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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部分

    西州月 作者:肉书屋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迂腐之论。”小孟听不出这话是对谁来的,不便多言。秘书科在一楼,小孟一边走一边看了张兆林的批示,脑子一下懵了。他想不到朱局长一番耿耿直言到张兆林这里会是这么个反应。也许自己的认识水平太低了?

    老朱的调查报告在各位领导那里旅行一圈之后,又回到了张兆林的桌子上。大家批的大多是同意张兆林同志意见之类的话。张兆林最关心的是陶凡的反应。陶凡却只在自己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圈,落了个日期。张兆林的目光在那个不太规则的椭圆上定了片刻,琢磨不了陶凡的心思。

    分管农业的副专员批了个具体意见,建议在适当时候召开一次发展庭院经济经验交流会,进一步推动这一工作。张兆林正有此意,便批示:同意开个会,请农委做好有关筹备工作。

    二十一

    这天马师傅从哥们儿那里得知,1号车的师傅刘平在活动,想来取代他的位置。这可不是个好事。他原来进地委办,靠的是当时在农行当副行长的姐夫同张兆林的关系。但这种关系毕竟是下级同上级的关系,况且现在姐夫又调到外地去了。当初安排你进地委办,已经是给面子了,还能指望人家长期关照你?人情有时同钞票一样,多大的人情只能办多大的事,而且支出了就没有了。谁知道那刘师傅有什么背景呢?还真让人担心。吴秘书长他摸不着深浅,谁知道他同刘师傅关系如何?自己找张书记吗?实在不妥。

    马杰似乎看出,张兆林对他并不满意。有回下乡,马杰不知怎么就说到关隐达了。关隐达随和,平日待马杰很客气。马杰说到关隐达,免不了赞叹之意。他正说着关隐达如何如何的能干,突然感觉耳边安静得奇怪。原来,张兆林同孟维周谁也没吭声。马杰立刻噤口不言了。此时,他感觉的再不是安静,而是空调的噪声。张兆林坐的这辆桑塔纳很旧了,空调本来不太好,那天的响声好像格外大。但制冷效果并不差,可马杰脖子上汗涔涔的。同是这件事,马杰同孟维周的心得并不相同。马杰发现张兆林对自己不感兴趣,孟维周意识到陶凡时代永远过去了。从此,他闭口不谈同陶凡有关的任何话题,自然从不说起关隐达。

    马杰想来想去,没有别的办法,还只有求小孟帮忙。他后悔自己原先不该对小孟那种态度。不知小孟是大度还是没有察觉到,那小伙儿好像并不在意自己的不恭。

    那天,也是在县里出差。马师傅找了个机会同小孟说:“孟科长,我觉得我俩在一起共事很和谐哩!”马师傅已好长时间不发牢s了,而且开始喊孟科长。

    小孟说:“是啊是啊,我也是这个感觉。”

    马师傅说:“人还是要多读点书。张书记水平高,你同他说得来。我就不行,大老粗,你们谈的有些东西,我听了云里雾里。”

    小孟听到这些,便明白马师傅一定是有什么重要事情要说了。他客气道:“哪里哪里,张书记的水平才叫水平,我当他的秘书,只要不误事就了不起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呀。”

    马师傅钦佩道:“你看你看,你这什么功呀过呀,我就讲不来。同样一个意思,有水平的讲出来,味道就不同了。”

    小孟不想再听他兜圈子,启发道:“我就喜欢你的开朗直爽,有什么讲什么。同你一道共事,也是福气啊!”

    马师傅捉摸着小孟的表情,说:“张书记我很敬佩,跟着这样的领导,辛苦一点也值得。只要张书记不嫌弃,又同你孟科长搭档,再累也没什么。我们打工的,又不求当官,图什么?就图别人看得起!”

    小孟终于明白马师傅的用意了。刘平意欲取代马杰的事,小孟清楚。吴秘书长都有些松口了,但张书记不同意。他说都是地委办的工作人员,谁都不错,换来换去没有必要。弄不好还会引起外面的不必要猜测。这事早已定下来了,不知马师傅是否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了?小孟决计借机行事,在这事i上做些文章。他见马师傅仍在打迂回,便试探道:“你这个岗位最忙,责任又大,看起来简单,却也不是谁想干就可以干得了的。要真正按要求干好,也是要花工夫的,辛苦呀!但盯着这个岗位的人还是有的。有些人动机不纯,以为跟着书记跑,就可以捞到好处!”

    马师傅心想,孟科长分明也知道这事了,只是不便说穿,在暗示自己。已经挑明到这一步了,他索性直接问小孟:“是不是有人在做我的手脚?”

    小孟笑了笑说:“你自己其实都清楚了,何必瞒着我?”

    马师傅便将从别人那里听到的话说了一遍。小孟一听,证实了自己的猜测,知道马师傅听到的真的是过时消息。孟维周的算盘是:马师傅如果不知道事情早已定下来了,他就说去做做工作;如果马师傅知道已平安无事了,就说他同张书记讲过这事。不管怎么说,都要是一种轻描淡写的表情。这会儿他心里有了底,更加卖起关子来:“马师傅,这事我本来不应同你本人讲的,这是违背原则的。不过反正你自己也知道了。详细情况我不讲,你听见了怎么个情况就算怎么个情况。我建议你自己也不要去打听,也不要去活动,那样反而不好。我可以做做工作,相信不会随便动你的。”

    马杰立即表示感谢了。在外头那几天,马杰在孟维周跟前格外殷勤。当然,只要张兆林在场,两人的眼珠子只跟着张书记转的。他俩单独相处,自然就分出尊卑上下了。

    过了几天,马师傅问小孟:“事情怎么样了?”

    孟维周很神秘地说:“最后还没有定下来。吴秘书长有意思让刘师傅来,不过你莫急,最后还得张书记定。你千万别去找吴秘书长,他的脾气你知道,弄不好问题更复杂了。我今天就同张书记说说。”

    马师傅当天夜里心急如焚,几次想爬起来跑到小孟的单身宿舍去问消息,还是忍住了。太急性了,面子上不好过。说到底不就是给地委书记开个车吗?什么大不了的?讲出去是个笑话。可这对他的确太重要。

    第二天一早,马杰照例把车开到孟维周的单身楼下,一长两短地按着喇叭,比平时早了五分钟。自从张兆林当一把手,马师傅都是这样,每天早晨七点四十准时来接小孟,再同小孟一道去接张书记。一般赶到张书记家里是七点五十。小孟接过张兆林的包,向张书记夫人道声舒姨再见。张兆林第一次接受这种服务时没说什么,小孟小马就这么坚持下来了。今天小车到小孟楼下时,小孟还在喝稀饭。小孟把头伸出窗户,示意等一下。

    小孟一上车,马师傅就想问,却止住了。小孟有意慢条斯理,等了片刻,说:“我同张书记说了,没问题。”

    马师傅立即松了口气,连说谢谢。小孟却又说:“不过今天上午最后定,张书记要同吴秘书长通一下气。你放心,张书记定了,通气只是过套。”马师傅相信这话,心里却仍是忐忑。

    中午送张书记回家后,小孟在车上同马师傅说:“现在最后定下来了。”

    马师傅满心欢喜,不知怎么道谢才好,不停地问:“是吗是吗?”

    “不过我要告诉你,”小孟说,“你不要有任何流露,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就当没有发生这回事。我也只当不知道这回事。这牵涉到领导意见分歧问题,说开了会惹麻烦的,尤其对你不利。”

    “那当然,那当然。”马师傅感激不尽,一定要孟维周上他家吃中饭,喝几杯。小孟反正是单身,吃食堂,也就不怎么推辞了。

    马师傅爱人小荷手脚麻利,飞快地弄好四菜一汤。小孟说:“中午中午,简单点简单点,就喝几杯啤酒吧。”

    马师傅笑笑,说:“是简单,是简单,四菜一汤,廉政建设的标准。”

    马师傅几乎是每喝一口酒,都要说一声谢谢孟科长,感谢话成了他的下酒菜。小荷也是个里手人,不停地奉承小孟,说:“孟科长年轻有为,前途远大。过几年下县镀金,再上来不又是地委领导?到时候我们小马就给你开车算了,还要你关照哩。”

    小孟道:“不说这个,不说这个。我小孟何德何能?我与马师傅是好搭档,一起为张书记服务,就要尽好职责,处处为领导着想,处处维护领导形象。就说这回的事,马师傅特别要注意同刘师傅处理好关系。你就只作不知道这件事嘛。这牵涉到张书记同老陶书记的关系,不可大意。”

    马师傅很恭谨地听着,连声称是。他已从内心把小孟当做自己的领导了。自此,马师傅对孟维周敬服有加,言听计从。 他对吴秘书长却心里有了一本账,只是奈何不得他是顶头上司。

    一桩本来就不存在的事,竟这样被孟维周演绎得一波三折,惊心动魄,让马师傅惶恐了好几日。事情看上去越是周折曲拐,越说明孟维周做的工作难度大,马师傅便越心怀感激。这件事多年以后都让孟维周暗自得意,他发现自己搞政治原来天赋不浅。

    二十二

    孟维周和马杰随张兆林到省里开会,孟马二人同住一个房间。有天晚上,马师傅实在忍不住了,对孟维周说:“孟科长你向张书记参谋一下,换一个车才行。不买新的,就换1号车也可以。其他城市的书记谁不是皇冠3。o以上的车?谁还坐桑塔纳?这也是领导形象啊。”

    孟维周看得出,马杰现在发现自己的位置牢固了,就开始耍弄1号车师傅刘平了。他心里难免感叹:这人啊,你今天推我一掌,我明天就踢你一脚。但他不想点破这一层。平心而论,孟维周也希望张书记有个好车,莫说车感舒不舒服,在外人面前脸上也光彩些。狗眼看人低的人多哩。外地市那些司机们,老是在他和马杰面前调侃,说张书记是著名爱国人士,坐爱国车。

    孟维周猜想张书记暂时不会同意买新车的。当上地委书记不到一年,马上急着买新车,这不是张书记的作风。孟维周便说:“张书记同我扯到过这事,买车换车他都不主张。”孟维周有意用了一个“扯”字,一听就知道他同张书记很随便很亲密。春秋笔法,微言大义。

    今天孟维周有一种演说的欲望,既然打开了话题,就索性口若悬河了:“马师傅,这些事情是要领导自己做主的,我们不要瞎c心,不然会帮倒忙的,影响领导形象。领导形象太重要了,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当然美国例外。克林顿一边有人控告他性s扰、逃兵役、吸毒,他一边仍当着总统。中国就不同,群众的眼睛雪亮的,他们对领导的要求很高。克林顿生在美国是他的造化,要是生在中国,凭他那德行,还想当总统?痴心妄想,白日做梦!我的意思是说,不论哪里的领导,形象很重要。说到精神,精神更重要。领导要有精神力量,群众要有精神支柱。所以毛泽东同志早就说过,人总是要有一点精神的。举个例子吧,杜甫在安史之乱中饱受流离之苦,可他‘每饭必思君恩。’我们现在要问,君王对他何恩之有?可他仍然对皇帝老子心怀感念。忠君就是他那个时候的精神支柱。清代袁枚作为后人,当然看得真切一些,写诗说,

    ‘莫唱当年长恨歌,人间亦自有银河。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这里他批判地指出,只因皇上沉溺享乐,荒于朝政,才导致安史之乱,使千万百姓像石壕村那对夫妻一样生死别离。这就是精神,是的,精神。精神很重要……“

    孟维周眼看自己的演说合不拢口子了,便装着n急的样子,抛下一句没头没脑的“精神”,匆匆钻进了卫生间。一边小便一边照着镜子作鬼脸,觉得自己的胡说八道很可笑。并无n意,半天才挤出几滴,同刚才的演说差不多。唉,自己原来在大学演讲是小有名气的,现在退化了。跟着领导跑,通常只需讲是或好,没有多少讲话的机会。这是一种危机啊!

    孟维周躲在厕所里笑话自己,马杰却很佩服他,张口就是古今中外。只恨自己书读少了,听都听不懂。

    孟维周同马杰的私人关系似乎越来越密切,像最好的朋友。孟维周却一直没有忘记姨父那句教诲:千万不要与同事交朋友。不过,他对姨父的理论有所发展,他认为同事之间朋友还是要交的,但要注意设防,不要授人以柄。

    过了一段时间,图远公司总经理舒培德先生准备给张书记赠送一辆新皇冠轿车,感谢地委和张书记对他公司的大力支持。张书记不同意,说:“地委怎么可以揩企业的油水?特别是图远这样的私营企业,是新的经济增长点,要大力保护。我们不能像有些西方国家那样,接受所谓政治捐赠,这是我们制度不允许的。我们不是那种金钱政治啊!地委不能开这头!”

    可舒先生是诚心诚意的,怎么办呢?一来二去推了好几个回合,最后决定,地委坚决不能接受赠送,只作借用。张兆林便有了新的坐骑。

    舒先生的诚意,孟维周完全相信。因为舒先生同张书记私交不错。全区众多企业头头当中,只有这位图远的老总被称做舒先生。西州场面上的人只要讲舒先生,谁都知道指的是舒培德。孟维周刚到张兆林身边工作时,就看见舒先生常到张兆林这里走动,猜想他俩的交情已很久了。张兆林对企业的负责人一般都很客气。企业的同志,不容易啊,要多为他们排忧解难。舒先生可以说是白手起家的创业者,更让张兆林看重。

    舒先生的根底,孟维周知之不详,只零零碎碎听到一些片断,像个传奇人物。据说他从小外出闯荡天下,后来成了一家外国公司在中国的商务代表。舒先生几年前到地区来搞投资考察,张兆林接待了他,两人很谈得来。有个小故事,说是张兆林宴请舒先生,服务小姐不慎将一碗汤洒了,张兆林裤子上弄了一块油垢。出这种洋相,张兆林脸上很不好过,严厉批评了服务小姐:“你们服务水平太差了,幸好弄在我身上,弄在舒先生身上可是国际影响!”舒先生连连摆手:“不难为小姐,不难为小姐,我这个人很随便的,都是中国同胞嘛。”再后来,舒先生不想在外国老板那里干了,自己出来创业,办起了图远公司。孟维周很叹服舒先生的能耐。看看包玉刚、李嘉诚、霍英东、曾宪梓,他们都是白手起家的大财佬。舒先生的前程谁能料定?英雄莫问出身啊!

    那辆皇冠轿车挂上了5号牌照。也有人建议换上1号,陶老书记反正不太用车。张兆林说:“不必不必!”

    张兆林这些细节在孟维周看来,都是成大气的人才具备的。不过,西州人心目中也早已约定俗成,知道现在西州的5相当于原来的1。有人讲了个笑话,说西州街上有人相争,一个怒喝:“你算老几? ”一个答曰:“老子算老五!”

    二十三

    年底了,照例要组织有关部门到省里去汇报工作。省城到西州,山高路遥,省里的同志很难来一趟。只好自己主动上门汇报,感谢上级领导一年来的支持和关心,请求今后继续予以重视。既然是快到年关了,带点土特产,也是人之常情。省里一再打招呼,不提倡地市领导带队集体上省汇报工作。可你一旦去了,人家也不好将你拒之门外。远远地赶来也辛苦啊。但是不去的话情况会怎么样呢?还真没人试过。

    筹备了好一阵子,马上可以出发了。这天,唐总经理唐半仙跑到张书记办公室汇报工作,完了后说,祝:“张书记上省城一路顺风。”

    张书记笑道:“你是个吉祥人,有你这一句一定顺利的。明天我们上路,时辰上有讲究吗?”

    唐半仙回道:“我早给你算好了。明天宜早行,凌晨六时过八分准时发车,万事大吉。”

    唐半仙走后,张兆林叫来吴秘书长,问: “通知发了没有。”

    吴秘书长说:“通知昨天下午就发了。”

    张兆林说:“明天我们早点动身,路上怕堵车,一天到不了。叫大家清早五点五十集合,路上吃早饭吧。”

    吴秘书长说:“也是,沿途好几处在修路,早点走好。那就补充通知一下。”

    孟维周知道改行通知的原因,而吴秘书长并不知道,便很感激张书记对他的信任。最初大家都觉得张兆林很随和,不像陶凡老黑着脸。但张兆林慢慢的也严肃起来了,脸上轻易不会露出笑脸。可他对孟维周倒是较随便,有时还随便得让孟维周不好意思。孟维周早就发现一条规律:张书记一般是同他单独呆着的时候随便,到外地出差的时候更随便。只要有下面领导在场,或是从外面回到地委机关,他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张兆林有时也开几句不太雅的玩笑,让人觉得这位领导很贴近群众。但孟维周只是附和着笑笑而已,从不就着张书记的玩笑发挥,也不在任何场合重复他的玩笑。领导同志开那些不雅的玩笑,一般是在特定的环境下忘情所致,过后说不定会后悔自己失言。这样的玩笑,你敢重复?一句话,领导什么时候都是领导,下级什么时候都是下级。领导同你随便是平易近人,你同领导随便就是目无官长。千万不要看到领导同你随便一下,就忘乎所以了。

    第二天凌晨,大家早早地赶到地委办公楼会议室。张兆林同陆专员打过招呼,问:“吴秘书长,都到齐了吗?”

    吴秘书长说:“差不多了吧。”

    张兆林问:“差不多?到底差多少?”

    吴秘书长略加迟疑,说:“只差财政局的了。”

    陆专员说:“柳韵同志,等等她吧。”

    吴秘书长点点头,眼睛不望张兆林,只同别的同志打招呼去。张兆林不做声,大口地吸烟,一张脸没在了浓浓的烟雾里。

    六点过五分了,柳韵还没有到。张兆林把头掉向陆专员,说:“我们走吧,不等了,她自己后赶来。女同志真叫婆婆妈妈。”

    陆专员一边起身,一边还问了句:“不等了?”

    张兆林说声不等了,就起身往外走。上了车,就六点过七分了。张兆林左右看看,又叫孟维周想想,该带的都带了没有。孟维周作思索状,说:“没有了吧。”他知道张书记是要捱到六点过八分。吴秘书长望着车外,他希望柳韵同志赶上。

    六点过八分一到,张兆林说:“走吧。”于是十几辆小车依次开出地委大院。

    一路上真的畅通无阻。下午五时半就赶到省城了。西州地区驻省城办事处已做好了一切接待准备。办事处主任袁海请各位领导先洗漱一下,再就餐。

    孟维周将张书记的行李放置妥当,正准备回自己的房间,见办事处袁海来了。张书记正在卫生间,孟维周就问:“袁海有事吗?”

    袁海附在孟维周耳边,轻声道:“财政局柳局长出事了。”

    “啊!”孟维周大吃一惊。

    这时,张书记出来了。“小袁坐吧。”

    袁海唉了几声,却不坐下。等张书记坐到沙发上以后,袁海低沉着嗓子,说:“张书记,报告一件不好的事。”

    “什么事,说吧。”张兆林不太在意的样子。

    “柳局长路上出事了。”

    “什么?什么事什么事?”张书记仰起头,眼睛睁得老大。

    “翻车了。”袁海说。

    “啊?人没事吗?人没事吗?”张书记猛地站了起来。

    “我是中午接到的电话。都不幸那个了,还有预算科长和司机,三个人都那个了,唉!”

    张书记不停地摇头,在房内来回走动。这时陆专员和吴秘书长来了,站在一边不动。看样子袁海早已告诉他们了。谁也不讲话,都看着张书记在不安地走动。

    过了会儿,陆专员说:“你看你看,谁想到会有这事。”

    张书记在沙发上坐下来,手指指另一张沙发,示意陆专员也坐下。

    张书记沉痛地说道:“我有责任啊!”

    吴秘书长说:“哪里哪里。要怪我们办公室时间要求讲得不严。”

    晚餐吃得冷冷清清。办事处本来准备了几瓶好酒,给各位领导洗尘。张兆林挥挥手,酒就撤下了。吃过晚饭,陆专员、吴秘书长、办事处袁海到张书记房间坐了一会儿。孟维周不知该进该退。张兆林说:“小孟坐嘛。”孟维周就坐在床沿上。

    大家心情平和一些了,开始议论这件事。吴秘书长说:“柳韵这样有能力的年轻女干部不多,她今年不到四十岁吧。”

    “今年十月份满三十七。”张兆林说完,又补了一句,“碰巧她好几次生日都是同我们在外面出差过的,印象较深。”

    大家感叹好一会儿,张兆林交待袁海:“你再挂个电话回去,了解一下详情,等会儿告诉我。并请转告他们三位家属,我同陆专员后天回来,再去慰问他们。”

    出了这事,大家都没心情聊天,陆专员就说: “兆林同志您早点儿休息吧。” 张兆林摇摇头,又摆摆手,大家就告辞了。

    袁海打了好几个电话,都不顺利。弄了一个多小时,才搞清情况。出事地点是西州地委出来后七十公里处,因为车速太快,在拐弯处掉进山崖下面。出事时间太早,又是冬天,直到上午十点多才被人发现。人早都没有一丝热气了。

    袁海犹豫一阵,还是敲了张兆林的门。 张兆林还没有睡,一脸凄容。整个房子烟雾缭绕。他静静地听完袁海的汇报,只轻轻挥了挥手。袁海退了出来。

    马杰睡在床上,想着柳韵翻车的事,说:“她那个司机平时很稳重的。”

    孟维周说: “今天可能是追我们吧,谁知道呢?”

    马杰说:“他妈的是不是今天日子不好?听说物资公司唐总懂这个,今后出门,都请他算算。”

    孟维周说:“你真会开玩笑,张书记会信这一套?共产党人,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啊!”

    孟维周对马杰总留有一手。下基层出差,晚上他同张书记一道打扑克,喝消夜酒,马杰至今不知道,总以为他们晚上办什么大事。孟维周知道,有些事情弄得神秘些,好处多多。别人对你捉摸不透,就不敢造次。有些事则是理应保密的,像刚才说的,让人知道张书记信迷信怎么行?

    马杰自觉讲得不得体,立即点头说:“那也是,那也是。当领导的,相信科学。”

    孟维周本来不太相信唐半仙那套鬼把戏的,可今天的事说起来也有点神。柳局长若是也赶在六时八分出发,兴许不会有事?也难怪张书记有些相信。美国和俄罗斯的科学都比我们发达,可是据说他们的总统都相信占星术,专门雇请大师卜问国家大事。这怎么说?未知世界远远大于已知世界,不要怀疑自己不懂的东西。

    第二天吃了早饭,大家都集中到办事处会议室,恭候有关部门领导的到来。汇报会时间定在上午九时开始。请柬早发出去了,昨天办事处又分别打电话请了一次。整个汇报活动的大体安排是,先开个全面汇报会,再由各部门分头对口活动,张兆林同陆专员再拜访几位省里领导。现在不幸出了柳韵的事,陆专员找张书记研究了,总体安排原则上不变,只把走访省里领导的时间压缩一下,争取今天下午和晚上搞完。万一搞不完,下次再来。明天一早,张书记同陆专员往回赶,吴秘书长留下来负责。

    大家正在会议室喝着茶,办事处接到省信访局电话,地区有几家困难企业的工人代表到省里集体上访来了,说他们半年没有领工资了,生活无着落。一共三十多个,怎么也劝不走,影响很不好。信访局的同志说:“我们已给你们地委办打了电话,现在问题是人不肯散,请办事处派人去协助做一下工作。”

    袁海把这个情况一汇报,张书记和陆专员都很恼火。陆专员嚷道:“这些人,我们来卖香油,他们来泼大粪!”

    张书记看看表,都八点二十多了。发火没有用,得马上处理。不然省里有关部门的同志来了,大家脸上不好过的。张书记说:“时间不等人了,我先讲个意见,大家看怎么样,总的原则是两个‘一定’,工人群众的生活困难一定要千方百计解决,煽动工人闹事的个别人一定要严厉追究。银行同志在这里,马上挂电话回去交待家里,先贷款发放职工基本生活费,花钱买稳定。吴秘书长同经委、办事处的同志马上去把人劝回。要买好火车票,送他们上车才算数。还得派人护送,不能让他们半路上又下车回来了!”

    大家同意这个意见。安排停当,时间也差不多了。吴秘书长等火速出去了,省里部门的同志陆续到来。

    汇报会的气氛很好。省里同志说,西州地区这几年发展很快,他们十分满意,一致表示将一如既往予以支持。

    中午设便宴招待。张兆林同陆专员举着酒杯到各席巡回敬酒,孟维周紧随其后打招呼。但张兆林只沾沾嘴唇,表示表示。省里同志笑着,表示有意见了,说:“你张书记的酒量谁不知道?今天怎么这个表现?”陆专员忙解释说:“张书记这几天状况欠佳,饶了他吧,我奉陪各位一口干。”

    陆专员一桌一桌解释着,基本可以过关。可是工商银行的胡行长不依,他仍记着当年一箭之仇,硬是不肯放过,就由孟维周代喝了。宴毕,欢然而散。

    客人全部送走后,吴秘书长才赶了回来,精疲力竭的样子。吴秘书长说:“人总算送走了,但工作太难做了。”

    张兆林说:“辛苦了,辛苦了。先吃饭,休息一下。下午我同陆专员出去活动,你就不去了,挂个电话回去,把我们上午研究的意见同在家的几位领导衔接一下,要马上落实。”

    第二天一早,张书记同陆专员匆匆踏上归程。平时跑长途,张兆林喜欢听听音乐。可是这次,马杰照例开了音乐,张兆林沉着嗓子说:“关了吧。”

    张书记是个讲感情的人,对柳韵一定心怀负疚,或者有更复杂的心情吧。孟维周在柳韵的追悼会上隐隐感觉到些什么。致悼词的是陆专员,张书记只做了不到三分钟的简短发言。短短几句话,用词朴素,字字真切,感人至深。像这样的追悼会,孟维周跟随张兆林参加过多次。他见张兆林往往只是礼节性的肃穆,不会大悲过恸。也不是什么冷漠或虚伪,人之常情罢了。倒是通常说的因为谁的逝世哀痛至深,要化悲痛为力量,完全是客套话了。可是这一次不同,孟维周看出张书记真的很悲痛。张书记后来好长一段时间都不太畅快,孟维周却是劝慰不得的,只做视而不见。

    二十四

    张兆林问孟维周:“刘禹锡有首诗,说什么什么桃千树,尽是什么刘郎栽,读过没有?”孟维周早已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便说:“没有读过。”原来,张兆林终于开始调整人事了。孟维周听说,陶老书记对前段县处级领导班子调整有些看法。几位对安排不满意的原县委书记和部门领导牢s满腹,有的跑到陶老那里诉苦。如南县的雷子建被安排到地委党校任校长,气得骂娘:“他妈的张兆林太会玩人了。刚上去时,到处安抚人心,让大家都觉得张书记待自己不错,把自己当做他的心腹。事实上到底谁是心腹?只有他姓张的心中有数。好了,现在他根基牢了,一切都明朗化了,原来陶书记培养的全部靠边站!”陶老不准他们乱说。这些人一乱说,难免让人误会是陶凡在c纵。中国政治同西方不同。尼克松下野后,从卡特一直批评到里根和布什,那是很正常的事,既不妨碍哪位在位总统的威信,也不妨碍他自己死后享受国葬。中国国情不同哪!但这些同志若硬是要嚷几句,他也只是安慰他们一下,不作什么评价。有次在陶老家中,好几个人在场,有人又提到了最近干部调整问题。陶凡摇摇手,说,不要议论这事,不要议论这事。接着随口念出了两句诗,说是刘禹锡的。在座的听不明白,却感觉到可能同人事问题有关。不知谁给传了出来,但传得不全。孟维周听到后,对那诗有点印象,但也记不清了。回去一翻书,方知原文是“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说的是刘禹锡被贬官十年后,应召回到京师,见朝廷又扶植了一批新贵。刘禹锡有感到此,作诗讥讽。孟维周明白了这个曲直,当然说没有读过这诗,省得惹麻烦。有些事是要装聋作哑的。

    张兆林问过孟维周后,便作平淡的样子,其实仍疑云不散。孟维周忽发一念:干脆效法前人,以今典古,就说那两句诗我虽没读过,但从字面上看,用现在的话讲,应该指事业后继有人,欣欣向荣。细细一想,算了算了,不要自作聪明。

    那些对安排不如意的,有的韬光养晦,伺机再起。像林业局的陈清镜,这次也下来了,安排到科协当副主席,却没事似的。有的英雄气短,怒发冲冠。农业局的朱来琪也下来了,到地区农委任副主任,他同雷子建一样,到处发怒气。没有谁想到位置变动是因工作需要,或者自己能力不济,或者自己问题太多。一般想到的原因是失宠,被划入谁谁一线的。

    孟维周很想弄清楚,张书记对这些人的真实态度如何?却不得而知。他终于发现,张书记其实并不把外头的怪话放在心上,依然我行我素。孟维周再也没有听见张书记说起过干部调整的事儿。读书人说沉默是金,老百姓说咬人的狗不叫。说的都是一个道理。

    二十五

    孟维周最近提了个正科级。参加工作才三年多,就正科级了,这在地委机关没有先例。“这个孟维周爬得快呀!”一个“爬” 字,很不好听,可不管你是谁,不管你官有多大,别人在背后总是这么议论你的,你有意见也没有用。说来也怪,谁也没见哪位官员爬着走,大家都是昂首挺胸勇往直前的样子。但人们都讲他们在爬。想想也真是那么回事。孟维周本人没有听见谁讲他爬得快。恭维他的,一般都说,进步真快呀!“进步”用在这个地方,既明朗又含糊。你明白别人是在恭喜你提拔了,又可以理解为别的许多意思,比如政治觉悟、工作水平、知识修养等等都提高很快。正因为这些话含糊,你也就可以含糊地谦虚一下,说哪里哪里。别人若是直露露地说你提得真快呀!你就不便说哪里哪里了。因为这等于说你嫌提拔得慢了。这就不对了。对组织的培养,人民的重托,只有感激的道理,怎么能有看法?不过,一般很少有人直来直去说你提得快,免得彼此尴尬。

    孟维周也真的有春风得意的感觉。县市和部门的领导原来都叫孟维周小孟,慢慢的有人觉得叫小孟不太合适了,开始叫孟科或者孟老弟。尤其叫他孟老弟的那些同志,表情十分灿烂。 孟维周每天都要为这种热情感动好多次,有时分明感觉到心脏空悬着极舒服地晃悠一阵。但他学会了不流露这种感动。易喜易悲都是不成熟的表现。可是这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意思绝对不同。那是古人情怀,早过时了。现代社会了,晋身官场,于喜于悲,需要的是老成。说得文气些,该叫沉稳,或者刚毅什么的。如果要说这是冷漠无情或者麻木不仁,就是故意完全是贬损了。这不奇怪,人们看问题总是各有各的角度的。这也是辩证法!孟维周有次与同学聚会,有的说他成熟多了,有的就说他冷淡些了。孟维周只是笑笑,说老样子老样子。但他越是注意表现得老成持重,越是为内心下意识的感动而羞愧。自己看似成熟实则不成熟啊!这是否就是外强中干?

    孟维周有意无意间研究了张兆林的晋升轨迹,看上去是那么容易,三蹦两跳就到了地委书记的位置。如此想想,孟维周的心脏又忍不住空悬着,极舒服地晃悠起来。他发现自己前面霞光万道,像练气功的人开了天眼。孟维周看报纸,最留意的便是人事变动,官场上走马换将他了如指掌。有时张兆林同其他领导闲扯,喜欢议论某人到某省当书记,某人到某省当省长。如果场合随便,孟维周也c几句话,将那些外省领导的出身及经历讲得一清二楚。张兆林就点点头,说:“啊,啊,是的。”其实他并不清楚这些。张兆林好几次表扬孟维周政治觉悟高,政治敏感性强,是不是就指他这方面的见识?后来,孟维周连外国总统的情况也感兴趣了。外国领导人访华时,报纸上总要登一段来访者简历。孟维周特别喜欢研究这玩意儿,比如这位总统毕业于什么大学,学什么专业,属于什么党派,有什么特点和爱好,什么政治主张,主要对手是谁,从事过哪些职业,当总统之前奋斗过多少年等等。他最喜欢琢磨的是这些政治家每跨上一个台阶所花的时间,看别人多少年之间共升了多少次,平均几年升一次。每一位政治家的升官图在孟维周的眼里似乎都是寥寥几笔,简单明了。从政是多么容易而又惬意的一件事!

    那天,孟维周在马杰面前做的有关“精神”的演讲不能自圆其说,也让孟维周感觉出一种危机。这是他目前觉悟到的惟一的前进障碍。现代政治演说才能太重要了。当领导的谁张口不要讲三点意见?古人说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这种看法早不合时宜了。做领导只要会讲,不一定要会做。太重视做了,往往事必躬亲,陷入事务圈子。这几年官员们不都呼吁要超脱,要跳出事务圈子吗?君子不器啊!领导同志不能在琐事上太过用脑,而应用宝贵的智慧去想大事谋难事。一旦谋出个什么宏伟蓝图之类的东西,就号召群众来实施。这可不是只讲空话不办实事的意思。领导的职责是什么?除了用干部,就是出主意。这可是毛泽东说的。你的主意要让群众理解,就得长于演说。列宁教导我们说,理论一旦掌握了群众,就会变成巨大的物质力量。列宁不就是一位杰出的演讲家吗?全世界无产者通过他的演讲,知道了一种伟大的理论。我们就是用这种理论来搞革命的。革命可不是闹着玩的。在这场革命中,我们失去的仅仅是脖子上的锁链,而获得的却是整个世界。有人说西方政治,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一种演讲政治。政客们从竞选议员到竞选总统,所有的高官厚禄都是咿里哇啦喊出来的。选民们明明不信他们那一套,但还是看谁讲得动听,就投谁的票。那些国家文化发达,人都不蠢,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就这么没有觉悟?原来有人说,那些国家的人民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相信的了,就只有相信谎言。人就是贱,总要信点什么心里才熨帖。

    孟维周的思维也像那次关于“精神”的演讲,有些蒙太奇的意思。

    “我们要号召群众啊,就得学会演说。”孟维周开始有意识地锻炼自己的口才。准确地说,是恢复这种能力。他在工作中不可能有多少机会讲话,于是尽量坚持每天睡觉前搞一段无声演讲。虚拟自己是什么什么职务的官员,在做报告,在接受电视采访,在找干部谈话,在批评下级。他很容易进人角色,慢慢地弄得自己很满意。若是在外出差,就钻进卫生间,对着镜子演哑剧。这事不能让马杰察觉。对着镜子,连自己的仪态都可以检视,训练效果更佳。他自我感觉不错,认为完全可以这么练就出色的演说才能。记不准是戴高乐还是邱吉尔,原来是个结巴,便专门面对大海强化训练演讲,结果成了优秀的演讲家。自己至少不是结巴,还怕不成功?难道只有我孟维周这样吗?别的领导譬如张兆林,他们在成大器之前是否也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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