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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9 部分

    甄嬛传 作者:肉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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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女一出,虽只闻其声而不见其容,但众人心中俱是了然,如此歌声动人的女子,远出于当r的妙音娘子与安美人之上,如何能与之比拟,将是争宠的莫大劲敌。然而她歌声如此可人,那怨怼嫉恨之语,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她愈近,歌声越发清晰,唱的正是一首江南女子人人会唱古曲的《莲叶何田田》。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中有双鲤鱼,相戏碧波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南。莲叶深处谁家女,隔水笑抛一枝莲。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水覆空翠s,花开冷红颜。路人一何幸,相逢在此间。蒙君赠莲藕,藕心千丝繁。蒙君赠莲实,其心苦如煎。”

    此曲是江南少女于夏中采莲时时常歌唱的,亦是表达与情郎的相思爱慕之意。然而曲子愈是普通,我愈是惊异此女的聪慧。从来简单的物事方最显出功底深厚,如同顶级的厨师,若要真正一展厨艺,必不会选繁复的菜式,而是择最简单的白菜、豆腐来做,方能显出真章。宫中善歌的女子不少,惟独此女才真正引我注目。我不禁感喟:这是何等绝妙的佳人!

    果然歌出自她口中,如怨如诉,如泣如慕,余音袅袅,不绝如缕。一湖莲开如雪,风凉似玉,美人歌喉如珠徐徐唱来,但觉芙蓉泣泪,香兰带笑,风露清寒,春愁无尽,令人顿起相思之情,萦绕于心,温软又惆怅。

    她的粉s衣衫被湖风吹动,衣袂翩翩如举,波光天影潋滟之间,倒映她纤弱的身影于水中,如菡萏初开,轻盈似蕊,凌波恍若水中仙,大有飘飘不胜清风之态,风致清丽难言。

    玄凌远远观望早就痴了,口中讷讷难言,转眸一瞬不瞬盯住皇后。皇后柔和注目玄凌,极轻声道:“歌喉虽然还有所不及,但也可比六七分像了。”

    玄凌微微黯然,很快转脸专注看着那女子,似乎自言自语:“已经是难能可贵了。这世间终究没有人能及得上她。”

    皇后目光一黯,唇边依旧凝固着笑容,只是不再说话。我与他们隔得极远,零星听得这几句,也不作深想。

    待得舟近,早有人下去问是谁。那粉衫女子只是不答,随手折下身畔一朵盛开的白莲,遥遥抛向玄凌,口中只反复唱着那一句“莲叶深处谁家女,隔水笑抛一枝莲”,如此风光旖旎,款款直欲摄人心魂。玄凌哪还能细细思量,快走两步上前接在手中,那白莲犹沾着清凉的水珠,举动间濡湿他的衣袖,他却全然不顾。

    众人见这般,不由脸s大变,惟独皇后唇边含一缕柔和的笑,静观不语。

    玄凌接了莲花在手,含笑反复把玩,目光只缠绵在那窈窕女子身上。此时舟已靠岸,虽看不见容貌,我却清楚看见她身形,竟是十分熟悉,心底勃然一惊,转瞬想到她嗓音毁损并未完全复原,又怎能在此出现,不免又惊又疑,回顾眉庄容s,两人目光j错,亦是与我一般惊讶。

    她遥遥伸出雪白的一只纤手,玄凌情不自禁伸手去扶。双手j会间那女子手中已多了一支莲藕。那女子轻声微笑:“多谢皇上。”

    这一句话音如燕语,娇柔清脆。玄凌满面春风:“美人若如斯,何不早入怀?今r一见,美人投朕以木瓜,朕自然是要报之以琼瑶了。”

    话音未落,皇后已经含笑起身,“皇上可知她是谁么?”随即转头看向那女子,“让皇上见一见你的真容吧?”

    那女子矜持行礼,柔荑轻挥间面纱已被掀起,眉如翠羽扫,肌如白雪光,腰若束素,齿似含贝,纤柔有飞燕临风之姿。我微微屏息,心头大震,复又一凉,刹那间五味陈杂——不是安陵容又是谁!

    玄凌也是十分意外,“你的嗓子不是坏了吗?”

    陵容微笑清甜如泉,略有羞s:“皇后命太医细心治疗,如今已经好了。”

    玄凌惊喜而叹:“不仅好了,而且更胜从前。”他十分喜悦,转头对皇后道:“皇后一番苦心。朕有如此贤后,是朕的福气。”

    皇后端庄的眼眸中有瞬间的感动与深情,几乎泪盈于睫,但很快只是淑慎微笑,并无半分得意:“臣妾只是见皇上终r苦闷,所以才出了这个下策,只希望可以使皇上略有安慰。皇上喜欢安美人就好,臣妾只求皇上能rr舒心,福寿安康。”

    这样情意深重的话,玄凌听了也是动容。我心头亦是感触,我竟从未发觉,皇后对玄凌竟有如斯深情,这深情之下竟能将他人拱手奉于玄凌怀中,只求他能欢悦便可。爱人之心,难道能宽容大度至此么?

    未及我细想,玄凌已道:“容儿的美人还是去年此时封的。”玄凌执起陵容的手,含笑凝睇她含羞绯红的容颜,柔声道:“就晋封为从五品小媛吧。”

    陵容的目光飞快扫过我脸庞,饱含歉意。很快别过脸,恭谨行礼如仪:“多谢皇上厚爱。”

    玄凌开怀大笑:“容儿向来娇羞温柔,今r再见,一如当初为新人时,并无半分差别。”

    陵容微垂臻首,娇羞似水莲花不胜凉风。惟见发间一枝红珊瑚的双结如意钗,钗头珍珠颤颤而动,愈加楚楚动人。听得她道:“臣妾哪里还是新人,不过是旧酒装新壶,皇上不厌弃臣妾愚鲁罢了。”

    玄凌手掌抚上她小巧圆润的下巴,怜爱道:“有爱卿在此,自然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今r重入朕怀,应当长歌以贺。”

    陵容微微侧首,极天真柔顺的样子,微笑唱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一曲绵落,玄凌抚掌久久回味,待回过神来,笑意更浓:“花开堪折直须折,朕便折你在手,不让你再枝头空寂寞。”旋即对李长道:“取金缕衣来赐安小媛。”李长微微一愣,躬身领命而去。

    金缕衣,那是先皇隆庆帝特意为舒贵妃所制,当世只得三件。一件遗留宫中,一件为舒贵妃出宫时带走,另一件则在清河王手中。

    这样隆重的礼遇和恩宠,几乎令人人都瞠目结舌,大出意外。

    欣贵嫔忽而浅笑,转过头不无酸意道:“越女新妆出镜心。安妹妹果然是一曲菱歌敌万金!(1)”

    我蓦然想起,这一首歌,正是安陵容去年得幸时所唱的,凭此一曲,她成为了玄凌的宠妃。那时的她羞涩紧张,远不如今r的从容悠逸,轻歌曼声。而时至今r,这首《金缕衣》成就的不仅是她的宠爱和荣光。

    昔r种种的潦倒和窘迫,安陵容,终于一朝扬眉吐气。

    我说不出此时的心情到底是喜是悲,只觉茫茫然一片白雾荡涤心中。悄然转首,抿嘴不语,在菊湖云影殿极目望去,远远的莲花之外,便是清河王所暂居的镂月开云馆。听闻馆外遍植合欢,花开如雾,落亦如雨缤纷。

    也许在我和眉庄都是这样萧条的景况下,陵容的骤然获宠于人于己都是一件好事。然而,我的唇际泛起若有似无的笑。惠风漫卷吹起满殿丝竹之声,这样的歌舞升平会让人暂时忘记一切哀愁。我举杯痛饮,只愿长醉。我想,我不愿再想,也不愿再记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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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

    (1)、出自张籍的《酬朱庆余》,全诗为:“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齐纨未足时人贵;一曲菱歌敌万金。”

    卷一 正文 第六十八章 长门怨

    一个月后翻阅彤史的记录。整整一月内,玄凌召幸我一次,敬妃两次,眉庄两次,曹婕妤一次,慎嫔与欣贵嫔嫔各一次,与皇后的情分却是好了很多,除了定例的每月十五外,也有七、八r在皇后宫中留宿,再除去有数的几天独自歇息,其他的夜晚,几乎都是陵容的名字。

    朝廷分寒门、豪门,后宫亦如是,需要门第来增加自己背后的力量。陵容这样的出身自然算不得和宫女出身一般卑微,但也确实是不够体面。玄凌这样宠爱她,后宫中几乎满是风言风语,酸雾醋云。

    然而陵容这样和婉谦卑的x子,是最适合在这个时候安抚玄凌连连失子的悲痛的。女人的温柔,是舔平男人伤口的药。

    我静静与众妃坐在下首听皇后说着这些话。也许,皇后是对的。她是玄凌的皇后,亦在他身边多年,自然晓得要怎样的人去安慰服侍他。

    皇后面朝南,端然坐。只着一袭水红s刻丝泥金银如意云纹的缎裳,那绣花繁复精致的立领,衬得她的脸无比端庄,连水红这样娇媚的颜s也失了它的本意。皇后眉目肃然,语气中隐有严厉:“安小媛出身是不够荣耀,也难怪你们不服气。但是如今皇上喜欢她,也就等于本宫喜欢她。平时你们争风吃醋的伎俩,本宫都睁一眼闭一眼,只当不晓得算了。可眼下她是皇上心尖儿上的人,你们要是敢和她过不去,便是和本宫与皇上过不去。”突然声音一重:“晓得了么?”

    众人再有怨气,也不敢在皇后面前泄露,少不得强咽下一口气,只得唯唯诺诺答应了。

    皇后见众人如此,放缓了神s,推心置腹道:“本宫也是没有办法。若你们一个个都济事,人人都能讨皇上喜欢,本宫又何必费这个心思呢。”她慨叹:“如今悫妃、淳嫔都没了,慕容妃失了皇上的欢心,莞贵嫔身子也没有好全。妃嫔凋零,难道真要破例选秀么,既劳师动众,又一时添了许多新人,你们心里是更不肯了。皇上本就喜欢安小媛,那时不过是她嗓子坏了才命去休养的。她的x子又好,你们也知道。有她在皇上身边,也不算太坏了。”

    皇后这样说着,陵容只是安分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默默低头,浑然不理旁人的言语。阔大的红木椅中,只见她华丽衣裳下清瘦纤弱得让人生怜的背影,和簪在乌黑青丝中密密闪烁的珠光浑圆。

    皇后这样说,众人各怀着心思,自然是被堵得哑口无言。人人都有自己的主意,也都明白,一个没有显赫家世的安氏,自然比新来的如花美眷好相与些。更何况,谁知她哪天嗓子一倒,君恩又落到自己头上呢。遂喜笑颜开,屡屡允诺绝不与陵容为难。

    皇后松一口气,目光落在我身上,和言道:“安小媛的事你也别往心里去,皇上总要有人陪伴的,难得安氏又和你亲厚。本宫也只是瞧着她还能以歌为皇上解忧罢了。本宫做一切事,都是为了皇上着想。”

    我惶恐起身,恭敬道:“娘娘言重了。只要是为了皇上,臣妾怎么会委屈呢。”

    皇后的神s柔和一些:“你最得大体,皇上一直喜欢你,本宫也放心。可是如今瞧着你这样思念那孩子,身子也不好——皇上身边是不能缺了服侍的人的。你还是好好调养好了身子再服侍皇上也不迟。”

    我如何不懂皇后话中的深意,陵容的风光得自于她的安排,她自然是要多怜惜些的,怎好叫人夺了陵容如今的风头呢。遂恭身领命,道:“皇后的安排一定是不错的。”

    临走,皇后道:“慕容氏的事叫你委屈了。太后已经知道你小月的事了,还惋惜了很久。听说今r太后精神好些,你去问安吧。”

    我本一心听着皇后说陵容的事,骤然听她提及我失子一事,心头猛地一酸,勾起伤心事。然而面上却流露不得,只用力低头掩饰自己哀戚之s,低声应了“是”。

    方走至凤仪宫外庭园中,只觉得凉意拂面瑟瑟而来。这才惊觉已经是初秋的时节了,凤仪宫庭院中满目名贵繁花已落。那森绿的树叶都已然悄然染上了一层薄薄的金s雾霭,连带着把那落花清泉都被染上一层浅金的萧索。不过数月前,满园牡丹芍药姹紫嫣红,我便在这颇含凌厉惊险的园中得知我获得了生命中第一个孩子。短短数月间,那时一同赏花斗艳的人如同落花不知已经凋零几何了。忽闻得身后有人唤:“贵嫔娘娘留步。”回头却见是秦芳仪,迈着细碎的貌似优雅的步子行到我面前。听闻她近r为博得玄凌欢心,特意学这种据说是先秦淑女最中意的步伐来行走,据说行走时如弱柳扶风,十分娇娜。只可惜玄凌心思欢娱皆在凌容身上,看过后不过一笑了之。本来也是,秦芳仪骨骼微粗,并不适合这样柔美的步子,反有些像东施效颦。

    我暗自转念,或许凌容来走这样的步子,更适合也更美罢。

    我其实与秦芳仪并不熟络,碰见了也不过点头示意而已。她今r这样亲热呼唤,倒叫我有些意外。

    遂驻步待她上前,她只行了半个礼,道:“贵嫔妹妹好啊。”

    我懒得与她计较礼数,只问:“秦姐姐有什么事么?”

    她却只是笑,片刻道:“妹妹的气s好多了呀。可见安小媛与妹妹姐妹情深,她那边一得宠,你的气s也好看了。可不是么,姐妹可是要互相提携提携的呀。”

    我心头厌烦,不愿和她多费口舌,遂别过头道:“本宫还要去向太后问安,先走一步了。”

    她却不依不饶:“贵嫔妹妹真是贵人事忙,没见着皇上,见一见太后也是好的。可真是孝顺呢,姐姐我可就比不上了啊!”

    她这样出言讥讽,我已是十分恼怒。她从前与我井水不犯河水,如今这样明目张胆,不顾我位份在她之上,不过是瞧着玄凌对我不过而而,又兼着失子,与失宠再无分别了。我从前的r子那样风光,她哪有不嫉妒的,自然是瞅着这个机会来排揎我罢了。

    我强忍怒气,只管往前走。她的话,刻薄而娇媚。声线细高且尖锐,似一根锋利地针,一直刺进我心里去,轻轻地,却又狠又快。她上前扯住我的衣袖道:“贵嫔妹妹与安小媛j好人人都知道,这回这么费尽心思请皇后出面安排她亲近皇上,妹妹可真是足智多谋。”她用绢子掩了口笑:“不过也是,妹妹这么帮安小媛。她将来若有了孩子,自然也是你的孩子啊。妹妹又何必愁保不住眼前这一个呢!”

    我再不能忍耐。她说旁的我都能忍,只是孩子,那是我心头的大痛,怎容她随意拿来诋毁。

    我重重拨开她的手,冷冷道:“秦芳仪见了本宫怎么也该称一声‘娘娘’,自称‘嫔妾’吧。芳仪在宫中久了,这些规矩还要本宫一一来教么?还是老糊涂了!”她闻得我说她一个“老”字,几乎是瞬间勃然变s。我哪里能容得她说话,一把摁住她手臂,微微一笑道:“芳仪何苦来着学那些先秦淑女的步子,年代久远,怎能学得像呢?不如回宫好好想着,怎么皇上现下对你是毫不眷顾了呢,一月多来连一次召幸也没有。不过现放着安小媛呢,若你诚心诚意向她求教,想来小媛一定不吝赐教。芳仪你可就收益匪浅了。”

    这样连珠般字字诘问下来,她连还口之力也无,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难看。或许也是碍着我位分终究在她之上,悻悻难言。良久脸s一变,有恼羞成怒之状,正要向我发作,身后却是一个极清丽的声音,款款道:“秦姐姐可是疯魔了吗?连贵嫔娘娘也要顶撞了,可知皇后娘娘知道了定是要怪罪的呢。”秦芳仪颇忌惮她,更忌惮皇后,只得悻悻走了。

    陵容握住我的手道:“姐姐为我受委屈,陵容来迟了。”

    我不易察觉地轻轻推开她的手,道:“没什么委屈,我本不该和她一般见识。”我淡淡一笑:“从前都是我为你解围的,如今也换过来了。”

    陵容眼圈微微一红,楚楚道:“姐姐这是怪我、要和我生分了么?”

    我道:“并没有,你别多心。”

    陵容垂泪道:“姐姐是怪我事前没有告诉你么。这事本仓促,皇后娘娘又嘱咐了要让皇上惊喜,绝不能走漏了风声。陵容卑微,怎么敢违抗呢。何况我私心想着,若我得皇上喜欢,也能帮上姐姐一把了,姐姐就不用那样辛苦。”

    我叹息道:“陵容啊,你的嗓子好了该告诉我一声。这样叫我担心,也这样叫我意外。”

    陵容凄楚一笑,似风雨中不能蔽体的小鸟:“姐姐不是不明白身不由己的事。何况陵容身似蒲柳,所有这一切,不过是成也歌喉,败也歌喉而已。”

    我无法再言语和质疑,她这般自伤,我也是十分不忍。她是成也歌喉,败也歌喉。那么我呢?成败只是为了子嗣和我的伤心么?

    我能明白,亦不忍再责怪。后宫中,人人有自己的不得已。

    于是强颜欢笑安慰道:“秦芳仪惹我生气,我反倒招的你伤心了。这样两个人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呢,叫别人笑话去了。”陵容这才止住了哭泣。

    

    到了太后宫中请安,太后倒心疼我,叫人看了座让我坐在她床前说话。提及我的小产,太后也是难过,只嘱咐了我要养好身子。

    太后抚着胸口,慨道:“世兰那孩子哀家本瞧着还不错,很利落的一个孩子,样貌又好,不过是脾气骄纵了点,那也难免,世家出来的孩子么。如今看来倒是十分狠毒了!”太后又道:“哀家是老了,精力不济。所有的事一窝蜂地全叫皇后去管着,历练些也好。若年轻时,必不能容下这样的人在宫里头!也是皇后无用,才生出这许多事端来。”

    我听太后罪及皇后,少不得陪笑道:“宫中的事千头万绪,娘娘也顾不过来的。还请太后不要怪及皇后娘娘。”

    太后的精神也不大好,半是花白的头发长长披散在枕上,脸s也苍白,被雪白的寝衣一衬,更显得蜡黄了,脖子上更是显出了青筋数条。红颜凋落得这样快,太后当年虽不及舒贵妃风华绝代,却也如玉容颜。女人啊,真是禁不得老。一老,再好的容颜也全没了样子。可是在宫里,能这样平安富贵活到老才是最难得的福气啊。多少红颜,还没有老,便早早香消玉殒了。

    太后见我有些发愣,哪里晓得我在转这样的心思,以为我的累了,便叫我回去。我见太后也是疲惫的神态,便告辞了。

    方走到垂花仪门外,一摸系在金手钏上的绢子不知落在了哪里。一方绢子本也不甚要紧,只是那绢子是生辰时流朱绣了给我的,倒不比平常的。细细想想,进太后寝殿前还拿来用过,必定是落在太后寝殿门口了。于是不要浣碧陪着,想取了便走。

    太后病中好静,寝殿中惟有孙姑姑一人陪着。殿外也无人守侯,皆是守在宫门口的。我也不欲打扰人,便沿着殿角悄悄进去。此时正是初秋,凉风影动,姗姗可爱。太后寝殿的长窗下皆种满了一人多高的桂花树,枝叶广茂,香风细细,倒是把我的身影掩抑其间。

    才要走近,冷不防听见里面孙姑姑苍老温和的声音道:“奴婢扶太后起来吃药吧。”说着便是碗盏轻触的声响。待太后服完药,孙姑姑迟疑道:“太后昨晚睡得不安稳呢,奴婢听见您叫摄政老王爷的名字了。”

    我的心悚然一惊,飞快捂住自己的嘴。不知是我的心惊得安息了片刻,还是里头真是静默了片刻,只听太后肃然道:“乱臣贼子,死有余辜!我已经不记得了。你也不许再提。”

    孙姑姑应了,太后倒是叹了一声,极缠绵悱恻的一叹。孙姑姑道:“太后?”

    太后道:“没什么。我不过是为了甄氏那孩子的事有些难过。”

    孙姑姑道:“莞娘娘的确是命苦。这样骤然没了肚里孩子,皇上也不怎么待见她,奴婢见了也心疼。”又道:“太后若喜欢莞娘娘,不如让她多来陪陪您吧。”

    我本欲走,然而听得言语间涉及我,不自觉地便听住了。太后感喟道:“我也不忍得老叫她在我眼前……”太后的声音愈来愈轻,“阿柔那孩子……我最近老梦见她了……虽不是十分像,但x子却是有几分相似的,我反而难过。”渐渐声音更低,似乎两人在喁喁低语,终于也无声了。我不敢再多逗留,也不要那绢子了,见四周无人,忙匆匆出去了。

    

    回到宫中,便倚在长窗下独自立着沉思。快到中秋,月亮晶莹一轮如白玉盘一般。照得庭院天井中如清水一般,很是通明。

    我的思绪依然在r间。陵容的确是楚楚可怜。而帮我那一句话,终究是虚空的。我自然不愿这个时候太接近玄凌,但是眉庄呢,也从未听闻她有一字一句的助益。或许她也有她的道理,毕竟是新宠,自己的立足之地尚未站稳呢。

    而太后,我是惊闻了如何一个秘密。多年前摄政王掌权,国中有流言说太后与摄政王颇有暧昧。直到太后手刃摄政王,雷厉风行夺回政权,又一鼓作气诛尽摄政王所有党羽。流言便不攻自破,人人赞太后为女中豪杰,巾帼之姿远远弃世间须眉于足下。而今r看来,只怕太后和摄政王之间终究是有些牵连瓜葛的。

    而阿柔,那又是怎样的一个女子,能让太后这样怜惜,念念不忘呢?阿柔,名字来看,倒是有些像已故纯元皇后的的名字的。不知太后是否私下这样唤她——阿柔。亲厚而疼爱。太后现在病中,难免也是要感怀逝者的吧。

    “娘娘,月亮出来了。您瞧多好看呢。”佩儿抛开玉s冰纹帘子,试探地唤着独立窗前的我。这丫头,八成是以为我又为我的孩子伤心了,怕我伤心太过,极力找这些话来引我高兴。也难为了她们这片心思。

    月光已透过了雕刻镂花的朱漆绮窗铺到案几上,明瑟居的丝竹声已随着柔缓的风的穿过高大厚重的宫墙。现在的明瑟居里,有国中最好的乐师和歌者,齐聚一堂。转眸见门边流朱已经迅速掩上了门。我暗道,在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是可以阻挡的。一己之力又怎可以阻挡这样无形的歌乐。何况陵容的歌声,又岂是一扇门可以掩住的。

    明瑟居的丝竹歌声是一条细又亮的蚕丝,光滑而绵密的静悄悄地延伸着;伸长了,又伸长了——就这样柔滑婉郁,过了永巷,过了上林苑,过了太y池诸岛,过了每一座妃嫔居住的亭台楼阁,无孔不入,更是钻入人心。我遥望窗外,这样美妙的歌声里,会有多少人的诅咒,多少人的眼泪,多少认得哀怨,多少人的夜不成眠。

    摊开了澄心堂纸,蘸饱了一笔浓墨。只想静静写一会儿字。我的心并不静罢,所以那么渴望自己能平静,平静如一潭死水。

    太后说,写字可以静心。皇后亦是rr挥毫,只为宁静神气。

    我想好好写一写字,好好静一静心思。

    挥笔写就的,是徐惠(1)的《长门怨》:

    旧爱柏梁台,新宠昭y殿。守分辞芳辇,含情泣团扇。一朝歌舞荣,夙昔诗书贱。颓恩诚已矣,覆水难重荐。

    “颓恩诚已矣,覆水难重荐”于我到底是矫情了一些。而触动了心肠的,是那一句“一朝歌舞荣,夙昔诗书贱”。曾几何时,我与玄凌在这西窗下,披衣共剪一支烨烨明烛,谈诗论史;曾几何时,他在这殿中为我抄录梅花诗,而我,则静静为他亲手裁剪一件贴身的衣裳;曾几何时,我为他读《郑伯克段于鄢》,明白他潜藏的心事。

    曾几何时呢?都是往r之时了。歌舞娱情,自然不比诗书的乏味。再好的书,读熟了也会撂开一边。

    新宠旧爱,我并没有那样的本事,可以如班婕妤得到太后的庇护居住长信宫;也不及徐惠,可以长得君恩眷顾。而她,自然也不是飞燕的步步相。写下这首《长门怨》,哀的是班婕妤的团扇之情。常恐秋节至,凉风夺炎热。如今不正是该收起团扇的凉秋了吗?

    陵容的嗓音好得这样快、这样适时,我并不是不疑心的。然而又能如何呢?她的盛年,难道也要如我一般默默凋零么?寂寞宫花红,有我和眉庄,已经足够了。

    纵然我了然陵容所说的无奈,也体谅皇后口中玄凌的寂寞和苦衷。然而当他和她的笑声欢愉这样硬生生迫进我的耳朵时,不得不提醒着我刚刚失去一个视如生命的孩子;还有,夫君适时的安慰和怜惜。

    没有责怪,也不恨。可当着我如此寂寥的心境,于寂寥中惊起我的思子之恸,不是不怨的。我自嘲,原来我,不过也是这深宫中的一个寂寞怨妇呵。

    笔尖一颤,一滴浓黑的乌墨直直落在雪白纸上,似一朵极大的泪。柔软薄脆的宣纸被浓墨一层层濡湿,一点点化开,心也是潮湿的。

    

    注释:

    (1)、徐惠:湖州长城人,唐太宗李世民的妃子。四岁通论语及诗。八岁已善属文。一才著称,为太宗所闻,乃纳为才人,又进充容。太宗死后绝食殉情,追赠贤妃。

    卷一 正文 第六十九章 语惊心

    九月的凉风,浓了桂子香,红了枫叶霜,亦吹散了些许我浓烈的思子的哀伤,身子也渐渐好了些许。有时候空闲着,想想或许也该去见玄凌,毕竟失去了孩子,他的心里也是不高兴的。何况眼下得宠的那一位,终究也是我的姐妹。

    于是遣了流朱去探玄凌是否在仪元殿中,流朱回来却道:“李公公说皇上在御书房看奏章呢。奴婢已经让小厨房准备好了点心,小姐也和从前一样去给皇上送些吃食去吧。”

    不知为何,流朱才要开口答我时,心里忽然有些紧张,只盼望着流朱说玄凌不能见我,似乎是有了近乡情怯之感,倒不愿见了。如今听流朱这样亲口说了出来,反而松了口气。想着若这样去了,若是见面尴尬,或在他殿中嗅到了或是见到了属于别的女子的私物与气味。该是如何的情何以堪。若真如此,还是不见罢了。

    于是道:“准备了点心也好。让晶清送去给眉庄小主吧。”

    流朱急道:“小姐不去看望皇上了吗?”

    我淡淡道:“皇上忙于国事,我怎好去打扰。”

    流朱道:“可是从前……小姐是可以出入御书房的呀……”

    心下微微凄涩,截断她的话头道:“如今可还是从前么?”

    流朱一愣,神s也随我黯淡了,遂不再言语。

    抬头见窗外秋光晴好,于是携了槿汐一同去散心。初秋的上林苑中,太y池上往往凝结着迷离不散的淡薄水雾,霜后一叠羽扇枫林鲜红如泣血,只残留了一点些微的青s。上林苑百花凋落,仿佛是为了驱散这秋的清冷萧条。满苑中堆满了开得正盛的清秋菊花,金芍药、黄鹤翎、玉玲珑、一团雪、胭脂香、锦荔枝、西施粉、玉楼春,锦绣盛开,ss都是极名贵的品种,如此艳态,大有一种不似春光而又胜似春光美丽。我微微一笑,宫中培植的菊花,再名贵,再艳丽,到底是失了陶渊明所植菊花的清冷傲骨。而菊花之美,更在于其气韵而非颜s。所谓好菊,白菊最佳,黄菊次之,红紫一流终究是失了风骨的。

    沿着太y池一路行走,贪看那美好秋s,渐渐走得远了。四周草木萧疏,很是冷清,更有无名秋虫唧唧作声,令人倍觉秋意渐浓。只见孤零零一座宫苑,远离了太y池畔宠妃们居住的殿宇,但红墙金脊,疏桐槐影,亦是十分高大,并非普通嫔妃可以居住。不由心下好奇,问槿汐道:“这是什么地方?”

    槿汐道:“那是端妃娘娘所居的披香殿。”

    我默然颔首。我与端妃虽然私下有些往来,却从未踏足她的宫室拜访,一为避嫌,而来她也不喜欢。

    我有身孕时她也十分热络,甚至不顾病体强自挣扎着为我未出世的孩子制了两双小鞋。我甚是感激她的心意,端妃却不喜欢我去拜访。我小产之前,她又病倒了,听闻病得不轻,然而病中仍不忘嘱咐我好生养息。再后来我遇上种种繁难,也顾不得她了。

    现在这样经过,加之她又病着,自然不能过门而不入的。遂向槿汐道:“你去扣门吧。”虽是午间,宫门却深闭不开,更有些斑驳的样子。扣了良久的铜锁,方听得“吱嘎”一声,门重重开启。出来的是吉祥,见是我,也有几分惊讶,道:“娘娘金安。”

    我心下有些狐疑。吉祥、如意是端妃身边的贴身宫女,很有体面,又是寸步不离的,怎么会是她来开门。于是问道:“你们娘娘呢?”

    吉祥眼圈儿一红,含泪道:“娘娘来了就好。”

    我心中一惊,匆匆跟着吉祥往里头寝殿走。殿宇开阔,却冷冷清清的,没见到一个伏侍的宫人的身影。不由问:“人都去哪里了?”

    吉祥答非所问:“自从几年前咱们娘娘病了,皇后娘娘为了让娘娘静心养病,就把同住着的几位小主迁了出去。所以没有人在。”

    我看住她:“那么伏侍的宫人呢,也一同迁了出去么?”

    她微有迟疑:“娘娘打发他们出去了。还有如意在殿外煎药呢。”

    我不方便再问,于是径自踏进殿内,宫中有一股浓烈苦涩的药味还未散去。殿外墙上爬满了爬山虎,遮住大片r光。殿内锦幔重重,光线愈加晦暗,更显得殿中过于岑寂静谧。端妃睡在床上,似乎睡得很熟。一个年长些的宫女在外头风炉的小银吊子上“咕噜咕噜”地熬着药,正是如意。如意陡然见着我,又惊又喜,叫了声:“娘娘。”便要落泪。

    我见端妃昏然睡着,脸s苍白如纸,问道:“你们娘娘这个样子,太医怎么说?”如意哽咽道:“娘娘说就吃着从前那几味药,宫中多有事端,不许再去请太医这样打扰了。”

    我叹息一声:“端妃娘娘也太小心了。请医问病本是应该的啊。”复道:“我看这个样子是不成的。如意熬着药,吉祥去太医院请温太医来瞧,不诊治怎能行呢。既然端妃娘娘遣了自己宫里的人出去,身边没人伏侍也不行的。槿汐,你去咱们宫里选几个稳妥的人来这里伺候。”吉祥、如意听我说完,已经喜笑颜开。我便打发了她们去办,独自守在端妃身边陪伴。

    顺手又折了几枝菊花进去c瓶,殿中便有了些生机。须臾,端妃呻吟一声醒过来,见我陪在床边,道:“你来了。”

    我在她颈下垫一个软枕道:“偶然经过娘娘的居处,听闻娘娘不大好。”

    她微微苦笑:“老毛病了,每到秋冬就要发作。不碍事的。”

    我道:“病向浅中医,娘娘也该好生保养才是。”

    她微微睁目:“长久不见,你也消瘦成这样子。身子好些了么?”

    我听她这样开口,乍然之下很是惊异,转念想到她宫中并无伏侍的人,很快明白,道:“娘娘耳聪目明,不出门而尽知宫中事。”

    她淡淡笑:“能知道的只是表面的事,譬如人心变化,岂是探听能够得知的。这些雕虫小技又算什么。”

    闻得人心二字,心中触动,遂默默不语。端妃病中说话有些吃力,慢慢道:“孩子是娘的命根子,即便未出娘胎,也是心肝宝贝的疼爱。你这样骤然失子,当然更伤心了。”端妃说这些话时,似乎很伤感。而她的话,又在“骤然”二字上着重了力道。

    我自然晓得她的意思,但“欢宜香”一事关系重大,我又怎么能说出口,只好道:“我小时吃坏过药,怕是伤了身子也未可知。”

    端妃点了点头:“那也罢了。”她用力吸一口气,“只怕你更伤心的是皇上对慕容世兰的处置吧。”

    我想起此事,瞬间勾起心头新仇旧恨,不由又悲又怒,转过头冷冷不语。端妃亦连连冷笑:“我瞧着她是要学先皇后惩治贤妃的样子呢!她的命还真不是一般的好。我原以为皇上会因为你杀了她,至少也要废了她位分打发进冷宫。”

    两度听闻贤妃的事,我不觉问:“从前的贤妃也是久跪才落胎的么?”

    端妃轻轻“恩”一声,道:“先皇后在时贤妃常有不恭,有一r不知为了什么缘故冲撞了先皇后,当时先皇后怀着身孕x子难免急躁些,便让贤妃去未央殿外跪着,谁晓得跪了两个时辰贤妃就见红了。这才晓得贤妃已经有了快两个月的身孕。只可惜贤妃自己也不知有了身孕才跪着的。先皇后德行出众,后宫少有不服的,为了这件事她可懊恼愧疚了许久。”她又道:“这也难怪先皇后。贤妃自己疏忽旁人又怎么能知,两个月的胎像本就不稳,哪经得起跪上两个时辰呢?”端妃回忆往事,带了不少唏嘘的意味。

    片刻端妃已经语气冷静:“不过,以我看来,慕容世兰还没那么蠢要在她掌管后宫的时候让你出事。以她骄横的x子不过是想压你立威而已。”她轻轻一哼:“恐怕知道你小产,她比谁都害怕。可知这回是弄巧成拙了。”

    我蕴着森冷的怒气,慢慢道:“弄巧成拙也好,有意为之也罢,我的丧子之仇眼下是不能得报了。”

    又说了片刻,见吉祥引了温实初进来,我与他目视一眼,便起身告辞。端妃与我说了这一席话,早已累了,只略点了点头,便依旧闭目养神。

    徐徐走至披香殿外,寻了一方石椅坐下,久久回味端妃所说的话。我的骤然失子,一直以为是在欢宜香的作用下才致跪了半个时辰就小产。而此物重用麝香,对我身体必然有所损害。可是我在慕容世兰的宫中不过三四个时辰,药力之大竟至于如此么?

    细细想来,在去她宫中前几r,便已有轻微的不适症状,这又从何说起?真是因为对她的种种忌惮而导致的心力j瘁么?但我饮食皆用银器,自然是不可能在饮食上有差错的,那么我的不适又由何而来。

    不过多久温实初已经出来,我也不与他寒暄,开门见山问:“端妃这样重病是什么缘故?”

    他也不答,只问:“娘娘可听说过红花这味药?”

    我心头悚然一惊,脱口道:“那不是堕胎的药物吗?”

    他点头道:“是。红花可以活血化瘀。用于经闭、痛经、恶露不行、症瘕痞块、跌打损伤。孕妇服用的确会落胎。”他抬头,眸中微微一亮,闪过一丝悲悯,“可是若无身孕也无病痛而大量服食此物,会损伤肌理血脉,甚至不能生育。”

    我矍然耸动,眉目间尽是难言的惊诧。半晌才问:“那端妃娘娘的病j到你手上能否痊愈?”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道:“恐怕不能,微臣只能保证端妃娘娘活下去。”他顿一顿,又道:“即便有国手在此,端妃娘娘也是不能再有所出了。”

    难怪,她这样喜爱孩子!温实初受我之托必然会尽心竭力救治端妃,而他说出这样的话,可见端妃身体受损之深,已是他力所不能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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