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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20

    昨夜西风 作者:月朗风清

    第十六章

    燕深一脚,浅一脚,不知走了多久,才在一处旷野之地停了下来。天边渐渐有曙光出现,他茫然四顾,四下里空荡荡的,不见半个人影。他呆呆站了片刻,心里想道:“我要回家。”

    心思纷乱,也说不清是什麽滋味,隐隐觉得似乎还有些事没有问明白,这时却什麽也不能想、不愿想,只想立刻扑在父母怀中,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他自小离家,便有委屈也只有自己忍下,从来不能如寻常孩童一般,受了委屈便有父母安慰,後来年纪渐长,更加没有这个念头,这时却忽然间又冒出这个念头来。

    他辨别了方向,拖著脚步往前走了几步,蓦地里脚下一软,一跤跌倒。他昨夜提著一口气,背著断鸿一路奔回太湖,这近百里地奔下来,当时不觉,这时只觉得全身骨骼经脉都似碎了一般,痛得他恨不能就此死去,再也无力挪动分毫。

    他伏在地上,许久,才又凝聚了一点力气,爬起来挪到一棵树下,坐了下来,他心里想著:“我歇一会便走。”但眼睛却不知不觉地闭上了。

    昏昏沈沈,到他睁开眼来,已是夕阳渐落,四下里仍是空荡荡的。他站起身来,慢慢向西而行。

    夜深时分走到一个不知名的小村庄里,就在村头一棵树下胡乱过了一宿,第二日一早继续前行。

    中午时分,他在溧阳一家小店里用饭,出来之後没走片刻便加快了脚步。方才在店里已经觉得不对,这时出来,更加确定自己已经被人盯上。但此处他之前从未来过,大街小巷如何分布,城外是否有适合脱逃的山林等等都是一无所知,唯有加快步伐,暗自戒备。

    对方却始终没有动静,但也一直没有离去,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後。

    走出城外十里,见眼前一座小山,看起来林木不茂,山形不陡,但这时也不能挑拣,匆匆奔上去,待入山稍深,忽然跳下山坡,伏低了身子,借著山坡上的树木遮掩身形。

    过不多时,两人一前一後地自来路上过来,走出一阵,发现不见了他踪影,两人对望一眼,後面的人一点头,前面的人自怀里取出一个信号弹对空s了出去。

    凌尘玉心中一凛,这是青冥教的联络信号!

    他心知附近的青冥教弟子片刻间便会赶来,四下张望片刻,几下跃至谷底,脚不沾地地向著南面掠去。他也不知该当往哪里逃才好,想来想去,只有先反向而行,离得金陵越远越好。

    他这一奔跑,自然不可能再隐藏身形,跟踪的两名青冥教弟子急忙追赶,高声呼叫,要他停下,他理也不理,一路翻山越岭的奔下去。途中遇到两条小河,幸好一条有桥,另一条甚窄,直接掠了过去,总算没有被挡住。

    入夜时分才慢了下来,胡乱寻了个林子过夜。

    次日一早,继续南行。小半个时辰之後,左前方现出一座小村庄,但他还未进村,心里便是一沈。村头站了三名男子,一人拿著画像跟人打听,另两人正四下张望。

    他急忙转身,不动声色地走了几步,离开那三人的视线,这才换了个方向放足狂奔。

    此後无论他走到何处,不论是城镇还是山林,总能见到青冥教弟子的身影。开始他还能小心避开,後来青冥教弟子越来越多,渐渐无法再藏。

    这日夜里,他躲在一处山洞里,默默看著身前的篝火出神,这时他本不应燃起篝火,无端引人注目,但他心知今晚只怕已是注定逃不过去,山洞之外,漫山遍野都是举著火把来找他的青冥教弟子。他只是想不明白,燕归休为何要排下这麽大的阵仗找他?

    不知不觉睡去,醒来之时,山洞里已经多了一人。

    燕归休一直痴痴地看著他,也不知已经看了多久。见他睁开眼睛,等了片刻,才十二万分不确定地道:“醒了?”

    凌尘玉动了动嘴唇,想要说话,最终还是忍住。花了这麽大心思找他,怎可能再轻易放了他?

    燕归休小心地抱起他,走出山洞,往山下走去。身後呼啦啦跟了一大群人。

    到得山下,并不休息,上了马,直接打马往金陵方向而去。

    蹄声得得。太阳升起,又落下,夜间一行人宿在一处小镇上,预计明日一早行路,午後便可赶回金陵。

    燕归休的房里一直没有熄灯。一路上他唯恐凌尘玉再逃,一直紧紧地将他抱在怀里,偶尔下马之时也紧紧抓著他手。这时到了房里,才终於放手,却不肯熄灯,一直就著灯火,定定地看著凌尘玉。

    凌尘玉也在看著他,目光移到他腰间挂著的玉佩上,目光一顿,伸了手去那玉佩。这玉佩前番相见时,燕归休已经戴在身上,但那时他初时太过震惊,後来又陡生变故,便没来得及询问。

    燕归休便把玉佩解下来给他,又自怀里取出另一枚玉佩。两枚长方形玉佩,一龙一蛇,蛇佩润白无暇,龙佩上却镶了不少金丝金片,远看也罢了,近看总是说不出的古怪。玉佩是找了最好的匠人用金接好的,但毕竟曾经碎得太厉害。

    凌尘玉道:“碎了便扔了,还戴它做什麽?”

    燕归休道:“你既买了这玉,怎不早些给我?”

    数月前凌尘玉在刑堂领刑,第二天刑堂的人收拾的时候发现了这被踩碎的玉佩,不敢擅自扔掉,便送去给燕归休过目。玉佩自然已无用,龙佩也并不罕见,但燕归休却总觉得心头怪异,便暗地里把碎玉留了下来。後来凌尘玉失踪,燕归休以为他已遭不测,回到总坛之後,命人将凌尘玉的东西都收到自己房里,却在其中发现了这枚蛇佩。他属龙,凌尘玉属蛇,两枚玉佩,一样的成色质地,一龙一蛇,心意不言自明。

    凌尘玉道:“去年你去杭州时,我独自去逛金陵,发现这对玉佩,倾尽所有买了下来,想等你回来的时候给你。”

    燕归休闭了闭眼。那次他回来,带回了柳云。

    凌尘玉慢慢道:“你这人的心思,我真是不懂。”他一颗心,便只能放得一个人,绝容不下其他,偏生眼前这人,却能把自己的心分成许许多多份,放得下那许许多多的人。放得下那许许多多的人也罢了,偏又要对他不依不饶。

    燕归休道:“人我都已经送走了,身边便只有你一个,我才是真不懂,你为何一意要走?”

    凌尘玉苦笑,这人莫非真当自己是傻子麽?“送走了又如何?柳云回了杭州,你可以去看他。其他人散了,日後你可以找新的。你既然不是非我不可,为何便不能行行好,放我一条生路?”

    燕归休呆了一呆才道:“我是去杭州看柳云了,但谁说的我不是非你不可?”

    凌尘玉不答。再清楚明白不过的事,何须人言?

    燕归休道:“上一回你在移山居里放火,我很伤心,就去了杭州找柳云。但我,我……明明是他陪在我身边,我却心心念念都是你,每每看到美景,尝到美食,心里头便总想,若陪著我的是你,那有多好!”正是那一回,让他明白了自己真正的心意。“柳云陪我去游西湖,跟我说道再过一个月,满湖的荷花便会开了,我便想,一定要带你来看!於是我当天便赶回金陵,带了你出来,哪知到了杭州之後,你……”

    凌尘玉道:“你,你说什麽?”燕归休的话,他听得清清楚楚,却绝不敢相信。

    燕归休道:“我去杭州,看著柳云,心里想的却一直都是你。我带你去杭州,是想跟你一起看荷花,不是为了见柳云。你不信麽?”

    凌尘玉道:“那你为何当时不说?”

    燕归休委屈地道:“我有太多话想跟你说,都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就想先想好了,慢慢地跟你说,何况那段时间我这麽对你,我以为你会明白的,结果……”

    凌尘玉只觉得心乱如麻。

    燕归休一时也没有说话。他这人,当年未真正动心动情之时,能轻易骗得包括凌尘玉在内的所有人对他死心塌地,到得真正情g深种,却反而手足无措,茫然不知应对。

    他过得片刻才又低声道:“我为了你,特地让爹把牡丹堂郑堂主调到总坛,把你爹提作堂主,你大哥升做副堂主!”

    凌尘玉一怔,这才想起朱广重似乎跟他说过此事。

    燕归休道:“还有……你的碧血枪,我让人接好了,放在床头日日看著,每次看到,就好像看到你一样,心如刀绞,却还舍不得不看。”说到伤心处,几乎落下泪来:“谁想,你居然勾结了人来杀我!”

    凌尘玉气苦已极,道:“我没有!大……他确实煞费苦心要杀你,但我丝毫不知他的计划,我甚至不知他的仇人就是你!”一声大哥险些又脱口而出,幸而及时止住。

    燕归休迟疑道:“当真?”

    凌尘玉道:“我说什麽便是什麽,不像你,什麽话都可以随口就说,说过就算!”

    燕归休哼了一声,将信将疑,想到最後是他救走了那人,还因此对自己出了手,心头说不出的伤心愤怒。但想来想去,最重要的还是终於寻回了凌尘玉,其余的事,大可以後慢慢再论。

    第二日一早,一行人正整装待发,忽听得不远处传来得得的马蹄声。蹄声甚急,眨眼间便到了客栈前面,一行人下了马,快步走进客栈,一人喝道:“休儿,且慢!”

    来人正是青冥教教主燕南渡,以及青龙堂陈长老、玄武堂李长老,另有二十余人,个个都是教中顶尖的高手。

    燕归休吃惊地道:“爹,陈长老,李长老,你们怎麽来了?”

    燕南渡目光转向他身侧的凌尘玉,一顿,道:“进去再说。”

    燕归休只得带了凌尘玉回房,燕南渡带著陈、李两位长老跟了进来。

    一入房里,燕南渡便道:“凌尘玉,断鸿何在?”

    凌尘玉一惊,断然道:“属下不知!”

    他虽然否认得极快,但回答之前却免不了迟疑,在场的是何等样人,岂会瞧不出他必是知晓断鸿所在?陈长老喝道:“凌尘玉,你勾结敌人,谋刺少主,本已是罪不容赦,如今还要包庇敌人麽?”

    凌尘玉愈听愈是心惊,大声道:“我没有!我没有勾结敌人,我连他要杀的人是少主都不知道!”青冥教大张旗鼓地找他,他想过会被追问断鸿下落,却绝没想过竟然会认定他谋刺燕归休!他心思太过单纯,自己没做过的事,便以为旁人也不会怀疑。

    李长老冷笑道:“若你没有勾结敌人,那少主却是如何中的毒?若你不是存心要杀少主,为何在少主遇险之时不加救援?”

    凌尘玉道:“我,我……”燕归休中毒之事,他难辞其咎,而燕归休遇险之时,他曾想出手相救,但未及真正出手,朱广重等人已经赶到。他虽确有相救之心,但事情如此巧合,却有谁会信他?

    李长老神色更厉,道:“何况後来还是你将人救走,更曾对少主出手,如何可能没有勾结?”

    凌尘玉脑中一片混乱,只不住摇头道:“他曾救我x命,是我结义的大哥,我不能,不能见死不救!”

    燕南渡淡淡道:“你要杀休儿,这也不是第一次了!”说著目光淡淡在燕归休脸上一转。

    第十七章

    凌尘玉怔得一怔才明白过来,一瞬间,只觉得头皮发炸。

    他知道燕南渡说的是当日移山居的那一把火。他张了嘴,想说那火不是自己所放,但当时既没有辩解,这时去说,更有何人会信?

    如果没有那一把火,或许今日还有万一的可能,可以让人相信自己的无辜,如今却是绝无可能了!只因若非被冤枉的就是自己,只怕就连他自己也是不信的!

    这到底是天意弄人,还是他自作自受,当真难说。

    他呆呆地看向燕归休。

    燕归休也正呆呆地看著他,脸上神情,又是愤怒,又是绝望。有些事,他可以刻意忽略,但终究不能抹煞。

    凌尘玉喃喃道:“你不信我?”

    燕归休不答。他拼了命地想要相信他,然而铁证如山,他便想自欺欺人亦不可得。

    燕南渡缓缓道:“事实俱在,你不必再狡辩。但你二人之间的纠葛,本座知道,确是休儿不好,你说出那人何在,本座看在你父亲的份上,或可饶了你。但断鸿此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刺杀休儿,青冥教绝容不得此人存活於世,本座只後悔当年一时心慈手软,没有及早斩草除g!凌尘玉,还不快说?”

    一而再、再而三?

    燕归休道:“我在杭州遇刺,也是他所为。”

    那次断鸿虽是蒙面而来,但他最後的三招剑法太过惊人,回到紫金山之後,燕归休将这三招使给父亲看,却连父亲也认不出这是哪门哪派的招式,只隐隐觉得熟悉异常。直到後来无锡传来凌尘玉的消息,燕归休匆匆赶去,自他杭州遇刺後,燕南渡担心独子安危,这段时日不免事事关心,召了人来仔细询问究竟,得知了凌尘玉是同一名年轻人一起出现在一间酒楼,那名年轻人的形貌一描述,他拍案而起,喝道:“原来是他!”

    他当即命朱广重常时业等人即刻下山保护少主,日夜兼程,终於及时救下燕归休一命。跟著他匆匆安排教中事务之後,便亲自带同陈长老等人下山而来。

    断鸿费尽心机,带著凌尘玉在无锡露了一面,果然将燕归休骗来,却不料因此漏了自己的行踪,被燕南渡识破计划,终於功亏一篑。

    凌尘玉浑身都在发抖,最终却还是道:“我不知道……我不会说!”

    陈长老厉声道:“冥顽不灵!你勾结敌人,谋刺少主,可知这是何等重罪?教主许你将功赎罪,已是法外施恩,你还不知悔改?你既说是受人哄骗,难道今日还要为他送命不成?”

    送命?凌尘玉脑中一阵晕眩。什麽意思,不说,便要杀了自己麽?

    燕归休惶然叫道:“爹!”他心头恨极怒极,可是再恨再怒,又怎舍得杀他?

    燕南渡毫不理睬,只对凌尘玉道:“你可还认自己是青冥教之人?”

    凌尘玉道:“属下认!”

    燕南渡道:“既然认,那本座的命令,你难道敢不听?”

    凌尘玉道:“属下听,但,但……只有此事,属下万万不能从命!”

    燕南渡神色骤然一冷。

    燕归休只觉心头一片冰冷,低低道:“你明知道他必欲杀我而後快,救了他一次不够,如今还要一意护著他?”

    凌尘玉拼命摇头,大声道:“我没有要护著他,日後也不会再救他,更不会再认这个大哥!但我x命是他所救,他可以死,却决不能死在我的手里!”这时他心头一片混乱,但混乱之中却有一件事清清楚楚,教主带了这许多高手前来,那是绝不容断鸿活命的了,他今日一旦说出断鸿所在,便等於送了他x命。

    陈长老神色又是沈痛,又是恼怒,喝道:“凌尘玉,你犯下如此重罪,又不听教主之令,你可知你论罪已是当杀?”

    凌尘玉浑身发颤,心下一片茫然。他不能说,可是不说,他自己就得死?

    他呆了好一阵,忽然愤怒起来:“我不服,不服!我没有勾结敌人,我没有谋刺少主!我什麽都没做,凭什麽要我的命?”

    燕南渡冷冷看著他,神色又是痛恨,又是鄙夷,道:“好,你既坚持不认,本座也不会就此定了你的罪。不过,即便你没有勾结敌人,但你不听本座号令,坚持不肯说出本教敌人所在,却是事实,是不是?”

    凌尘玉没有说话,心头一片绝望。这一句,他无可辩驳。

    “你既不听号令,本座便只好将你逐出教去。”燕南渡淡淡道:“出教之时,你武功为本教所授,自然要收回。你前番为了救走敌人,打伤两名教里弟兄,按规矩,至少当自废一手以谢,除非你能得到受伤弟兄谅解,才可改为鞭笞。但你如今既是要出教,那两位受伤弟兄大约是不会谅解的了!”

    凌尘玉低头,又抬头,怔怔地看著燕南渡。自己可是听错了?他刚才已经模糊地感觉到了自己接下去的命运,却总觉得不敢置信。

    燕南渡却只冷冷地看著他。

    他原本并不想太过逼迫凌尘玉。他虽然认定凌尘玉勾结敌人,但毕竟是自己儿子不对在先,其父又有功於本教。无奈,断鸿若是冲著他来,他丝毫不惧,但断鸿却三番两次找上燕归休,手段狠绝,不留余地,他此次虽然铩羽而归,日後必定卷土重来,不早早杀了他,後患无穷!

    四下里静悄悄的,只听见凌尘玉一声一声的喘息。那声音越来越chu重、急促,充满绝望,让人恍惚觉得下一刻,他便会气绝而死。

    但他却一直没有开口。

    陈长老轻叹道:“据朱广重所言,只怕你如今武功已在他之上,总坛二十一名弟子,你当居其首。如此武功,日後扬名立万何难?在教中,亦必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凌尘玉,这一身武功,是你辛苦得来,莫要因一念之差,断送一生!”

    凌尘玉仍是没有说话,只是终於将目光转向燕归休,定定看著他,目光从绝望和愤怒一点点变成乞怜和痛苦。到了这个时候,如果说这世上有人能救他的,也只有这个人了,哪怕向这个人哀求,原本是这世上最让他痛恨的事。人一辈子多少无奈的选择,归结到最後,也不过就是一句话:两害相权取其轻。

    燕归休轻声道:“他要杀我!”我与他,势不能共存,你选他还是选我?

    凌尘玉道:“我x命,是他所救,他可以死,不能死在我手里!”

    他的心一点点往下沈去,因为他看见燕归休露出了怨恨的表情。他模糊地想,多可笑,他昨夜才觉得这个人对自己似乎是不一样的,有那麽一瞬间,他甚至想,也许有一点点的机会,两个人,会有转机。

    他不知道,他以为自己不过是不愿意亲手把断鸿推上绝路,那是他的救命恩人,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知恩图报,不是天经地义的麽?可是燕归休却绝望地以为,他不但想杀自己,还在两个人中间,选择了断鸿。

    燕南渡道:“陈长老,执刑!”

    陈长老暗自叹了一声,喝道:“凌尘玉,跪下!”

    凌尘玉木木地站著,仿佛什麽都没有听见。

    陈长老呼的一脚踢在他膝弯,在他不由自主地跪下之後,伸手掌按在他顶心,道:“凌尘玉,我最後问你一次,断鸿在哪里?”

    凌尘玉喃喃道:“他不能,死在我手里……”他已经什麽都不能想。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麽会落得今天这样的下场,脑子里唯一清晰的,便只有这一个念头。

    辛苦练了十几年的武功,忽然间被人废去,这感觉有多可怕,谁能说得出来?

    就像有成千上万把刀子在体内凌迟他身上每一滴血r,直到把他整个人化成一片虚无。

    他张了嘴,却什麽声音也没能发出来,直到陈长老的手离开他的头顶很久之後,才像个疯子一样,撕心裂肺的叫了出来。

    这叫声终於惊醒了燕归休,他抱住凌尘玉,不住拍他的脸,叫著“阿玉,阿玉”。

    但凌尘玉已经什麽都听不到,他疯狂地挣扎著,拼命推开身边的人,很久,才停下嘶喊,伏在地上慢慢喘气。

    一把匕首扔在他面前。他慢慢恢复了一点意识,索著拔出匕首,划向自己的左手腕。还有废手之刑。

    有人靠过来想拦,被他固执地一次次推开。

    他一刀一刀地划下去。他的手太抖,眼前也是一片模糊,划了几次,左手腕上一片血r模糊,也不知道手筋到底断了没有。他放下匕首,伸了手指在伤口里索。

    手下的触感,就像一团黏腻的稀泥,发出让人嫌恶的腥气,恶心而可怕。他的神智太模糊,来去,也不出手筋到底断了没有。

    有人抓住他的手,用布一圈一圈地缠绕在他手腕上。

    他不知道这人是谁,只听见自己问:“断了没有?”

    费了好大力气集中j神,才隐约听到那人说:“断了……”

    他轻轻松了口气,撑著站起来,摇摇晃晃,索著往外走。

    有人拦住他。

    他推了一下,那人却纹丝不动。他辨不出那人是谁,但总之是青冥教的人,便冷笑道:“恩怨已清,在下已经不是青冥教的人,阁下为何还要拦我?”

    那人没有回答,却也不肯让开。

    凌尘玉道:“在下不过是个手无缚之力的残废之人,江湖规矩,阁下不该同我为难。青冥教听说并非邪教,莫非传言有误?”

    他伸手用力一推,这一次,前面的人终於让开。他索著走出客房,又走出客栈,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爹说过,人一辈子总有沟沟坎坎,活著就有从头再来的机会,人死了,才是真的什麽机会都没了。

    爹说过,这世上没有真正过不去的坎,无论发生什麽样的事,他还有爹娘,还有大哥。

    洛阳,回洛阳,回家!

    眼前影影幢幢,分不清哪里是东,哪里是西。他伸出手,索著抓住一个行人,问道:“兄台,洛阳……洛阳往哪里走?”

    他双手都染满鲜血,神情又太过恐怖,那人吓得不住挣扎又不住摇头,哀叫道:“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凌尘玉放开了他,又抓住另一个人:“兄台……洛阳往哪里走?”

    街上一阵飞狗跳,他连问了十余人,才终於有胆子大的行人告诉他:“走到前面的街口,往右拐,一直走,走到官道上,往,往西走。”至於洛阳离此千里,单单沿著这条官道行走,决计不能走到洛阳,那便不敢再说了。

    凌尘玉谢了那人,一步步到前面街口,往右拐,再一步步往前挨。

    那条路却长得古怪,一步一挨,怎麽走也看不到尽头。

    眼前越来越黑暗,就像他的人生,终於连最後的一丝光亮也消失了。他本该有大好的前程,以他的枪法,迟早会名震江湖,在教中的地位,亦必如陈长老所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运气好,甚至可能成为一代宗师。

    然而现在,一切都已经不可能。

    第十八章

    “这里有一些野山参和灵芝,特意从关外寻来的,一点小小心意,还请收下。”

    三个月後,洛阳青冥教牡丹堂,燕归休对著一个年轻人道。

    那年轻人二十多岁,一身蓝色劲装,相貌俊朗,和凌尘玉像了六七分,却更为干练j悍。他目光扫了一眼燕归休放在一边桌上的几个锦盒,眼皮子也不抬地道:“这是给我二弟的,还是家父的?”

    燕归休迟疑。

    凌尘飞冷笑道:“若是给家父的,属下谢少主。倘是给我二弟的……抱歉,他说了,不收!”

    燕归休默然片刻,涩声道:“是给令尊的。”这东西自然是给凌尘玉的,却也只好说是给凌万山的。这三个月来,他已碰壁不止一次。

    凌尘玉一挥手,命下属收了东西,道:“少主,抱歉了,少主亲至,本来家父该当来拜见,但事有不巧,家父现下不在,只好等他回来,再去跟少主请罪。”

    燕归休摇头道:“无妨。”凌万山究竟在不在,他g本无心计较,他本就不是来见凌万山的,何况见了凌万山,不过多受几个白眼,多听几句不露痕迹却刺得人骨头都要痛起来的讥刺,又有什麽意思?

    他迟疑片刻,硬著头皮又道:“阿玉……”

    凌尘飞蓦地里双目暴张,厉声喝道:“说了我二弟不在,便是不在,少主不信麽?”

    燕归休心里又痛又怒,忍著气道:“那……这回又是去了哪里?”

    凌尘飞道:“他心情不好,要四处走走,我怎知道他是去了哪里?他自小,一个儿孤零零地长大,我这个做哥哥的没能护著他,让他受人欺负,如今他要散散心,难道我还拦著不成?”

    燕归休再也忍耐不住,喝道:“我知道你们心里有气,我也知道是我不好,但……但我,我……”我了半天,却茫然不知这满腔的情意,要如何诉说才好。怔怔许久,低声下气地道:“我还在寻访名医,或者能替他把手治好的,你让我见他一见,看看他的手究竟怎样了,下次见到名医,也好说个大概。”

    凌尘飞道:“他的手怎样,当时是少主看著挑断的,难道会不清楚该是什麽样?少主也不必再找借口,阿玉断然不会见你,但你若是几时寻得名医,那时,他或者肯见。但你若是想胡乱找个人来骗他来见,那少主该知道,这是在自绝後路!”

    话说到此处,燕归休咬咬牙,道:“我千里而来,只为见他一面!”时已深冬,他冒著风雪赶了一路,虽然些许辛苦不放在心上,但这三个月来他统共来了四次,除去寻找名医之外,几乎不是在洛阳,便是在赶去洛阳的途中,却次次都被拒之门外,委实无法忍受。

    凌尘飞不屑一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千里而来,但些许辛苦,又怎比得上自家弟弟所受苦楚的万一?

    燕归休在洛阳逗留了十余日,期间命人明察暗访,始终不见凌尘玉的踪影,心知凌家是铁了心不许自己再见凌尘玉,无可奈何,终於怏怏离去。

    他离去之後的第二日,一名凌家仆从赶到洛阳南郊龙门山上的玉龙寺,熟门熟路地转到後院一角。

    一棵梧桐树下,一名年轻居士随意坐在地上,右手握了佛卷,正低了头细看。

    那仆从唤道:“二少爷。”

    那年轻居士抬起头来。

    那仆从道:“少主昨儿总算是走了!不过二少爷,大少爷说了,让您在寺里再住两日,以防不测!”

    这年轻居士正是凌尘玉,来知会他的是凌尘飞的贴身仆从凌长信。凌家不愿他和燕归休再相见,是以这三个月来,每回燕归休一接近洛阳,凌家便事先悄悄将凌尘玉送入玉龙寺躲藏,待燕归休离去,再让凌尘玉回家。

    凌尘玉默然不语。

    凌长信安慰道:“二少爷莫要烦恼,再躲他几次,少主知道你心意已决,想必不会再纠缠。”

    凌尘玉摇了摇头,道:“你回去告诉我爹和我大哥,让他们不必担心。”

    燕归休的心意,岂是轻易可改?但他心意既定,无论燕归休心意如何,都同他再无瓜葛。

    凌长信应了一声,道:“二少爷,佛书随意看看就好,看多了枯燥得很!”凌万山送子入寺,一则为了躲避燕归休的纠缠,二则知道他心结重重,也是盼著佛法无边,能够开解他一二。但若万一看得入了魔,竟然要看破红尘,那可糟糕!

    凌尘玉只笑了一笑。

    佛书上说,一切烦恼业障,本来空寂。一切因果,皆如梦幻。回首往事,果然如梦如幻,可惜他梦虽醒了,却不能就此放下。单只这一执念,已是与佛无缘。

    凌长信又劝慰了他几句,便出了寺回去复命。

    是夜子时,一场大火席卷了玉龙寺後院。後院最高的那棵梧桐树上,一名白衣人踏枝而立,目光冰冷地扫过整个後院。纷纷奔走救火的光头僧人之中,一名年轻居士的身影格外醒目。他废了一只手,不能泼水救火,只能帮忙提水,又似乎连身体也不够强健,提起水来,走路都摇摇晃晃,却一直不肯停歇。

    白衣人跃下树枝,轻轻落在他身边,柔声道:“贤弟,你让大哥好找!”

    一辆马车骨碌碌地行驶著,渐渐驶离了洛阳,快天亮的时候,在荒山野岭之处停了下来。

    断鸿提著凌尘玉跃下马车,砰地将他扔在地上:“为什麽不告诉他们我在太湖?说啊,为什麽不说?你是疯了还是傻了?一身武功,一只手,为什麽不说我在太湖?”

    凌尘玉沈默。他不说,不是为了断鸿,为的是道义,但像断鸿这样的人,又怎麽会明白?

    断鸿瞪著他许久,嘿嘿冷笑起来:“你以为你是在救我?我告诉你,你坏了我的大事!我本来以为你一定会说出来,在太湖布好了人手,机关、陷阱、埋伏、炸药!什麽都准备好了,就等著燕家父子自投罗,结果,你,你……你居然没告诉他们我在太湖!你是不是疯了啊?”

    凌尘玉瞪著他,脑子已经完全不会运转。他已经知道眼前这人不是好人,知道他不是真心待自己,却还是没有想到,人心竟能险恶至此。他为了所谓的道义,失了武功,废了一只手,到头来,却成了个笑话!

    这是什麽世道?到底是谁疯了?

    断鸿疯狂地一脚一脚踢在他身上:“你这个疯子、傻瓜,你坏了我的大事!我这辈子活著就是为了报仇!你知不知道我为了报仇,做了多少事?本来等他们一来,我就算杀不了他们,也可以用炸药和他们同归於尽!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失望?我恨不得杀了你,杀了你!”

    他神情可怖,扑过来死死掐住凌尘玉的脖子,掐了片刻,却又突然松开,抱住他,脸埋在他肩上,泪水一滴滴落下来。他恨凌尘玉坏了他的大事,可是这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像凌尘玉这样赤诚待他。

    他捧著凌尘玉的脸,拼命地吻他。凌尘玉要挣扎,却挣扎不开。断鸿吻了很久,才终於离开他红肿破损的嘴唇,却开始动手撕扯他身上的衣物。

    衣服被一件件撕开,身躯一点点裸露出来,凌尘玉恍如未觉,只死死盯著他,道:“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断鸿野兽一般啃咬著他露出来的肌肤,含糊道:“什麽事?”

    凌尘玉道:“那次在杭州,我忽然觉得腿上麻木,这才跌落山谷,是不是你……偷袭我?”

    那时他本已有疑心,只是事发突然,其後他伤势沈重,片刻便即昏迷不醒,来不及查个清楚明白,醒来之後也曾看过自己双腿,却未见任何可疑伤痕,便只道是自己多想。但後来断鸿处心积虑地刺杀燕归休,在太湖边上,他便隐隐想到了此事,断鸿在杭州救得自己,未必如他所想的单纯,但那时他伤心太过,稀里糊涂,便没有问及此事。

    断鸿咬牙:“是我又如何?你们一出金陵我就盯上了,等你们到了杭州,我安排好人手,又用了最好、最不易被人察觉的迷香,本来那一次我就该大仇得报,谁知偏偏就被你发现了!”

    本以为成功在望,却被凌尘玉破坏,他恨怒之下,撤走之时暗中留了人手监视凌尘玉。凌尘玉发现了他的迷香,他却也发现了凌尘玉要逃跑的心思。

    後来凌尘玉果然逃走,他摆脱燕归休之後,循著同党留下的信号一路追去,预备寻机下手,杀之泄恨。不料燕归休也很快追来,不住口地对凌尘玉又是恐吓又是哀恳,用情之深,不言而喻,他愕然之下,当即又生一计。

    “我用毒针s伤了你,你若是跌下去死了,那便死了,若是没死,必定呼救,那时我只需守在一边,等燕归休魂飞魄散地赶来相救之时,遽然出手,他必不能躲!谁知,谁知你固然没死,却也不肯呼救,天底下竟会有你这样的蠢人!”

    凌尘玉喃喃道:“原来如此!”心头绝望愤怒之中,竟隐隐生出一丝畅快,毕竟还是自己坏了他的事,还不止一次!

    断鸿哼了一声,刷的抽走了他的腰带,跟著便要将他身上最後的亵裤扯下。

    凌尘玉低低道:“我不知你为何会有这念头,不过,我劝你还是不要做的好。”

    断鸿冷笑:“我不杀你,你就该谢天谢地,难道你还想我放过你?”

    凌尘玉道:“我知道你不会大发慈悲,只不过,你这样辛苦才擒了我来,自是要利用於我,你若不肯放过我,我必一死了之,那时无论你想做什麽都做不到了!”

    断鸿呆了一呆:“你威胁我?”

    凌尘玉只静静地看著他。

    断鸿瞪著他半晌,抬手劈里啪啦一顿耳光,骂道:“你敢威胁我!”

    凌尘玉一声不吭地由他动手。这世上总有这麽多疯子,他何其倒霉,碰上了一个又一个。

    许久,断鸿才喘著气停下来,呆呆看著他淤肿不堪的脸颊,片刻,默默抱起他放回马车,连衣服也给他大致穿好,这才驾著马车离去。

    第十九章

    日夜赶路,竟在第二日夜里便赶到了华山,断鸿扶著凌尘玉下了马车,将他负在身上,往华山上爬去。华山险峻,夜色之中,常人莫说背负一人,便空手也难以攀爬,而其时风雪正大,华山上下一片白雪茫茫,更是滑溜难以下脚,凌尘玉虽知他身负绝艺,还是不由得暗自心惊。

    但断鸿却似对此处熟悉异常,在崇山峻岭间纵跃如飞地行了小半个时辰才停了下来。他放下凌尘玉,环顾四下,道:“这里便是先父当年葬身之处!”

    凌尘玉见他双目圆睁,脸上肌r不住跳动,神色狰狞至极,他这时却也不觉害怕,淡淡道:“我又不是你的仇人,总不成你要拿我祭他。”

    断鸿恶狠狠道:“放心,自有人的头颅来祭他!”

    凌尘玉道:“你要拿我要挟燕归休麽?一来多半没用,二来,”他嗤笑一声,道:“听说当年燕南渡和断云天可是公平决战,胜者生,败者亡!”

    他武功被废之後,燕归休送他回到洛阳,途中曾将青冥教和断家恩怨说与他知晓。无非还是那些江湖恩怨,当年燕南渡和断鸿之父断云天同为武林翘楚,而青冥教和断家的烟云堡都想称霸江湖,两家互抢地盘,冲突愈演愈烈,到最後,便是燕南渡和断云天决战於华山之巅。断云天一招之差战败身亡,烟云堡就此烟消云散。

    断鸿道:“我当日跟你说过要用y谋诡计,还问过你会否责怪於我,你说不会!”

    凌尘玉苦笑不答。

    断鸿微微一笑,道:“不过这一回,我将你掳至此处,可的确是为了和他单打独斗。”

    凌尘玉一怔之後,便即明白。他在太湖做好了布置,可是若要自洛阳回转太湖,多半要经过金陵,而且千里迢迢,青冥教大有机会途中拦截,但华山却是反向而行,燕归休若真担心他的安危,必定即刻追来,决不会拖延时日,坐等金陵援兵到来。

    他摇了摇头,道:“只怕你不会如愿。”燕归休能那样对他,说他如今会为了自己不顾生死,那是半点也不可能。

    断鸿也不争辩,只微微一笑。

    凌尘玉道:“即便他肯来,也不见得肯跟你单打独斗。听说燕教主为了护他平安,可是将教中武功最高的几人都派到了他身边贴身保护,就算他等不及燕教主赶到,但他身边的高手总是在的。”

    断鸿只又一笑。他跟踪了燕归休这麽久,若非如此,一早便下手了!

    他在太湖之中没能等到燕家父子,伤愈之後出了太湖,燕归休屡次往返洛阳,他都跟踪其後,只是不得机会,便没有动手,後来便转而打凌尘玉的主意。凌家父子严防死守燕归休和他带来的人,无论如何不许他和凌尘玉相见,却没防住断鸿派去的人,这一回终於给人跟踪到了玉龙寺,寺里和尚虽然懂些武功,却都不是高手,而凌家因恐被燕归休察觉,故此并未在寺院周围另行安排人手守护,轻轻易易就被断鸿掳走了凌尘玉。

    但这些自不必告知凌尘玉,他道:“第一我有你在手,由不得他不肯;第二烟云堡虽然烟消云散,却留下了不少忠心部属,他固然有高手相护,我却也有忠心部属可以阻挡一二;第三,他自以为武功在我之上,我要单打独斗,他求之不得,如何不肯?”

    凌尘玉道:“好罢,即便他肯,但他武功的确在你之上,你又如何杀他?”

    断鸿道:“你可知先父当年名号?”

    凌尘玉道:“一剑断魂。”

    断鸿点头:“不错!一剑断魂是指他武功高绝,杀人往往只用一剑,但这个名号还有另一个意思,指他的一招剑法──裂天!一剑之下,天亦可裂,何人可以幸存?先父一生纵横江湖,从无人能接住他这一剑,只除了燕南渡。但燕南渡也只能接住,却不能破解。”

    凌尘玉点头道:“我倒也听说过,燕归休武功尚略不及其父,这一剑他想必接不下。但你难道已经练成了这一剑?听说这一剑固然有天地之威,但练成之艰难,也非常人可以想象,令尊天纵奇才,却也是多年苦练,方始练成。你年幼失亲,所学想必不过是剑谱之类,无人教导,即便天资再高,难道你能练成这一剑?”

    断鸿摇头道:“不能。”

    凌尘玉微微一笑。

    断鸿也不生气,道:“但这一剑我虽未练成,却在细加琢磨之下,另创了三招剑法,虽然不及那一剑之威,倒也不可小觑!当日在杭州同燕归休交手之时,我曾出过这三招,燕归休接不住!”

    凌尘玉吃了一惊,简简单单一句燕归休接不住,这三招威力可知!自创新招岂是易事?这三招虽然是自现成的剑招中化出,但能有如斯威力,断鸿也足可自傲!

    断鸿道:“这三剑,我取了个名字叫天痕三剑,意思是说虽然不能裂天,但好歹能留条痕下来。”

    凌尘玉道:“他既接不住,怎麽後来又好端端的?”

    断鸿道:“他接不住,躲得过。”

    凌尘玉点点头,道:“那麽你这天痕三剑还是没用。”

    断鸿道:“有用!只要他不能躲,那便有用了!”

    凌尘玉一怔,什麽意思?

    断鸿却不再分说,脱下自己的披风披在他身上,仔细给他系好了带子,寻了个挡风之处坐下,抱著他坐在自己怀里。华山上积雪甚厚,远较洛阳为冷,他内力深厚,不惧寒冷,但凌尘玉武功已失,却抵受不住,便是这片刻之间,已经冻得簌簌发抖。

    他仔细地又给凌尘玉拢了拢披风,不让一丝寒风透入,又隔著披风搓了搓他冻得僵硬的双手,道:“等明日事了,我带你去塞外,咱们日日喝酒骑马,自由自在地过日子。”

    凌尘玉呆呆地道:“你带我……过日子?”

    断鸿点头道:“我本已打算在太湖和燕南渡父子同归於尽,谁知你却宁死不肯透露我的所在,虽然坏了我的复仇大计,我却也因此留得x命。既是天意如此,待杀了燕归休之後,咱们便暂且放下仇怨,到塞外快快活活地过自己的日子!”

    凌尘玉几乎想要仰天长叹。这人昨天才险些强暴了他,又将他一张脸打得猪头也似,此刻却说要带自己去塞外快活过日子!

    断鸿亲了亲他的脸,柔声道:“以前的事是我不对,你莫生气。”

    凌尘玉简直哭笑不得,害得他这样惨,这人居然就这麽轻描淡写地叫他莫生气!他摇了摇头,道:“我不愿跟你去塞外。”

    断鸿道:“由不得你。”

    凌尘玉苦笑,道:“但你为何要去塞外?你便能如愿杀了燕归休,你真正的仇人燕南渡可还活得好好的!”

    断鸿道:“那有什麽法子?杀了燕归休,燕南渡必定全力追杀我,他武功高过我,青冥教又势力庞大,我一时杀不了他,只好先躲到塞外去。但人无百日好,花无千日红,老天若保佑他一直顺风顺水也就罢了,若是有朝一日老天开眼让他落了难,我必第一个来取他项上人头!”

    凌尘玉点头道:“识时务者为俊杰。”

    他本不是言辞刻薄的人,但他遭遇之惨,再豁达的人,心中也不免抑郁激愤,这时见到了正主,不但不能拿他如何,还不得不受他摆布,若不刺他几句,简直对不起自己!

    断鸿无奈一笑,也不生气,反而低头又亲了亲他。

    当晚两人睡在近处的一个山洞里。

    第二日一早,十余人赶上山来,都是断鸿部属,陪著两人在山上等候。过午时分,果然更有动静,燕归休、凌家父子带同二十余名青冥教高手爬上山来。断鸿掳走凌尘玉,带他直奔华山,途中并未刻意隐瞒行踪,燕归休和凌家父子自不会不知,虽然意外他竟会奔赴华山,一时措手不及,不能途中拦截,却仅落後半日便赶到了华山。

    凌尘玉坐在地上,断鸿站在他身边,手里长剑寒光闪闪,正指著凌尘玉x口。

    凌万山沈著脸道:“犬子可没什麽对不起阁下的,阁下这是什麽意思?”

    断鸿道:“燕归休,让余人退下,断某今日只求公平一战,你若能赢了我,自可取我x命,带他离开,若是不能,你们两人的x命,我便都留下了!”

    燕归休却毫不理他,只问道:“阿玉,你怎样了?”自见到凌尘玉开始,他眼中便再没有旁人。他先前听得消息,忧急自不必提,更加不解两人既是互相勾结,何以断鸿要劫持凌尘玉?忧急不解之外,心头亦难免恼恨,若非凌尘玉执意不肯见他,独自躲到玉龙寺,又何至於此?但这时见了凌尘玉鼻青脸肿的模样,却登时大为心痛,种种疑问恼恨,统统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凌尘玉半晌不言不动,只有一双眼珠在燕归休等人身上转来转去。

    燕归休焦急地道:“阿玉你怎麽了?”

    断鸿道:“我点了他x道罢了。”

    燕归休这才将目光转到他身上,哼了一声,道:“你又有什麽y谋诡计?”这人武功不及自己,又有凌尘玉在手,居然说要和自己单打独斗?

    断鸿微微一笑,道:“此处没有陷阱,亦无机关,更无人手埋伏,你若不信,尽可派人查看。”

    燕归休微一沈吟,道:“凌堂主,请你带人上下搜索一遍。”

    凌万山道:“尘飞,保护少主!”凌尘飞点头应了是,他便带人离去,开始四下查看。

    过得小半个时辰,他才带人回转,满脸诧异地对著燕归休摇了摇头,道:“没有异常。”本以为多半会有陷阱埋伏,谁知小心翼翼地搜了许久,居然一无异处!

    燕归休目注断鸿,沈吟不语。此人心机之深之毒,他深有体会,若说对方没有任何诡计,那是死也不信,但凌尘玉在他手里,又由不得他不答应。

    断鸿只静静地回望他。

    凌万山道:“少主……”接下去的言语,却一时踌躇。断鸿和燕家父子的恩怨,爱子不幸牵扯其中,来龙去脉他自然已经查问清楚,断鸿此人生x如何,他再明白不过,故此也和燕归休一般地不信对方竟会不作安排。他虽然深恨燕归休害了自己儿子,但燕归休乃是青冥教少主,他身为下属,护其平安是职责所在。但若是不答应对方,一时却也没有别的法子可以救得儿子,不由得为难至极。

    燕归休道:“公平决战,那有什麽不好?不过你我恩怨,不必牵扯他人,你须得先放了阿玉。”

    断鸿一笑,剑尖轻轻一划,割破了凌尘玉x口一层衣服。

    燕归休叫道:“住手,住手!我答应你便是!”

    断鸿道:“让其余人都退下山去,免得打扰你我。”下巴朝身边部属扬了扬,道:“你们先下去。”十余人齐声应是,一起往山下走去。

    燕归休狠狠咬牙,道:“凌堂主,请你带人下山。”

    凌万山迟疑不决,余人也都面面相觑。燕归休道:“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便有闪失,家父也绝不会怪责诸位。”

    青冥教众人终於也退下山去,华山白雪皑皑的山顶上便只留下了断鸿、燕归休和凌尘玉三人。

    第二十章

    断鸿神色渐渐凌厉,一字一句地道:“此处便是先父和燕南渡当年决战之处,今日你我便也在此做个了结!”

    燕归休望住凌尘玉,见他神情漠然,似乎丝毫不以自己安危为意,心中一酸,心道这厮也不知有些什麽y谋诡计,我这说不定便要为你送了命了,你这狠心的,居然这时也不肯多看我一眼!随即心想,当年断云天纵横江湖,何等风光,父亲都能杀了他,自己武功在断鸿之上,难道今日还怕他不成?这麽一想,x口豪气顿生,对著断鸿一点头,道:“好!”

    两人相对站定,提剑互相使了个起手礼。

    断鸿左手一捏剑诀,刷的一声,剑走偏锋刺出。这一招看似简单,实则又狠又准,剑势凌厉,又是对准了左肋斜斜刺到,若是刺上了,哪里还有命在?

    燕归休举剑相格,两人曾经两度交锋,他知断鸿这一剑必有厉害後招,当下抢先反攻,剑尖疾点,攻他上三路。

    断鸿一一挡住,跟著斜剑反削,剑势飘飘,却是快速已极,宛若白驹过隙。燕归休无暇招架,只得後退避过,随即一剑狠狠划出,同时脚步一跨,向前逼进。华山天下险,上山之路便是一道窄窄的山脊,两侧俱是万丈深谷,三人所在之处虽然略宽,却也宽不过两三丈,地势更是凹凸不平,他适才一退,已到了边缘,险些儿便落了下去,就此粉身碎骨,葬身万丈深渊。

    两人便在这绝顶之上,你来我往,忽快忽慢,直拆了百余招,犹自不分胜负。地势险恶,两人屡次都几乎被对方逼落万丈深渊,全靠了招式j妙,内力高强而又轻功超绝,这才化险为夷。这一战,对交战两人来说,都是平生未遇之险。

    斗到酣处,两人渐渐真气激发,剑气嗤嗤有声,华山顶上尘飞石走。

    忽然间燕归休目光一瞥,惊叫道:“阿玉!”原来两人剑气纵横,凌尘玉坐在一边无力闪避,竟被两人剑气所伤,左臂被割了一道,鲜血淋漓,可怜他被点了x道,躲固然无法躲,受了伤流了血,便连叫声痛也不可得,只有目光中露出痛楚和惊讶之色。

    燕归休大喝道:“断鸿,咱们换个地方再打!”

    断鸿哈哈大笑,手上一剑紧似一剑。他等的便是这一刻,岂肯这时放手?

    燕归休只得先行抵挡。过得片刻,嗤嗤剑气声中,凌尘玉腿上一道红线慢慢扩大,又被割了一道口子。

    燕归休心痛如绞,喝道:“好卑鄙!”纵身过去,挡在凌尘玉身前和断鸿过招。这麽一来,剑气便伤不到凌尘玉,但两人武功原本相差无几,他不能随意移动,大为吃亏,初始还能勉强抵挡,後来渐渐便左支右绌,落了下风。

    到了这时,凌尘玉终於知道断鸿昨夜的那一句话是什麽意思。化自裂天一剑的天痕三剑,燕归休接不住,只能躲,若是他躲不得呢?

    他心里想道,燕归休想来对自己是有真心的,否则也不能冒险独自留下,但若说他会为自己不要x命,却绝无此可能。当日他为了自己不肯说出断鸿所在,眼睁睁看著自己废了武功和一只手,真心虽有几分,却也不过如此。

    只是他若是躲开了,自己便不免丧生断鸿剑下。断鸿这个人,他自然也不会想不到这一点,但若说他会因为关心自己而弃用天痕三剑,那是比太阳打西边出来更不可能的事!

    他抬眼望著挡在自己身前的燕归休,暗自叹了口气。断鸿等的便是这个机会,三剑一出,顷刻之间,自己便要丧命在这华山顶上,这一世稀里糊涂,居然就这麽走到了尽头,一时也不知该哭该笑。

    眼前亮芒乍现,剑风漫天卷起,断鸿终於出手!

    这一刹那间,每个人心里都有无数个念头转过。断鸿想的是,燕归休到底会不会躲?他若不躲,则非死即伤,此战他必败,他若躲开,凌尘玉必死,他没了顾忌,自己便多半不是他对手,反而要葬身在这华山之巅。燕归休想的是,他到底是躲,是退,还是接?他若躲开,便害了凌尘玉,他若退後,势必带同凌尘玉两人一起跌落万丈深渊,若接,他又该如何接法?

    但脑子里转过了这许许多多的念头,实际却不过只是一刹那间,便已有了结果。

    燕归休手中剑芒骤然大盛,耀得人几乎睁不开眼。断鸿这三剑,他接不住,甚至g本不知该如何去接,在他想明白之前,手上已经毫不迟疑地使出了青阳剑法中威力最高的三招,全力催动内力,以攻对攻!

    当年断云天凭著裂天一剑,纵横江湖,无人能敌,燕南渡一样破不了他这一剑,对敌时用的,也是以攻对攻这一招。但当年他功力胜过断云天,碰撞之下,结果是半斤八两,各有负伤。今天呢?

    但听得密密麻麻的叮叮声不住响起,这瞬息之间,二人也不知接过了多少剑。

    光芒倏然一敛,人影一分,猎猎山风之中,两人相对而立,破碎的衣裳一片一片,一点点随风飞走,手中长剑竟已寸断,碎落一地。

    两个人身上都是鲜血淋漓,但断鸿的嘴角却慢慢露出一丝狰狞的笑容。两个人都受了伤,燕归休却伤得远比他为重!

    燕归休嘴角鲜血滴滴答答地落下来,x膛起伏,死死盯著断鸿。

    断鸿跨上一步,一掌向他x口按去。

    来路上已经影影绰绰地出现了几个人影,当两人决战一开始,断鸿不能再腾出手加害凌尘玉,凌万山当即带人返身赶回。但断鸿的十余部属自是要拼死拦阻,青冥教虽然人数武功都占优,但在对方全力拦截之下,却无法及时赶回,此时最快的几个人也只到达半山腰而已,燕归休要等人赶来相救,那是万万来不及的了!

    他右掌一立,啪的一声,两掌相接,两人同时一震,断鸿只後退一步,燕归休却向後飞出,直往万丈深渊里落去,但就在他经过凌尘玉之时,手上一扯,将凌尘玉带入怀里,两个人一起往下跌落。

    断鸿惊骇欲绝,连滚带爬地赶到悬崖边,声嘶力竭地叫道:“贤弟,贤弟!”

    他故意装出对凌尘玉辣手无情的模样,逼得燕归休答应决战,後来更果然舍身相护,终於遂了他心愿。谁知也正因为燕归休以为他不会放过凌尘玉,才会在自付必死之时,宁可带著凌尘玉一起跳下这万丈深谷。

    这十几年来,他为了报仇,事事算计,殚j竭虑,没过过一天快活的日子,直到後来遇上凌尘玉,初始对他只有恨意和利用,後来却不能不为他心意所动。他说过事成之後要带著他一起离开,从此快快活活地过日子,那样的日子他想起来就忍不住要笑出来。

    现在他终於杀了仇人的儿子,可是却失去了这世上他唯一在意、刚刚爱上的人。仇人即将痛苦一生,他已经如愿以偿,可是他心里却半点也不快活,反而痛得快要发疯。

    迎面风寒似刀,愈来愈烈,刮得人睁不开眼,燕归休却似全无所觉,拼命地睁大了眼睛,死死盯著峭壁。最後一掌他是借势飞出,留在山顶绝无活路,这万丈深谷虽然可怕,却未必没有死中求活的法子。

    他一只手牢牢抱著凌尘玉,每见峭壁上有树枝或者岩石突出,便伸另一手去抓。华山峭壁如削,树木稀少,此时又是严冬,树枝干枯,尤其两人冲下的力道太强,树枝往往一抓即断,而岩石覆满冰雪,往往又太过滑溜,无法抓牢,但无论是树枝还是岩石,他每抓一次,都能延缓下跌之势片刻。

    但终於还是越来越快,力气却越来越弱,无论树枝还是岩石都越来越难以抓住。燕归休头晕目眩,死死抱紧了凌尘玉,勉力又去抓峭壁上最後一棵树。这时离地面已是不远,若没有这最後的缓冲,以两人此时下跌之速,只怕难以幸免。

    但这最後的一抓却终於还是差了些许。砰地一声,两个人一起摔在雪地里,滚了好几下才停下来,凌尘玉也自他怀里跌了出去。

    过得好一阵,燕归休才勉力抬起头,痴痴看著不远处的凌尘玉,心道,我真想再抱抱他,亲亲他,跟他说许多许多的话。我要跟他说,你看,都是你非要躲著我才弄成这样,我知道你是气我眼睁睁地看著你被废了武功和一只手,可我只是一时负气,我哪里舍得这样罚你?你不知道我後来有多後悔。阿玉,你原谅我好不好?我每天每夜都在想你,我们还像以前那样好不好?

    可是他张了口,却已经说不出话,只有鲜血不断地流出来。他伸出手,在雪地里一点一点移动,终於触到了凌尘玉的手,他流著泪笑了一下,想要和他两手相握,然而就在此时,全身的力气忽然一散,抬起的头颅垂了下去。

    凌尘玉痴痴地躺在地上,眼泪不断地涌出来。他想要碰碰他,可是不能,他想叫他别死,可是也不能。身边的这个人正在渐渐地离开他,可是他只能一动不动地躺著,什麽也做不了。

    两个人摔下来,他是个武功全失的废人,燕归休虽然重伤,但以他武功之高,总有求生之机,然而最後,死的却是燕归休,因为凌尘玉一直被他好好地护在怀里。

    他想不明白燕归休为什麽要这样做。这个人的心意,他从来也没有看明白过。以为他是真心的时候,发现他从来没真正将自己放在心上,以为他对自己全无真心的时候,他却为了自己连命都可以不要。

    但他清楚知道自己的心意。这个人,他多爱他,又多恨他。

    断鸿第二次刺杀燕归休时,燕归休中毒,注定不是断鸿对手,他早便该出手相救,却等到他受伤流血,才终於出手。没有及时救援,这是他勾结敌人、刺杀燕归休的“铁证”之一。他初始只觉得自己倒霉透顶,事情偏就这般巧合,後来却隐隐想到,他这样迟疑不决,只因那时,他心底深处确是恨不得燕归休死了!

    但後来他终究是出了手,只因他一见燕归休受伤流血,立刻便心痛难过,这才急忙出手相救。他恨不得燕归休死了,却又舍不得他受一点伤,留一点血。这样的爱恨交织,直到後来,燕归休看著他被废了武功和一只手,这爱才终於消散了。

    这爱已经消散,然而为何此刻他心里却这样空荡、绝望?

    他不断地留著泪,後来终於呜呜地哭出了声。再过了片刻,终於麻x也解了。他艰难地翻过身,爬到燕归休身边,抱住他,小声道:“不要死,我们一起回去!”

    他扶起燕归休,负在背上,在茫茫的雪地里,一点一点艰难地往前挪。

    眼前影影幢幢,天昏地也暗。他摔倒在地,燕归休冰冷的身体压在他身上。昏过去之前,他模糊地想道,你不要死,我们一起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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