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官人 作者:三戒大师

    不到晋祠,枉到太原。

    出太原城西行四十里,有座悬瓮山。山不高,但山脉延绵,有如伸开的双臂,将晋祠的参天古木、殿堂楼阁,还有深潭泉水拥在怀里。这双臂挡住了呼啸的北风,让晋祠中有白雪皑皑而无刺骨深寒。虽在三九寒冬,依然泉水叮咚,长流不息……但见这里泓深潭,那里条小渠。桥下有河、亭中有井、路边有溪。细流脉脉、冲开厚厚的雪层;如线如缕,仿佛长流不息。

    这些水都来自难老泉,,难老泉出自悬瓮山,也是晋水的源头。水从丈深的石岩里涌出来,真有点象从瓮里涌出的样子,泉水汩汩不停,澄清碧绿,像泻玉泼翠样流淌下来,不仅为晋祠各处的河、井、沟、渠注满了清泉,还灌溉着方圆千顷的粮田,滋养着三晋大地。

    当然最好的泉水,永远来自离泉眼最近的地方。从难老泉向前走几步,有水潭名曰‘不系舟,,潭四周用汉白玉低栏围成船的样子,因此得名。潭水冬温夏凉,像现在这样的三九寒天,水汽蒸腾氤氲,如云雾般。水面有浮萍,潭底有水草,都冬夏常青,长长的水草随着流水波动,象风吹麦浪,荡漾起伏,坐在不系舟中品茗赏雪,真似误入瑶池仙境般

    这样神仙般的福气,自然不是般人能享受到的。不过像山西布政使和太原知府这样的大人物,想要晋祠闭门、赏雪品茗,也jiù shì 句话的事儿……

    那rì张吃茶时,嫌运到太原去的难老泉水,泡不出密云龙的真味儿。贺知府便张罗着请藩台大人到晋祠来,用刚从泉眼里打上来的泉水试试。

    虽然晋祠离省城四十里地,又是隆冬寒月,但这样桩读书人的雅事,两位大人自然不嫌麻烦,要不是被老王妃的丧事牵绊着,他们早就过来了。这不,好容易把热丧熬过去,贺知府便迫不及待把藩台大人请到了晋祠来……

    此刻两人坐在汉白玉雕砌成的不系舟中,舟中四角四个烧着白丝炭的暖笼,驱走了冬rì的寒意,让二位大人不必穿戴厚重,只需轻裘缓带即可。四壁纱幔轻垂,挂着名贵的字画。黄梨木矮脚茶桌上摆着jīng致的茶点,焚着炉名贵的檀香。还有歌伎在角落轻拂琵琶慢弹琴,奏出悠扬的乐声,尽显名士风流,真是神仙都不换的享受。

    可见为了今rì的品茗小会,贺知府是挖空了心思,不过最让张藩台赞叹的,还是他命巧手匠人,临时架起的套取水装置,截截竹筒将清冽的泉水从难老泉眼中汲出。泉水几经周折,被引到不系舟上,缓缓注入根长约丈余,铺了寸把厚银白细沙的宽大竹笕。经沙过滤后的晶亮水珠,再滴入只洁得发亮的白底青花瓷盆中。

    这jīng巧的设计让泉眼的水不经人手,便来到不系舟上,且又经道沙滤,甚至要比泉眼里的泉水,加清冽洁净。张见猎心喜,命人从瓷盆中舀盏泉水,也不泡茶,也不加热,便直接品饮,顿感无比的甘美清冽,沁人肺腑。不禁连连点头赞叹道：“此等好水,方配得上我的密云龙。”

    待瓷盆中的水攒够壶,娇俏的侍女便拿去烧水。烧水的炭是上好的松炭,因为松炭xìng温火慢,泉水煮得能透些。

    等着水开的功夫,张的视线在园中扫过,边欣赏着雪景,边惬意的贺知府道：“真是好山好水好地方,以后却要常来。”

    “那再好不过。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三晋祠中好景致,年四时各不同。”贺知府笑道：“藩台平时太不注意休息了,应该出来走走,放松下心情。”

    “因过竹院逢僧话,浮生偷得半rì闲。”张藩台缓缓道：“过去这阵子,确实也得学学苏东坡了。”说着神情又有些凝滞道：“只是这阵子……不知道何时能过去？”

    “其实说快也快。”贺知府笑道：“晋王的军队把五台县围得水泄不通,又像犁地样严密搜索,那刘子进和王贤已是插翅难飞,落网只是早晚的事儿

    “但愿如此吧。”张藩台点点头,有些唏嘘道：“王爷做事还真是大手笔,看得老夫胆战心惊,莫非我确实是老了？”

    “藩台可点都不老。”贺知府笑道：“您是老成稳重,所以不太习惯王爷的手段。不过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杀鸡当用牛刀,方可确保万无失”

    “也是。”张藩台笑笑道：“万万想不到,咱们的钦差大人居然跑去见刘子进了。得亏晋王那边传来消息,不然咱们还蒙在鼓里呢。”

    “谁能想到,堂堂钦差竟能于出这种荒唐事？”贺知府到现在还不可思议道：“学戏文上微服私访也就罢了,竟还装病把我们骗得这么惨”说着啐口道：“下官见过的骗子没有百也有八十,加起来也不如这家伙的骗术高

    “还是咱们太大意了。”张叹口气道：“现在看来,那小子早就怀疑上咱们了,却biǎo xiàn 的稚嫩无比,还胆小怕事。”说着苦笑声道：“他能从九龙口救下太孙,又把蒙古两大豪雄耍得团团转,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跟胆小和稚嫩沾上边呢？”

    “好在这小子殁在五台县了。”贺知府庆幸道：“不然还真是个大麻烦。

    “我现在担心的是,”张藩台挥挥手,屏退左右,轻声道：“你说是他自个对咱们起了疑心,还是太子对咱们起了怀疑？”

    “应该是太子吧,”贺知府嘴角抽动几下道：“现在我们都知道,王贤jiù shì 太子的把刀,要砍谁,是握刀的人说了算。”

    “对吧。”张点点头,又问道：“那你说是太子还是皇上起了疑心？”

    “应该是太子吧,”贺知府嘴角抽动的厉害了：“要是皇上有疑心的话,估计直接派缇骑把咱们押解进京受审了。”

    “不错,我zhè gè 藩台,你zhè gè 府台,在山西是个官,到了朝廷上屁都不是,皇上要是怀疑到咱们头上,根本不会fèi huà 。”张自嘲的笑笑道：“我之所以还能有心情来喝茶,jiù shì 觉着有朝中贵人顶着,天,塌不下来”

    “那只要藩台没事儿,下官的天,也塌不下来。”贺知府神情松,陪笑道：“您可别吓唬属下了,刚才让你说的,下官的心肝都都快蹦出来了”

    “hā hā,你也太不经事了。”张放声笑道：“为官之道,当泰山崩于前而不变sè。你要跟老夫学学,jiù shì 刀架在脖子上,也该吃茶吃茶,该赏雪赏雪

    “下官火候太欠,还得跟藩台修炼啊。”贺知府连声附和道。这时他看见侍女提着铜壶进来,便问道：“水烧开了？”

    “是。”侍女轻声应道。

    “就在这儿沏吧,”指了指雕花矮木桌,张藩台对贺知府道：“先把俗事放边,静心细品密云龙是正办。”

    “正当如此。”贺知府大点其头道。

    “开始吧。”张藩台挥挥袖子,悠扬的乐声又起,侍女将开水壶搁在桌下,款款跪坐在下首,将桌上玲珑锡罐盛装的密云龙茶取出,然后开始姿态优雅的掌泡,点汤、分rǔ、续水、温杯、上茶……应程序都十分娴熟,如行云流水般,给人以视觉上的享受。

    切完成,侍女膝行上前,将托盘举过头顶,柔声道：“大人请用茶。”

    那托盘上是两只洁白的梨花盏,里头各有半杯碧绿的茶汤。贺知府忙伸手向张藩台做了个请的姿势,张藩台也伸手示意他随意,便拿起只梨花盏,送到鼻下深深嗅,不禁眼前亮道：“茶香清雅不少。”

    “藩台再尝尝茶汤。”贺知府手拿着茶盏,另手仍保持请的姿势,眼睛根本没离开张藩台。

    张将茶盏送到嘴边,刚要轻呷口,却听远处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他不禁心情大坏,眉头皱,茶盏停在了嘴边。

    “怎么回事儿？”见藩台雅兴被扰,贺知府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样,朝着来人的方向怒道：“不是早下令说,这段时间任何人不得打扰么”

    “大人,十万火急”来人却不理他这套,步子迈得快了。

    “什么事？”贺知府也被弄得紧张起来：“搜寻有进展了？”

    “是,是……”来人着急,居然结巴起来。

    “不要乱了心境……”还是张藩台稳如泰山,端起茶盏小呷口,含在嘴中润了片刻,想体味这贡茶的玄妙。

    “是,王贤回太原了”

    ‘噗,张藩台闻言,口茶汤结结实实喷在贺知府脸上。同时手松,那昂贵的宋代梨花盏,跌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贺知府呆呆看着藩台大人,说好的泰山崩于前不变sè,刀架脖子上也不耽误吃茶呢？感情都是吹牛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