,怎么可能永远番风顺?昔高祖保关中,光武据河内,魏武屯许昌,都是深根固本以制天下;进足以胜敌,退足以坚守,所以虽然屡遭困败,而终济大业。请主公细思,您入主幽州不过两月,根基可扎实?人心可归附?城垣关隘可修缮坚固?军令可畅通无阻?驻军可调遣自如?”

    枣嵩本是王浚部下极得力的行政官员,对各项军政状况最是谙熟。这时候把他认为陆遥应当关注的要点口气道来,果然每句都恰合军府的shí jì 。他喘了口气,再度拜伏于地道:“这些都还没有可靠的结果,也就尚未真正掌控幽州,哪怕是距离个称职封疆大吏的要求,尚有诸不足之处。这时候,君若听信小人之言,图谋非常之事……请恕枣嵩德才鄙陋,不敢攀附骥尾!”

    枣嵩极其jī dòng ,养尊处优的白皙面庞挣得通红,须发戟张。这样的姿态先使陆遥惊讶,随即又令他有几分赞赏,几分感动。枣嵩是王彭祖女婿,在骠骑大将军幕府中地位极高,而过往行事颇受贪暴之讥;因此陆遥用他,则kǎo lǜ 他熟悉当地情势却又非地方豪右,二来也实在是由于军府中读书人太少,各个幕僚职位简直无人可用,非如此,没法及时搭建起军府的班底来。但枣嵩会如此投入地争论,无疑已是尽心竭力在为军府kǎo lǜ 。放在陆遥熟悉的后世,此君便是私德有亏却职业道德十足的经理人了。

    “台产兄,不必如此。”陆遥离席起身,双手扶起枣嵩,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陆某不是王彭祖,从不dǎ suàn 图谋什么非常之事,相信勤之也没有zhè gè 意思。台产兄想是误会了什么,莫慌,莫慌,还请稍安勿躁。”

    枣嵩有些茫然地看看陆遥,却见陆遥板着脸,向方勤之怒斥道:“好好说话不成么?非要故作惊人言辞?我为何要领兵去洛阳,你倒是给出个道理来!”

    方勤之知道这是陆遥刻意做给枣嵩看的姿态,于是配合地请罪施礼,待到众人俱都回来落座,他才jì xù 道:“台产兄说的没错,幽州外有强胡环伺,内有百废待兴,需要我们做的事太太。然而平北军府真正缺乏的东西,并非我们在幽州关起门来忙乱可得。”

    “你就赶紧说吧……缺什么?缺钙么?”陆遥适才的训斥固然是做出的姿态,但今天这场会议绕了无数个圈圈,哪怕他耐性再好,也有些烦躁了。

    方勤之想了想,实在不知“缺钙”为何物,于是便充耳不闻,伸出两根手指:“军府缺少的,也正是主公您缺少的,两个字:声望。主公崛起神速,赫赫军功未曾深入士人之心,卓然事迹未曾传扬到洛阳朝廷。为主公谋取的声望,才是当前的急务、要务。”

    这圈子兜得好大,陆遥感觉有些跟不上方勤之的思路,看他言辞神态,又不像是在胡扯。于是道:“勤之,为我细细言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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