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风歌 作者:蟹的心
光熙元年十月,大晋的第二位皇帝,那位智力低过常人的皇帝终于死去。皇太弟即位,改元永嘉。新皇帝遵旧制处理政务、考据经典,使得朝廷隐约huī fù 了武帝时的正常秩序。另方面,为了攫取中枢政权而癫狂的宗室诸王彼此攻杀,终于凋零得差不了。出自帝室疏宗的东海王执掌权柄,他为了避免与皇帝发生剧烈冲突,故而率领重病出镇许昌,以使得中原趋于安定。
许士人因此而翘首期盼,都认为永嘉元年应该是大晋朝廷从连续十年的战乱中逐步huī fù 元气的年。
在年初时,zhè gè 期待似乎将要成真:吴地士族甘卓、顾荣、周玘等人击败了拥兵数万、横行东南的巨寇陈敏,传首京师。随后安西将军、凉州刺史张轨日渐平复西北局势,使贼酋若罗拔能授首。占据成都的氐人李雄遭到官军从东、北两面挟击,虽然获得益州大族、天师道首领范长生相助,也只能凭借蜀地的崇山峻岭勉强自保。甚至宁州来报,就连五苓夷叛乱,也在宁州刺史之女、受众人推举领宁州事的李秀努力下遭到了挫败。
可不久以后,情势就急转直下了。汲桑为首的河北贼寇先是攻陷邺城,将近百年经营的河北重镇烧成了白地,新蔡王司马腾没于军中;汲桑虽死,继任的羯贼石勒加凶悍,他率军纵横冀州,连续攻破名城大郡,使得富饶的渤海、乐陵、清河等郡国大部化为丘墟。
这样的局面使得洛阳朝廷和东海王俱都震怒,数月前就连番遣使,切词责令冀州、幽州、兖州等地并力进剿……可结果呢?就在十天前,那石勒竟然狠狠地耍了冀州刺史丁绍把。他假作在广宗决战,却突然麾军南下,歼灭了兖州苟纯的大军,随即攻陷茌平、全师渡过大河,直扑中原腹地!
自元康以降,四海鼎沸、包茅不至,中朝财赋所赖,唯河北、中原而已。偏偏石勒贼寇横行于两地,所到之处尽情烧杀掳掠……这分明是在动摇大晋朝廷的根基!
据说,原本信心十足要举歼灭贼寇的冀州刺史丁绍,因此而突发急病,几乎不能理事。而生性凶残的兖州刺史苟晞亲自提兵于大泽以北防备,同时将侥幸逃回的胞弟苟纯重责百军棍,几乎当场打死。
不仅如此,zhè gè 消息所到之处就连许昌、洛阳都感到巨大的震动。而在曾经遭受贼寇蹂躏的邺城,士伍官民无不震恐,征北将军和郁索性勒令阖城戒严。
在半年前那场惨烈的战事中,邺城bǎi xìng 死伤不计其数,两朝帝室经营的无数美轮美奂的建筑也从此付之炬。想要将之huī fù 旧观,所需的人力财力物力都不是残破的三魏所能承担,以至于和郁本人只能将官邸设在白藏库旧址东南角的座庭院里。
白藏库是天下知名的大型仓库,时人赞曰:“白藏之藏,富有无隄,同赈大内,控引世资。”其规模可见斑。河北群盗攻入邺城之后,打破了白藏库,将其中数十年积累的财货珍玩扫而空,临走时又放了几十处火头。好在这所大库规模巨大,不同的库藏间有高墙分割、还有引入的漳水支流经过,因此过火的区域总算有限,较之于烧成白地的邺都宫城强出太了。至少足够征北将军和郁、魏郡太守王粹及他们配下的僚佐属官和众吏员奉公。
和郁以征北将军的职位出镇邺城,shí jì 将整个三魏地区都置于掌握。为了便于行政,其僚属中亦有别驾、治中从事、诸曹从事等官,具体编制如刺史。这些职务中,许都由新蔡王的旧日下属担任。
当然,新蔡王司马腾乃东海王胞弟、又属皇族贵戚之中极有权势的强豪,同样都是坐镇邺城,新蔡王同时都督司冀二州诸军事,权势远非和郁所能及。可惜他没于战乱,就连尸首都遍索不得了,众邺城文武只求不要被追究责任jiù shì 天大幸事,除了依附于征北将军和郁,又能如何?无论如何,好歹先得混口饭食啊……
唉……想到这里,曾被新蔡王引为亲信的幕僚,昔日的并州刺史主簿、新蔡王郎中令周良长叹声。
铜爵园以东的建筑群大都被烧毁以后,邺城的政治军事重心就整体往西迁移。军事上,以金明门以北的三台为核心,而政令则出于白藏库里的征北将军官邸。征北将军下属兵曹从事的周良,此刻正要往三台去,每日例行调取当日的各项军务文书。
来邺城凋敝,牛马极其缺乏;二来新蔡王死后,周良的地位也大不如从前,因此他既没有牛车乘坐,也没有配马,只能带着几个从人步行往返。他沿着白藏库西南角的溜矮墙缓缓漫步向前,偶尔挺起腰背看看远处的断壁残垣,忍不住又是阵阵长叹。秋天到了,他的叹气声也如秋风那样,带着萧索悲凉的意境。
新蔡王的死,对于周良、石鲜等从并州相随而来的旧僚属来说,是太大的打击。眼前的穷迫生涯和过去的欢乐日子是那么天差地远,失去地位、权势和财富的痛苦无时无刻不在扭曲绞扯着他的心志,那种难以忍受的巨大反差使得周良每日每夜都感觉心头有刀在割、有火在燎。
新蔡王在并州的七年,是周良所深深怀恋的七年。那些日子里,周良紧随着主公的脚步,刮地皮、贩奴隶、劫商旅、殖财货,可谓是日夜操劳。凭借着并州刺史的威严,他所经手的事务,无不生财得利,所以才得主公青眼相加,从名小小的吏员路拔擢到了并州刺史主簿。地位虽不算太高,但在并州地界堪称实权在手,任谁见了都要毕恭毕敬。那几年……啧啧……周良情不自禁地咂了咂嘴,那可真是无忧无虑、尽情聚敛的快活日子啊。说起来,自己经手的财富,三成归于主公,倒有七成纳入私囊。若能就这样再过个三五载,凭借着这等捞钱手段,哪怕与昔日号称豪富天下第的石崇相见,也不必太过谦抑吧。
可惜那样美妙的生活却不能长久。随着匈奴崛起,并州的局势越来越恶劣。周良扪心自问,自己已经竭尽全力地出谋划策,然而,那些卑贱的士卒虽然受主公恩养年,却没有半点用处……他们干脆利落地失败,毫无斗志地逃跑,最终迫得主公和众僚属只能放弃并州,狼狈不堪地逃亡邺城!
想到那些在匈奴人追击时慌忙丢弃的金玉珍玩,周良用拳头捶打着自己的胸膛,简直没bàn fǎ 控制情绪。足足过了半晌,才能重新举步。
逃亡邺城的途中,自己年来聚敛的财产损失不小。不过,好在自己的忠诚很受主公看重,不仅没有被疏远,反而还乘着主公就封为新蔡王的时候,举攀升到了郎中令的高位,随即又巧妙地取得了邺城东门外建安驿带的广阔土地,在那里大兴土木,营建起了堪称河北第流的销金窟……那片地方是什么样的宝地啊,只要经营得当,日进斗金根本就不是问题。可是……嘴角边的缕微笑很快又被痛彻心扉的扭曲表情所取代……并州如此,在邺城的时候也是如此……面对着汲桑石勒贼寇,那些兵卒从来都是战败!战败!他们根本就不愿意为主公出力,个个都贪生怕死!
周良跺足、挥臂、格格咬牙:我周某人出自古公亶父的后裔,血脉何等绵长高贵?我自幼通读儒家经典,兼修玄理,挥斥辨析、清谈本末有无的至道,言辞何等高雅微妙?以我的才学品行,难道不足以经邦济世么?并州、邺城之事,若果然在我掌握,那怎么会崩坏若此?
可恨!可恨!
正当他沉浸在万般思绪之中的时候,有人在他耳边大声唤道:“周从事!周从事!这是发往洛阳的紧急军报抄本,你快快收好了!”
周良骇了跳,定了定神,才看到唤他的乃是平日驻守在三台的名书佐,曾见过自己几次的。看他神色有些惶急、兼且满头大汗,想来是久侯收取军报的将军府属官不至,便亲自带了军报跑过来。
周良再怎么落魄,地位较之这些出身寒素的吏员高出了太。他悄然挺起胸膛,轻咳声,拂袖作色道:“石勒贼寇都往中原去了,还能有什么大事?急事?至于尔等惊惶若此?要记住,切忌慌张急躁!”
边呵斥着,他边取来卷宗,随意展开来看。
那卷宗墨汁淋漓,看来也是刚撰抄不久。河北各地的军报发往洛阳时,都会先经过邺城,按照惯例誊写份副本后交由具备“都督司冀二州诸军事”或者“监邺城守诸军事”职权的邺城驻守大员察看,以便这河北重镇能够及时做出fǎn yīng 。征北将军和郁虽然并未获得上述职权,但他受东海王特命收拾邺城局面,亦有特殊的地位,因此也可以遣人誊抄。
其实所谓紧急军报,也未必都有什么大事,每隔三五日,身为兵曹从事的周良都会收到些此类抄件,其中十之八九都被他直接弃置旁。但今日这份却真正是有紧急要务的!
“晋阳军刘演部误杀骠骑大将军王彭祖?这……这……”周良持着卷宗的手猛烈抖动起来,他皱起眉头,将这些卷宗看了遍,又遍。
第一百零二章 再会(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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