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官人 作者:三戒大师

    其实夏元吉的话点不是危言耸听，作为管理大明财政十余年的户部尚书，夏元吉很明白，永乐朝迈超千古的文治武功，是建立在透支国力的基础上的——说白了，jiù shì 滥发宝钞！

    中国是个贵金属奇缺的国家，朝廷发行纸钞，在历史上已经不是新鲜事儿，从汉武帝时就有最早的代币——白鹿皮币出现。到了宋元时，纸币是成为国家货币体系重要的组成部分。但本朝之前，历朝历代的统治者，都十分重视纸币的信用问题——因为这是在用国家信用作保，来使bǎi xìng 接受纸币来代替金银铜钱，旦纸币大幅贬值，bǎi xìng 的财富顷刻化为乌有，其怨气足以翻江倒海、倾覆整个国家。

    所以历朝历代的统治者，不是不知道滥发纸币可以不费力的攫夺民财、充实国用，但都很清楚纸币信用的破产，等于国家信用的破产，甚至会导致亡国。所以不到了无路可走之时，是绝对不会饮鸩止渴的……哪怕是备受鄙夷的蒙元，也是直到国内狼烟四起、政权末日将至时，才放弃了zhǔn bèi 金制度，开始滥发纸钞，试图穷尽民财，进行最后的疯狂。但结果是连原本还算支持他们的北方bǎi xìng 、尤其是色目人，也视他们为仇敌。使朱元璋的北伐大业进行的异常顺遂……

    大明代元后，按说应该吸收前朝jiāo xùn ，谨慎的对待纸钞的发行，但是大明的统治者朱元璋，竟不听朝中有识之士的苦劝，禁止民间使用金银贸易，把朝廷发行的大明宝钞，定为唯通行的货币。而且不规定发行限额、没有发行zhǔn bèi 金、不可兑现成金银，这就为大明朝的金融危机，埋下了严重的隐患！

    在宝钞发行之初，因为驱逐鞑虏、huī fù 中华，洪武皇帝的威望和大明朝的信用，都在最高的顶点，所以宝钞的币值还算稳定，bǎi xìng 尚且也认可这种纸币。但大明朝钞法的又个弊病——倒钞法，在宝钞发行十年之后，就引发了第次通货膨胀。

    起先，因为之前发行的货币，陆续出现了破损昏烂的现象，洪武九年，朝廷定倒钞法，在各地设行用库收换昏烂钞。但四年之后，又规定了调换昏烂钞的界限，凡票面金额、文字可辨认的，都可以jì xù 使用。使bǎi xìng 基本上没有以旧换新的可能。

    虽然朝廷规定，bǎi xìng 不许拒收旧钞、不许对旧钞折价，但shí jì 上，官府收税只收新钞，而民间对旧钞则降价使用甚至拒用，这就形成了新旧钞的价格差别，造成了货币贬值，损害了朝廷的信用。

    到洪武末年，贯全新宝钞只能换四百钱，在江西、福建等地，甚至只能换二百五十钱zuǒ yòu ，二十年间，货币贬值了六成，使老bǎi xìng 对宝钞畏之如虎。只是国人怕杀人如麻的朱元璋，只能默默忍受罢了……但朱元璋总体上，还是爱惜朝廷的信用，也体恤bǎi xìng 的，并未将宝钞视作掠夺民财的手段，在这种极端不要脸的钞法下，二十年还能剩四成面值，已经是个了不得的奇迹了。

    到了永乐朝，心要做千古帝，证明自己才是大明皇位最佳继承人的永乐皇帝，开始了震古烁今的大手笔，征蒙古、征安南、修运河、修大典、下西洋、使西域、营建北京城、在武当山修真武大观……这些事情随便拿出样，就足够位皇帝荣耀生，朱棣却在短短十余年间全都做到了极致，令大明朝的文治武功迈绝汉唐，无与伦比！

    但是这些丰功伟业背后，是大明朝国力民财的快速枯竭，事实上，几年功夫，朱棣就将老爹留下的丰厚家底花光，国库里个铜板都不剩，永乐朝的大工程们，却依然轰轰烈烈的马不停蹄。这当然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奇迹，而是靠项无耻之极的恶政在支撑——jiù shì 滥发宝钞！

    永乐朝廷的宝钞发行，推行只出不进的流氓政策，朝廷应支付如发放官俸军饷、收购物资、雇佣民夫，律用宝钞支付。但朝廷收取租税时却只肯收实物或者铜钱，只搭收少量新钞，或干脆不收宝钞。这根本jiù shì 赤裸裸的抢劫bǎi xìng 的财富！其结果也就可想而知——大明bǎi xìng 的财富被掠夺空，宝钞的也已经形同废纸！

    从洪武末年的贯新钞可抵四百钱，到如今贯新钞只能抵二三十文钱，旧钞是文不值，只用了十余年时间，大明宝钞就贬值了二十倍，那些宝钞代表的财富自然也烟消云散……事实上，尽管朝廷为了维持宝钞的地位，三令五申不准用金银交易，但商人们宁肯冒着坐牢的风险，也要铤而走险用金银交易。小老bǎi xìng 之间，是宁肯采取原始的以物易物，也不肯用擦屁股都嫌硬的宝钞……至于法律法规的执行者和维护者，大明官员是早就只认金银不认宝钞了。

    大明宝钞被bǎi xìng 彻底抛弃的那天，已经真的不远了……作为大明的户部尚书，夏元吉自然对此忧心如焚，为了推行宝钞，他面命宝钞提举司暂停发新钞，面修改倒钞法，加大对昏烂钞的回收力度。同时竭尽全力推行‘户口钞盐法’，‘门摊课程法’，让bǎi xìng 用宝钞买盐、让商人用钞交纳门摊课。强制商人和普通老bǎi xìng 用钞，才勉强阻止了宝钞币值的断崖式下跌。

    哪知道皇帝竟又要大肆滥发宝钞，夏元吉知道，如果这次又超发，那大明宝钞才刚huī fù 的点价值，必将彻底毁灭。重要的是，朝廷的信用会彻底破产，这不仅会令大明宝钞彻底被国人抛弃，还会引起系列严重的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jiù shì 豁出命去，也要阻止皇帝！’夏元吉对皇帝向来十分顺从，少年来基本上是有求必应，但朱棣这次真的突破他的底线了，让向来视遵旨为忠君的夏尚书，再也无法退让了！。

    听了皇帝的呵斥，夏元吉忙双膝跪地，却依然壮着胆子道：“皇上明鉴，臣绝非是危言耸听，年无节制发钞的恶果，jiù shì 大明宝钞已经近似钱不值，几乎已经退出了官商bǎi xìng 的日常交易，没有人会将其视作财富贮藏！”他不理会皇帝越来越黑的脸色，接着将憋了少年的话，股脑倒出来：“皇上是尧舜之君，常教诲臣等要爱惜bǎi xìng ，臣以为，强行把官民bǎi xìng 都不肯接受的宝钞支付给他们，来换取他们的劳动成果，这无异于明火执仗的抢劫！如今天下人对这件事怨气极重，当务之急是疏导这种情绪，而不是jì xù 激化矛盾。皇上，臣请停发新钞十年，只准用旧钞换新钞，则大明宝钞的价值，必然可以反弹！”

    应该说，夏元吉所奏披肝沥胆，都是肺腑之言，听得众大臣暗暗点头，但朱棣却十分不爽。来，夏元吉说他抢劫bǎi xìng ，这让以明君自居的朱棣情何以堪。二来，夏元吉竟然请他十年不发钞，那岂不是要紧缩银根十年？自己已经五十了，哪还有那么时间等待？

    这也jiù shì 夏元吉，要是换了别的大臣，朱棣早就发作开了。但夏元吉无可替代，大明的财政十个杯子七个盖，离了他根本玩不转。朱棣只能忍气吞声道：“卿家说宝钞钱不值，未免言过其实了吧？”

    “臣确实言过其实了。”夏元吉道：“在京师，新钞贯能抵十八文钱，在北京，因为领取朝廷薪饷者数以百万计，宝钞的折价厉害，平均贯全新宝钞能抵十文铜钱。要是旧钞，则只能抵两三文、两文，甚至干脆花不出去……”

    “那还是文不值！”朱棣脸上挂不住了，他那因为过于想证明自己是个完美皇帝的强迫症，再次发作了。他目光扫过众大臣，大声问道：“真是这样子么？”

    众大臣纷纷低下头，没人敢接这茬，但他们的biǎo xiàn 无疑已经说明，夏元吉所言不虚了……

    “怎么会是这样？”朱棣颓然的跌坐在龙椅上，喃喃自语几句。金殿里众大臣全都屏住息，大气不敢喘下，生恐自己会成了皇帝的出气筒。

    好在只是几息时间，朱棣便调整好心情，再次huī fù 了镇定，冷冷问道：“谁给他们这么大胆子，如此轻贱我大明宝钞？”

    “回禀皇上，原因是方面的。”夏元吉责无旁贷的解释道：“但总体来说，因为宝钞在四十年间，几乎贬值了五十倍，换成谁也不会再用宝钞了。”

    “不用宝钞用什么？”朱棣闷声道。

    “小民以物易物，商人用金银交易……”夏元吉道。

    “金银？”朱棣瞪起眼道：“我大明祖制，不许金银在市面流通，那些奸猾的商人却罔顾国法，jì xù 使金银流通！这才是大明宝钞贬值的原因吧！”说着狠狠瞪眼夏元吉道：“你本末倒置，其心可诛！”

    “臣不敢……”虽然已经打定决心，冒犯天颜也要跟皇帝讲真话，但听到朱棣这样的评语，夏元吉还是吓出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