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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60

    唯言 作者:年小初

    第五十六章 (上)

    孩子的事情自那日以後,两个人都很有默契地没再跟对方提起。因为这的确是他们两个大男人,无论怎麽研究和努力,也绝不可能“做”得出来的难题。

    庄景玉在黎唯哲料得到但是看不到的地方一直默默坚持地跟家里协调沟通著,虽然每一次都免不了要听二姨一顿苦口婆心的劝诫和要挨二叔一顿气急败坏的大骂,但只要一想到黎唯哲和他们的未来,庄景玉都在心里拼命告诉自己:他不能後退,不能妥协,不能放弃。

    事实上,尽管二叔那一句句,夹杂著方言土话的骂词,有时候听起来,真的非常伤人难听,甚至有一些,都已经称得上是侮辱了,然而庄景玉心里很知道,二叔之所以会那麽做,其实,都是为了他好。二叔宁愿作为一个顽固不化的老长辈,先把侄子给骂痛骂醒了,也不愿意在以後,听见社会上那麽那麽多形形色色的陌生人,来对自己的侄子叽叽喳喳,指手画脚。

    更何况,若是真要说起来的话,其实比起二叔的严厉责骂,庄景玉倒是更加听不得,二姨那一声声,带著悔恨,愧疚,痛心,以及种种恨铁不成钢意味的,隐忍哭腔。

    他何尝不知道这是二姨二叔在对他软硬兼施,只是这一次,请原谅他的不孝吧:无论哪一种,他都不能吃。

    而黎唯哲将这一切辛苦都看在眼里,虽然感到无比心疼,可是对此唯一的办法,也只能是在其他方面去加倍努力地弥补他,偿还他,给予他,爱惜他──绝不会主动发傻,去亲手瓦解庄景玉,为了他们的以後,而苦苦支撑的坚持。

    只是令他们两个人都没有想到的是,最先将这个问题摊开来摆在他们面前,让他们感到左右为难痛苦万分的,竟还不是庄景玉焦急担忧的二姨二叔,而居然是他们从来没有想到过的,黎唯哲的母亲,黎晏心。

    那是在孩子的事情已经拖拖拉拉烦扰了他们俩将近大半年,大三下学期的期中考刚好过去的某一个周六下午,庄景玉又被迫被黎唯哲给拖著,不得不去进行什麽“情c教育审美培养”,窝在沙发里看《卡萨布兰卡》的时候,那一个自从装起来就似乎从来没有响过的门铃,忽然就这麽刺耳地叫了起来,沈沈惊醒了两个人的午後好梦。

    不过这个来人的教养似乎还挺不错,至少庄景玉起码过了整整一分锺才站起身慢慢走过去开门,然而门铃自从第一声停止以後,就竟然再也没有响过第二下,更别说按捺不住,连续不断的狂躁响动了。

    黎唯哲皱著眉头按下暂停键,然後狎昵地拍了拍庄景玉的屁股,示意他去开门,而庄景玉当然也……认命地去了。事实上黎唯哲虽然很爱很疼也很宠庄景玉,不过所谓江山易改本x难移,庄景玉觉得有时候黎唯哲身上的“少爷气息”……或者这麽多年过去了,高中时期所觉的“少爷气息”,现在,甚至都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帝王威严,王霸之气”?──甚是浓重,尽管他可以,也的确已经为了自己,做出了许许多多其他熟悉他的人曾经简直连想都不敢想的巨大改变,不过生活中仍然有很多事情,是骨子里早已习惯了高高在上的黎唯哲,绝不会亲自去做的。

    而每每这种时候,庄景玉就会情不自禁地觉得,黎唯哲g本就活脱脱是一个古代皇帝,而他分明就是那个,始终伺候在皇帝左右的……贴身小太监嘛!

    庄景玉怎麽也想不通,自己以前明明就是一副“铮铮铁骨”的,怎麽会在不知不觉间,就被黎唯哲给调教沦落到了,“太监”这种……令人不齿的地步呢?只能说,黎唯哲的魄力气场,实在是太强了麽……

    一分锺後,哢嚓一声,门开了。

    然而面对著眼前这位,衣著华丽贵气,气质高雅出尘,脸上微微透出著一抹浅淡平和的温柔笑容,年龄看起来,大约在三十岁出头左右的时尚女x,庄景玉又不禁呆滞了足足有一分锺的光景,这才终於回过神来,意识到今日这位不速之客究竟是谁。他虽然没有见到过黎晏心的真人,但是他好歹也在电视上见到过无数次,就算以前没有刻意去记过长相,可是後来因为她是黎唯哲的母亲,他怎麽可能连自己的……呃……岳母大人长什麽样子,都不知道呢!(没错,在这一点上,庄景玉是死也不会听黎唯哲的话,承认黎晏心是他的……“婆婆”的!!!)

    黎晏心看到是庄景玉而并非自己儿子来开的门,一瞬间,神情似乎也微微愣住了一下。

    “嗯?你也在?”

    说著转眼望向听出动静,正大步朝这边走过来的儿子,黎晏心抬手取下墨镜,很具知x地撩了撩滑出额际的栗色发丝,将它们别往耳後,手指柔软纤细,动作一气呵成,在这一勾一转之间,实在颇有一番风情:“呵,本来我今天,只是想先来跟黎唯哲你,说说这件事情的。不过既然这麽巧,他也在这里的话──”黎晏心眼角微斜,给了庄景玉一道余光,“那正好,择日不如撞日,就跟你们一起说了吧。”

    顿了顿,黎晏心反手一拉,轻轻关上了门:

    “……没错,我说过,我已经同意了你们两人的事情。所以你放心,我一向说到做到,今天来这里,也并不是因为,我打算要反悔。”

    黎唯哲闻言笑了下,忽然开口,轻描淡写地打断她:“那无所谓。因为就算您要反悔,我也不会给您这个机会。”

    呃……!庄景玉站在一旁刷地瞪大了眼睛。他家教传统,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儿子对母亲这样讲话,不禁给窘得目瞪口呆,心说这要是放在他们村里,黎唯哲你这简直就是大逆不道啊好不好……

    然而黎晏心身为当事人却显得非常淡定。她眯起眼睛细细回味著儿子刚才那一步不让,不容置疑的霸道口吻,恍惚中又想到了记忆深处,那一个落拓不羁风流倜傥的男人,和多年前,那个天不怕地不怕,梦想很大但也很小的,叛逆张扬的少女。而现在,这麽多年过去,那两个人的结晶──他和她之间,是爱,却也是命的结晶,此时此刻,就这麽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的面前,也和当初世事懵懂,年轻无知,除了爱情和爱人,对整个世界什麽都不介意,什麽都不在乎,只怀有著满满一腔爱意与勇气的父母一样,那麽紧张,那麽惶恐,那麽拼命地守护著他这一生心心念念的命定之人,不肯,不舍,更不忍,让自己伤害到对方,一毫一分。

    这是黎晏心第一次与黎唯哲产生那种,骨r相连,血脉至亲的感觉:原来遗传和血缘,竟然是这麽一种,神奇,和美妙的东西。

    而她想让它们继续延续下去。而她舍不得让它们,就这样被自己的儿子,断送在这里。

    念及此处,黎晏心刚刚还在电梯里存著的,那几分徘徊不定的犹豫心思,忽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转过视线,同样也毫无躲闪毫不退避地,直直盯著儿子那一双,一路沈静下去直至黑不见底,酷似极了曾经那人严肃认真起来的眼睛,一字一句咬得清楚明白,将她今次此番的来意,彻底挑了个明:

    “你要和一个男人在一起过一辈子,我说到做到,绝不干涉。只是黎唯哲,你一定,要有一个孩子。”

    黎晏心的声音不大,只是当她话头落下,挤了三个人的小小玄关,却好像客厅里那一张,突然被按下了暂停键的影碟那般,一下子,就变得安静死寂,而又令人窒息。

    庄景玉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摇晃了一下,黎唯哲不著痕迹,抬起手轻轻扶了他一把。

    “你今天来这里,就只是为了跟我说这件事情?”

    黎晏心的视线在庄景玉的身上扫视停留了一圈,旋即又回到黎唯哲的眼睛,莞尔一笑:“怎麽会就只是为了来跟‘你’,说这件事情?我刚刚不是才讲了,我今天,是来跟‘你们两个’,说这件事情的麽。”

    “啊,是吗。若是这样的话,那麽──”黎唯哲冲著黎晏心皮笑r不笑地扬了扬眉梢,再也没有废话,直接将庄景玉往自己身後一拉,倾身往前推开了门,干脆利落做了个送客的动作:“这件事情没有再谈的必要了。下午我和庄景玉还有别的事情要做,你先回去吧。”

    听见称呼从“您”变成了“你”,庄景玉大惊失色,不顾一切狠狠掐了掐黎唯哲的手背。没办法,就算黎晏心刚才提出来的要求他也不愿让黎唯哲同意,听著也非常非常的不开心,可是孝顺,永远都是他最恪守的美德之一。

    黎晏心听了黎唯哲的话以後,有意朝客厅大大的y晶电视屏幕瞟了一眼,神情却忽然怔住,甚至就连笑容,也在那一刹那间,变得有些伤感恍惚:“呵呵,原来是要打算看《卡萨布兰卡》吗?啊……这也是当年,我……和他,都很喜欢的一部片子呢。”

    庄景玉感觉到,黎唯哲拉著自己的手,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

    而就在那一刻,庄景玉忽然就感到了一股,透骨钻心的难受。因为就算他那麽笨,却也已经能够猜出,接下来,黎晏心会说什麽话了。

    “你的眉眼像我,你的笑容像他,你的霸道叛逆无拘无束像我,你的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像他……你很会画画,那像他,你喜欢上什麽就一定要得到手,那像我……而你喜欢看电影,你喜欢看《卡萨布兰卡》……这些……就很像我们!难道你都不觉得这很奇妙吗?小哲!?”

    这是黎晏心在黎唯哲八岁以後,就再也没有叫过的爱称。

    “你有一个孩子,从他还只有那麽一小点儿大,你就开始看著他,看著他……然後,看著他一点一点,长出和你相像的样子,又或者,渐渐地,有了与你完全不同的地方……你看著他和你相像,也许会觉得很高兴,然而你看著他,终究是和你不一样,又会觉得很欣慰……”

    “这种感觉你难道不想有吗?你难道真的不想有吗!?嗯?你老实告诉我!你老实告诉我!小哲!?”

    “他想!”

    气氛陡然生变。母子俩谁都没有料到,最後回答黎晏心的,却居然会是庄景玉,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压抑嘶哑的低吼。

    此番变故不禁令他们两人同时一愣。黎唯哲率先反应过来,眉头愈发深皱,尽管努力小心,但却仍旧克制不住怒气地狠狠捏紧庄景玉的手腕,目光几欲喷火地死死盯著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你、疯、了!你、知、道、你、在、说、什、麽!?”

    或许於旁人听来,黎唯哲的口气又凶又狠,分明就是要大发雷霆的征兆,然而只有庄景玉听出来了,这个人其实是在用他的怒气,来掩饰自己口吻里,那些不愿为人所察的委屈。

    是啊,他怎麽会不委屈呢。他明明那麽骄傲,然而这段日子以来,却居然肯为了庄景玉,而选择卑微地容忍庄景玉的家人对孩子的无理取闹;他明明脾气那麽不好,可是现在,他竟然还肯为了庄景玉,而选择耐心地与黎晏心,周旋到底。

    他觉得自己这是在拼命地为他们两个人的共同未来而努力。这一生没有孩子,这是双方既然选择了在一起,那麽就必须都做的牺牲,必须付出的代价。可是庄景玉刚才那一句突如其来的话,那两个字,算什麽?──那分明就是在给黎晏心拱手送上一个见缝c针趁火打劫的机会!分明就是在不遗余力地摧毁他辛辛苦苦所作的全部努力!

    ……可是,黎唯哲怎麽就没有想到,对於放弃孩子这一项选择,如果他们两人心中g本就没有一点点的挣扎与不舍,那麽,又哪里谈得上所谓的“牺牲”和“代价”,又怎麽会让黎晏心,有机会去见缝c针,趁火打劫呢。

    到底是庄景玉先看清楚了,其实他们两个人,哪怕再爱对方,然而这一生,对於拥有自己亲身骨r的可能,也都还是无法自拔地存在著那麽一分,天x本能的舍不得。

    黎唯哲目不转睛地死死紧盯著庄景玉,仿佛是在质问,等他承认错误,逼他改口服输。只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却只看到对方,始终不曾退缩地与他迎面直击,目光一如既往的清澈柔软,但又不同以往的强硬坚定;甚至偶尔的波光流转中,黎唯哲还看到了一丝半缕,终於压抑不住的悲伤,与认命。

    於是渐渐地,黎唯哲,就读懂了。

    恍然大悟的那一瞬间,他第一次,这麽恨他二人的灵魂里,那一份默契天成的心有灵犀。

    黎晏心站在一旁,脸色平和,静静留意著事态的变化发展。等到终於出现这一幕,她眼角处的笑纹不露痕迹地往外一延,微微笑了:“哎,小哲,你以前怎麽可以跟妈妈撒谎说,庄景玉很笨呢?现在依我看,这孩子,倒是要比林烟聪明得多了呢。”

    庄景玉垂下眼睛抿著嘴唇不说话,而黎唯哲则突然转过了脸去,面无表情地,看向黎晏心。

    黎晏心脸上笑纹愈深,却没有再废话,直接伸手从包里拿出手机,随意在屏幕上滑了几下,然後递到两人面前举起来,缓缓道:“我连人都已经替你找好了,你除了提供一下……嗯,原材料以外,什麽都不需要c心。看看人家一个女孩子都那麽干脆地同意了,小哲,你一个大男人还这麽优柔寡断的,真的好意思吗?”

    激将法对黎唯哲并没有用。他冷笑了一声,刚想开口讽刺一句,“这女人不是因为钱就是因为被你给逼的”──谁知刚抬头瞟了屏幕一眼,这句话就被堵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口了。

    儿子意料之中的反应令黎晏心非常满意,低声笑道:“怎麽,都看傻眼儿啦?呵呵,也难怪啊,很漂亮的女人吧。”

    庄景玉半是好奇半是气闷,到底也忍不住悄悄抬起眼皮,想偷偷看上一眼,结果……

    “啊!?是……是她!?”

    第五十六章(下)

    看到照片上那一张j致俏丽有如洋娃娃一般的脸的瞬间,庄景玉只觉脑中有一g神经砰然断裂,震得他久久回不过神来。

    这种反应令黎唯哲的脸上渐渐显露出几分y晴不定的神色来。他转过头,目色如水深深望向庄景玉的眼底,沈声问道:“你认识她?”

    “……”

    庄景玉一时无言。只是视线从始至终都没有移向黎唯哲,而是始终胶著定格在屏幕中,那张面无表情的美人脸上。其实他是真的因为被惊讶到了,不过这番情景落在黎唯哲眼睛里,就不止是那麽一回事儿了。

    最後倒是黎晏心好心出声解了庄景玉的围,没让他们俩因为这麽个乌龙事件而闹起别扭来:

    “呵呵,他当然认识了。就连我这麽一个远在天边的欧巴桑都听说过,林微云,可是他们z大自建校以来,最漂亮的一届校花啊。”

    黎唯哲听後默了默,然後意味不明地双手抱x往墙边一靠,挑了挑眉毛。很显然,不管他最终会不会同意与林微云通过现代医疗科学技术,人工受孕生个孩子出来这一件事情,但是至少,他对林微云是z大校花这一桩事实,倒是没有异议。

    黎晏心抽回手将手机放回包里,看著眼前这个,重又恢复到一脸惫懒无谓的儿子,淡淡一笑:“怎麽样?林微云……这个女人,你够满意了吗?是她的话,你就不能说人家是为了钱,又或者,是我使了手段,逼了人家吧,”顿了顿,黎晏心低下头去状若无意地抚了抚自己涂著咖啡色美甲油的小麽指甲,却是有心敛去了自己此时此刻的眉目神情,而接下来的一言一语,也听不大出其中的口吻情绪,“林家虽然前不久才刚刚被萧岚给狠狠整了一次,没了老当家,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更何况他们还没有瘦死,在道上的地位和圈里的名气,以及一直攥在手心里的那几档老牌生意,都还是很足料的。只是,你也应该猜到了,如今林老太太一死,林微云在林家的地位就变得尴尬起来了。虽然她上面那两个哥哥的确是不学无术,肚子里实在没什麽真材实货,可是他们俩毕竟是‘亲’兄弟,和林微云这个同母异父,是林老太太年轻时和别的男人偷情,给他那个早逝入赘的丈夫带了绿帽子而生出来的私生女,可不一样。一旦争夺家产的纷争开始,他们俩必然会联手整死林微云。更何况,那两兄弟现在,都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了,林微云一是女生,二没子嗣,三太年轻……”

    “呵,是啊,”忽然,黎唯哲冷笑一声打断了黎晏心的话,“你当我这段时间悠闲日子过久了,就不动脑子了,真变成傻子了?竟然会不知道其实在这几点里面,她有没有孩子是最没有所谓的。最重要的是,如果林微云不找外援,那麽无论她那两个哥哥有多蠢,她多聪明,她也不可能赢。”

    黎晏心眯了眯眼睛,低声笑吟:“嗯……小哲,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黎唯哲定定看著她很久很久,但始终面无表情:“我没有让你失望,可是你……妈妈,倒是又一次,让我太失望了。”

    黎晏心听完沈默几秒,眼角笑纹终於坚持不住,稍稍变浅了一些。她叹口气,淡淡道:“你是觉得,我竟然会拿你的孩子……我的孙子,来当和林家联盟的筹码,这实在太不择手段,无情无耻了,对吗?”

    黎唯哲闻言轻笑一声,没有附和,却反倒纠正起她来:“你说话最好小心一点啊,妈妈。什麽叫我的孩子,你的孙子?我可不记得,我刚刚有答应过你什麽。”

    ……囧。

    这段像极了家庭伦理剧里母子翻脸的对话,让站在一旁的庄景玉,听得既有点儿无语,又十分胆战心惊。刚想扯扯黎唯哲的衣角,示意他无论怎麽样,和妈妈讲话都还是要注意点儿礼貌,结果这话还没有来得及劝出口呢,就被黎唯哲一个突如其来的大力给猛地拽住胳膊,拉到他身後去了。

    很显然,这是一副摆 明了不愿再让黎晏心,过多接触,或者说污染庄景玉的,保护姿态。

    只是这样忽视旁人,不顾一切的霸道宠爱,并没有轻易激怒和惹火黎晏心;甚至,都没有让早已习惯众星捧月高高在上的她,感到不快,抑或难堪。她只是有些恍惚地看著眼前的儿子,顶著一张和记忆中那人有著七八分相似的冷峻模样,姿态像极了一只凶狠凌厉的雄鹰,奋不顾身将自己刚刚出生的雏儿挡在身後那般,尽心尽力地保护著那个名叫庄景玉的淳朴孩子,不受一点伤害,更不能,受到一点污染。

    只可惜,似曾相识的情景,当时过境迁再次重温,就只能留给当事人,几分物是人非的伤感。

    黎晏心痴痴愣了一会儿,忽然搭下涂著淡淡浅紫色眼影的眼皮,仿佛累极了那样,轻轻一笑,低声道:“我虽然的确不怎麽善良,但是,也没有坏得像你想象中那样……哎,小哲,你以为,我只是利用了和黎家江家联盟,外加援助她取得林家当家位子的条件,就成功威逼利诱了林微云,同意这件事情吗?……呵,不过也难怪,你是一个男人,所以你大概不能理解,一个女孩子,如果不是因为她真的爱惨了一个男人,又或者是因为想要极了一个孩子,那她是绝对不可能,在自己的青春年华正是大好的时候,愿意忍受这麽多,牺牲这麽多,去跟一个男人,生孩子的。”

    庄景玉站在黎唯哲身後听得脸色那叫一个越来越难看,正忍不住想要c口确认一下,黎唯哲就及时握住了他的手,皱著眉头轻飘飘扔出一句:“别乱想,我和林微云g本连面都没上过几次。”

    黎晏心见状,表情里立时情不自禁地显露出了几分不符年龄,仿佛俏皮少女的恶作剧终於得逞那般的微妙笑意,故意道:“对啊,所以我刚刚才说,是‘或者’,想要极了一个孩子嘛。”

    “……”

    庄景玉无语。只能脸红地将头缩在黎唯哲的背後,暂时不出来了。

    只是这一次,黎唯哲的心情,却没有因为庄景玉的羞赧而有所好转,反倒愈发目光如炬,丝毫不漏地,死死紧盯著黎晏心。

    黎晏心招架了片刻,终於叹口气,不再打算和儿子打哑谜了:

    “林微云身体健康得很,她之所以不顾一切都要抓住这一次机会,赶紧找个男人,人工生出个孩子来,除了想要当上林家当家,继承家业,以及,和我们联盟以外,最重要的那个原因……呵呵,倒和你,是一样的呢,小哲。”

    房间霎时陷入一片静默。

    这句话,就连迟钝如庄景玉,也都很快地听懂其个中深意了。

    而庄景玉对此的反应,也要比黎唯哲,大得多,快得多。

    “什……什麽!?阿姨您的意思是……她……她……林微云她……她是……她居然是……”

    “对啊,她也是一个同x恋,只喜欢女孩子,”黎晏心好心替被惊得语无伦次的庄景玉,补充完整了个句子,“所以她这一辈子,如果不是因为这次机会,也基本不大可能有,属於自己的孩子了。”

    “可是她长得那麽漂亮,怎麽可能……呃。”

    这话还没有说完,庄景玉就像突然想到了什麽重大秘密似地,非常自觉地闭上嘴巴了。本来他是想说,像林微云那样的顶级美女,怎麽看,都是只可能会喜欢帅哥,而且一定要是像黎唯哲那样的大帅哥才行的正常女生的。结果一想到黎唯哲,庄景玉就猛然意识到,自己怎麽能够忘记了,当初高中第一次见到黎唯哲的时候,他还在想,这麽英俊迷人的一个大帅哥,就应该喜欢美女才对呢,结果後来,看看现在……

    一瞬间庄景玉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还应该再说些什麽,来圆场才好。事实上,虽然他已经不可更改,当然也是不愿更改地,选择了一个男人来与他共度余生,然而传统如他,却仍旧觉得,这其实,是不对的。甚至说得更严重点,这其实,都是不正常的。所以现在,当庄景玉看著自己身边的朋友,抑或只是一些,勉强算作认识,但却并不相熟的人,越来越多,都陆续开始喜欢起同x来的时候,他真的觉得这个世界也开始逐渐变得无法理解,变得越来越可怕,和陌生了。

    这一次,庄景玉将脸深深埋在黎唯哲的背後,再也,不愿意出来了。

    黎唯哲一直沈默地看著黎晏心,眼神里送客的意味,不言而喻。黎晏心无奈笑了笑,很识时务地,主动伸手向後,慢慢推开了门。只是在最终临走之际,她到底还是没有能够忍住,轻声开口,为自己辩解道:

    “小哲,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怨恨我。可是你怎麽不想想,我明知道来找你说这件事情,是必然要碰钉子的。如果我真的铁了心非要逼你答应,那我大可以单独……请走庄景玉,然後用他来要挟你。又何必像今天这样,自讨苦吃,多此一举?”

    黎唯哲一听就不禁冷笑了声:“是啊,您的确大可以选择那样做。不过如果您要真敢的话,那我们之间那麽多年有名无实的母子情分,就连名,也都会被您给毁了。”

    “我知道,”黎晏心莞尔一笑,“所以正因为此,我才没有选择那个,必然会失去你的选择。”

    黎唯哲轻哼一声,并不说话。

    黎晏心等了一会儿,心知黎唯哲是不会就这个话题,再跟自己纠缠下去的了。无奈叹息一句,想了想,终是道:“……季晚潇已经爱萧岚爱得发了狂了,季家就季晚潇这麽一个宝贝儿子,就算再怎麽怨恨萧岚无情无义,但是在季晚潇没有真正和萧岚闹僵翻脸以前,都是会看在自家独苗的面子上,暗中帮助他的。你想,萧岚才接管了他爸的产业区区几年,内部问题恐怕都还没有清理完呢,林家那麽大,上次的致命一击,就算萧岚再怎麽厉害,也绝不可能只是他一个人就可以想得出,做得到的。……呵,更何况,谁知道季晚潇那傻孩子,究竟什麽时候才能对萧岚死心呢?要是他真的一辈子都不死心,始终纠缠著萧岚,那萧岚不就相当於,基本上把那麽大一个季家,给牢牢掌控在手心里了吗?……再说,也指不定哪一天,萧岚就真的被季晚潇的痴情给打动了,然後同样也爱上他了?那到时候他们两家一联合,圈子里粥少僧多,我们如果不未雨绸缪早作准备,是必然是要吃大亏的。”

    黎唯哲听完很久才垂下眼睛轻轻笑了笑,感觉到握住庄景玉的那一只手,微微浸出了几分,冰凉柔软的湿意。只是他不知道,那究竟是庄景玉的汗,还是,他自己的汗呢。

    “刚刚,大概是我说错了,”黎唯哲忽然回了黎晏心这样一句,看似莫名其妙,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我的确是悠闲日子过得太久了。很久不动脑子,这些话听起来,都已经太遥远了。”

    这一刻,黎晏心感到自己心疼得,真想像儿子小时候那样,没有任何顾虑地往前伸出手去,然後捏捏他,不甚开心的脸庞。

    “……你小时候一直过得很寂寞,现在终於找到了属於自己的幸福,我这个母亲虽然当得不怎麽称职,但是说到底,毕竟还是你的母亲,我当然为你感到开心。事实上如果可以,我也不想用这些肮脏丑陋的事情,来打扰你……原本只想要平静安宁的生活。可是小哲,你要知道,这些都是你的责任,都是你的义务,更是你的代价,是你早已注定的命!你凭什麽从一出生就能过得比别人好那麽多?你凭什麽一辈子衣食无忧锦衣玉食,过得随心所欲,而世界上还有那麽多人吃不起饭,饥寒交迫,过得潦倒不堪!?……呵呵,好吧,也许你会说,这些东西都是命中注定从娘胎里带来,就算你再怎麽厉害,也不是你所能够提前选择的,其实你自己g本就不想要,也g本就不需要那麽多东西……可是庄景玉呢?嗯?你有认真想过……你真的有认真替他,和替你们两个人,认真想过吗?小哲?……你难道不想对你爱的人,对庄景玉这孩子,倾尽你的所有吗?”

    大概是说累了,黎晏心停下来了片刻,意味深长地,久久凝视著黎唯哲:

    “你想要拥有他,你凭什麽?”

    “你需要保护他,你凭什麽?”

    “你还想要给予他!你凭什麽!?”

    “吃的,穿的,住的,用的……小哲,你敢说,这些东西,你不想通通都给他最好的!?还有,你们两个大男人在一起,生活在这个社会上,只有当你们两个人都真的足够强大了,才可以避免被世人议论讥讽!”

    “……呵呵,景玉是个很传统的孩子吧。两个人,不是你们自己说,我们一定要在一起,那就真的能永不分开,在一起一辈子的。小哲,你不仅需要给景玉一个家,一个港湾,你还要能够给得起他,足够的归属感,和安全感。”

    “所以你看,这麽多东西……无论是物质上的,还是j神上的,小哲,你好好想想,你都要凭什麽,才能给得起他。”

    房间安静许久,直到黎唯哲破空一笑:“您怎麽突然间变得那麽激动……哎,让我猜猜,当年,您是不是就是因为没有足够的能力,所以,才最终失去了他。”

    被戳中一生中再也不愿记起的痛处,黎晏心脸上却丝毫不见半分羞恼,反倒毫不介意地欣慰一笑:“好聪明啊小哲,你真不愧是他……是我们,的儿子呢。”

    “是吗,”黎唯哲沈默半晌,忽然抬起目光深深凝望黎晏心的眼睛,良久眉梢轻扬,露出了一抹极淡极淡的微笑,“那也好,他没能抓住机会好好珍惜的人,就让我,来替他完成吧。”

    黎晏心慢慢走出门外,只是最後仍旧忍不住回头,往屋里客厅的电视屏幕瞟了一眼,恍惚片刻,善意笑道:“是我的错,估计你们下午也没有心情再看电影了。不过,来日方长,你们总还是有很多机会的。”

    “……”黎唯哲看著她表情有些无奈:“依我看,你倒是真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劝我的机会。”

    黎晏心闻言莞尔,抬手按下了电梯按钮:“还是那句话,是你太聪明了,小哲。”

    叮──

    电梯到了,黎晏心抬脚走进去,却很快转过身按住暂定:

    “……不过,我也是真心希望你能够和庄景玉,好好看一看这部电影。因为这的确是我和他,当年,都很喜欢的。”

    黎唯哲笑了笑,慢慢关上门。越来越窄的隙缝里,安静地流淌出,他温柔低沈的声音:

    “是啊,你们当然会喜欢了。世界上有那麽多的城市,城市里有那麽多的广场,但是你们偏偏走进了,对方在的那一个。”

    电梯和房间的门,同时关上了。

    那一刻其实黎唯哲真的很想要就这麽不顾一切地抓过身後庄景玉的手,带著他大步往客厅里走,然後对他说一句,“不要管她,我们继续”。只是这样的故作无事,就假得实在太欠打。

    庄景玉一个人慢慢踱去客厅,等到回来的时候,手中已经拿上了收拾好的书包。

    黎唯哲见状皱眉:“你这是要做什麽?在生我的气吗?我记得我还没有答应她。”

    庄景玉笨拙地背好书包,微微笑了:“你是还没有答应她,但是最後,你一定会答应她。”

    看著眼前这个满脸无谓……装做无谓的家夥,黎唯哲简直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究竟是心疼,还是生气更多。

    他隐忍地眯了眯眼睛,努力压下心头那股躁动不安的郁气,发出一声嘶哑沈闷的低吼:“为什麽?你是对自己没信心还是对我没信心?……你不相信我?”

    庄景玉缓缓摇了摇头:“不是,我当然是相信你的,我当然是相信你不愿意那麽做的……”抿抿嘴唇,庄景玉的双手在黎唯哲看不到的身後,已经将书包的背带,揪成了一团难看至极的褶皱,“……可是,如果是我劝你,一定要那麽做呢。”

    黎唯哲听得愣了一下,随即就好像走火入魔了那般,全身上下都忽然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他再也没有温柔小心可言,一把用力扯过庄景玉的胳膊,将他狠狠拽到自己的跟前,眉川跳著青筋,眼角隐隐泛红,狂怒朝他吼道:“……你说什麽!?你他妈疯了!?”

    毫无分寸可言的力气,顿时将庄景玉拉得身形不稳,脚底重重踉跄了一下。只是即便如此,倔强如他,却也依然固执地坚守著心底那一份,属於自己的坚持。

    “我没疯……黎唯哲。你知道的,我没有疯。”努力站直身体,庄景玉慢慢抬起头,毫无畏惧地地迎向眼前,这个一向霸道骄傲的男人,此时此刻,却用尽了他满目的凶光,来掩盖自己,层层慌乱的眼眶,“……我是认真的。”

    於是,这两个太有默契的爱人,就这样安静地对视良久。然而最终,他们在彼此的瞳孔深处,看到的,却只是同样的心酸难过,无可奈何。

    感觉漫长而又分明短暂的分秒逐渐流淌。黎唯哲其实并没有松开紧紧抓住庄景玉的手,但是毕竟,渐渐放柔了手臂的力量。於是庄景玉只是轻轻那麽一动,就毫无困难地挣脱出来了。

    理了理肩带,庄景玉抬起头无言望向黎唯哲,示意他要离开。

    而这一次,黎唯哲,也没有打算留他。

    只是在侧身让出空当的间隙,黎唯哲却仿佛突然间想到了什麽似地,转过头深深凝视著庄景玉,面无表情道:“如果你是想利用这件事情作为筹码,来交换我也同意你以後可以去跟女人生个孩子──这种荒谬可笑的条件的话,那我劝你,还是趁早不要做梦了吧。”

    听到这句话,庄景玉刚刚才跨出门去的左脚,不禁骤然僵在半空,颤抖地停顿了半秒。

    “……这种念头,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沈默片刻,庄景玉猛地深深呼吸一口,听那语气,竟似乎,是在努力压抑著什麽,“甚至我g本连想都没有想到过……黎唯哲,是你把我庄景玉,未免也想得太难看,太不堪了。”

    “是吗?是吗!?”黎唯哲强忍住x口不断狂涌翻滚的怒意,表情像极了一头深受重伤的困兽,满脸都带著绝望的苦涩,沙哑地逼问道,“那既然如此……既然如此……你为什麽还肯让我去做这种事情!?就算不用上床,可是你难道愿意看见我跟别的女人生出一个孩子,更何况那孩子还要始终横在我们两个人中间,困扰我们一辈子!?……你愿意?庄景玉你老实告诉我……你难道真的愿意!?”

    “老子当然不愿意!”

    嗙──

    庄景玉猛地一拳砸上了门框,空气中,发出沈闷如雷的一声低响。

    “我怎麽可能愿意!我怎麽可能愿意呢!?……黎唯哲,你先是以为我要以此来跟你谈条件做交换,现在又以为我居然可以对你大方宽容到这种程度……你到底是把我想成了一个怎麽样的人了!?……在你心中,我究竟是太卑鄙,还是太高尚!?”

    面对庄景玉声嘶力竭,撕心裂肺的质问,黎唯哲神色惊愣,一言不发。

    “……”数秒过去,终於意识到自己居然做了什麽的庄景玉,两只手掌慢慢攥成拳头,只是一会儿松了又紧,一会儿紧了又松。最後,他低声朝著身後,那个仍旧没能回过神来的男人,低声留下了一句,“……你不是常常对我说,在这个世界上,你跟我,是最有默契的吗?现在,你把我的心思猜过来猜过去,但怎麽就不肯想想,为什麽我明明不愿意,但还舍得让你,这麽去做的原因。

    第五十七章

    很快,那天的事情就已经无声无息地过去了好几个星期。只是在这麽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两个人,竟谁都没有主动,率先联系过彼此。

    庄景玉丝毫不觉得自己那天的离开是在跟黎唯哲示意说我要冷战;只是他们两个人心里都非常明白,在这件事情仍旧悬而未决的敏感时刻,他们就算见面,也只不过是,徒增难堪。

    然而很幸运,却也很不幸的是,很快,庄景玉就被迫知道,这件事情,已经按他对黎唯哲所要求的那样,顺利解决了。

    就在大三快结束的那个学期末,z大论坛的头条重磅消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飞快地传遍了整个校园:那个自建校以来,由学生自己民主票选而出,全校公认的最美校花──林微云,退学了。

    此消息一出,并且经过证实,确认属实以後,随之俱来的流言蜚语,也迅速地漫天扩散开来。而其中最具有影响力的一条便是:林微云行为不检,未婚先孕。

    当室友们开玩笑似地在寝室里聊起这个八卦来的时候,庄景玉呆了一下,神情恍惚,张张嘴巴本想要加入他们的讨论,希望不要被j明如斯的室友们看出自己的不自然来;可是张口欲言的瞬间,庄景玉却忽然感觉到,喉咙袭来了一阵无法遏制的苦涩酸痛,於是努力良久,到底还是,什麽都没能说得出口。

    是啊,就算开口,他又能说点儿什麽呢?面对这样半真半假或虚或实的微妙现状,他究竟,还能再说点儿什麽呢。

    是义愤填膺地替林微云声明辩驳,说她其实g本就没有行为不检吗?抑或是神秘兮兮地向室友们爆料内幕,说林微云的确很快就要未婚先孕,而且那孩子,便就是黎唯哲的吗。

    无论哪一种,等真的说出来,都纯属他脑子有病,自虐找苦。

    所以唯有沈默。所以,只能沈默。

    就这样,在生不如死的沈默中又捱过了整整漫长的一周,黎唯哲终於在隔了这麽长时间以後,首先打破僵局,给庄景玉,主动发送了一条简讯。

    尽管信息的篇幅很短,内容很少,不过区区四个字:

    【如你所愿】

    然而一切深意,都尽在里面。

    除了被逼的痛苦,妥协的无奈,因为自己的劝说背叛而引起的恼恨成怒以外,默契如他俩,庄景玉其实,还能够十分轻易地从这短短的四个字里读出来,黎唯哲在按下键盘摁出发送的那一刻,心头那一股,对自己,近乎绝望的报复感。

    那时候,庄景玉呆呆望著屏幕,突然觉得自己很想笑。他甚至真想放弃短信直接拨号回去,朝对方大吼一通:为什麽!?这辈子永远无法再拥有属於自己的孩子,并且还要眼睁睁看著你有孩子的人明明是我庄景玉!可现在邱反倒是你黎唯哲!……看起来,如此难过。

    当然最後,庄景玉没有选择这麽做。他绞尽脑汁思来想去,琢磨了又琢磨,斟酌了再斟酌,最终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慢慢按下了这样一句话,发还给他:

    【如我所愿,也如你所愿】

    第二天,z大水利水电专业针对大四学生远赴巴基斯坦学习实践的交流项目,庄景玉,在报名日期明明已经截止的第三天,竟然义无反顾地,去教务处那里,补报了名。

    这个项目是z大水电学院的传统项目。因为政治上的关系,所以尽管每一年报名参加的学生是一次比一次少,但是这个项目本身,却始终,没有中断。

    毕竟,巴基斯坦的生活环境和物质条件,到底还是太艰苦了。z大的学生,家境大都非常不错,就算他们中间有一部分学生,是自己真的很想学到一点有用的知识,积累一些实战的经验,自愿报名,但是他们的父母也都舍不得让给孩子,去那麽远那麽乱的地方吃苦受累。

    因而这一次,加上最後意料之外突然补报名的庄景玉,这整个项目,也只不过才区区吸引了,可怜的四个人而已。

    室友们是从班长徐徐在公邮里分享的交流名单那儿,才终於得知的此消息。当最初的惊讶过去,他们一个比一个生气地跑上来

    质问他:我靠庄景玉!这麽大的事情你怎麽也不事先通知咱们哥儿几个一下?居然还让我们和其他人一样,只能从徐徐那儿听说这个消息!诶你说你这是什麽意思呀你!?还当不当咱们是朋友了!?

    又或者:庄景玉你给我们老实交代,你最近是不是跟黎唯哲出了什麽事情了!?这不开玩笑坑爹呢吗!?黎唯哲是什麽人!什麽个x啊?他能舍得让你离开他整整大半年?而且还是去那种,乱得连人身安全都得不到保障的国家!?

    面对室友们这一句句关心则乱的急躁问话,庄景玉只是非常平静地微笑著告诉他们,他之所以选择报名这个项目,没有他们想象中那麽多杂七杂八的严重理由,只是很单纯地因为,他舍不得浪费掉,一个能够真正学到知识积累经验的机会罢了;而他和黎唯哲之间,也好得不能再好,什麽坏的事情,都不曾发生。

    只是,当庄景玉面对著满脸关心的室友们,面不改色神情如常地讲完这一番冠冕堂皇的假话以後,他忽然就觉得有一些恍惚,难以置信地发觉,原来,就算是蠢笨朴实如他,一旦与别人相处得久了,被他人逼问得急了,竟然也可以被激发出,编造胡言乱语的本领,和……装作若无其事的本能。

    虽然庄景玉非常知道,也绝对承认,他们是好朋友,好兄弟;可是庄景玉更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些困难,实在是没有同他人抱怨的必要,商量的余地,以及,求助的可能。哪怕那些“他人”,是自己的好朋友,好兄弟,抑或,血脉相连的亲人──也不可以。

    因为无论怎麽做,那都是没有用的。

    那只能是他和黎唯哲两个人的事情。更是他庄景玉,一个人的战争。

    这次水利水电专业的期末考试很给力地,在六月中旬,就已经全部结束了。然而这同时更意味著,他们这群人的四年大学生活,也已经流水逐花地,过去了四分之三了。下学期班里的同学,实习的实习,出国的出国,考研的考研,当然准备找工作的,自然也是各种睁大了眼睛,随时准备抓住机会签约好工作。鉴於这种情况,班长徐徐便十分热心和负责地,在考完最後一门课的当天晚上,大力组织了一次提前一年的离别聚餐。

    所谓聚餐聚餐,当然图的就是一个能说能笑能吵能闹,因此高档安静的西餐厅茶餐厅就完全不在考虑范围之内,灰溜溜地远远退散了。又因为班上有些同学吃不得辣,於是最後,徐徐班上大手一挥,便将聚餐地点定在了z大北门外,一家口碑价格皆很公道的烤r店内。

    班上男生多女生少,在这种场合之下,吃饭那都是浮云,只有喝酒才是王道。从晚上七点正式开始的聚餐活动,到现在“八点”都还没有一撇呢,男生们就一个比一个喝得厉害,个个儿都跟打了血吃了兴奋剂似地满口胡话面红耳赤,甚至就连徐徐魏嘉唐汉这一众票班委干部也都尽是如此,毫无组织纪律x。

    相比起来,周云飞,就简直不要好太多了。看看现在他那一副坐怀不乱严谨优雅的样子吧,果然不愧是学生会的骨干官员,公众场合,哪怕只是来吃个普通廉价的烤r,但无论绅士风度还是j英风范,啧啧,那气场,那做派,都足得个十成十。唯一出卖了他闷骚本x的,是他那一双,始终胶著流连在醉态迷人的魏嘉身上的眼睛。两道从瞳孔深处s出来的,饿狼般绿油油的色光,即便是隐藏在这麽多化身为狼的男同胞中间,也著实诡异眩人得厉害。

    总之,此刻这家烤r店,几乎就像被他们整个班三十几个大老爷们儿给全部包下来了那样,旁若无人地你搂我我扒你,个个儿满脸红晕,东倒西歪,黄话连篇,摇摇晃晃;节c什麽的早已经化成了天边某一条越来越小的内裤,触目所及,只能看见眼前这好大一幅黯然销魂的,众男搅基……群p图。

    当然,庄景玉,并不在这幅图里。

    虽然一向很少喝酒的他,今天也难得破例地,喝了很多很多,甚至,也许比他活到迄今为止的一辈子,所有喝过的酒,都还要多得多得多;但是喝到现在,庄景玉却十分绝望地发现,即便是有那麽那麽多的酒j都已经滚烫地化进了自己的身体,然而他好像,还是醉不过去。

    肚子早已经撑到了极限,可是脑子仍然不受控制,罪该万死地清醒:它在庄景玉无能为力的远方,拼命地浮现和想念著,那一个,刻骨铭心的名字。

    算起来,自从那一天,庄景玉主动离开,而黎唯哲并未挽留以後,他们俩,已经有大概一个多月,没再见面了。

    一个多月。一个月,零十三天。而等到今晚一过,就又是新的数字,新的记录,新的一页。

    而那一条,【如我所愿,也如你所愿】的短信,黎唯哲,也没有回。

    庄景玉已经记不起,自己究竟有多少次,只要手机一震就疯狂地扑过去,可是在看清屏幕显示以後,又失落地将它放回原处,无论是谁,也再也提不起力气,去回复,和接通的经历。

    因为无论是谁,如果不是自己正在等待,正在想念的那一个人,那麽,都不算是谁。

    於是就是这样。於是,总是这样。反反复复给人希望,然後又毁灭希望的手机,分分秒秒令人寂寞,并且还更加寂寞的生活。有时候,庄景玉手捧著书本画板,一个人,整整一天,都宅在安静空旷的图书馆里,写作业,画模型,背单词,看名著……看,黎唯哲非常喜欢,并且也曾在无意中对自己提起过的,那一些,他原本以为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和意愿,去涉猎,去了解,或许甚至连名字,都不会知道的书。

    虽然其实有很多内容,庄景玉基本上,都读不大懂,只是当他,就这麽半是强迫半是自愿地读下去,并且也读进去了以後,终於,在某一个斜阳西沈的傍晚,黄昏的日光从西面墙边,某一扇宽大透明的落地窗外温柔地滤进来,铺在自己手中那一页,稍显老旧泛黄,似乎字里行间,还隐隐飘荡著多年前印刷香气的墨色文字上时──即便那个时候的庄景玉,还远远没有看完手中的这一本书,可是他却觉得自己,已经不用再读。

    因为他瞬间,读懂了全部。

    仿佛一只利箭狠狠穿过身体。那一刻醍醐灌顶恍然大悟,震撼的感觉如同被击中的剧痛,持久而漫长地,残留在了他的心底。

    因为他是庄景玉,因为他是与黎唯哲心意相通灵魂相契的庄景玉,是那个,这世上最了解珍惜对方,同时也最被对方所了解珍惜的庄景玉──所以,他不用读完这些书也能明白,当黎唯哲在看著这些书的时候,他的内心深处,都正在经历著什麽。

    是不是也和自己现在一样,或者,一定也和自己现在一样,浸泡在,无边无际的荒芜里。

    阳光安静地流淌在书页上,轻轻颤动的y影,让原本整齐方正的字迹,变得模糊而晦涩,柔软却绵长,很快就拯救了庄景玉,干涩枯燥的眼眶。

    曾经他们没有遇见彼此,想要排解那麽多钻心蚀骨的寂寞,一个只能靠无聊透顶地看书,一个唯有靠没日没夜地画图;後来他们好不容易与对方重逢,仿佛在早已濒临绝境的沙漠中,终於寻到了生命里,那一片救赎的绿洲,可是如今,又是他们自己亲手选择掐灭了,那一盏,指引回家的灯火。

    庄景玉不知道,而且他相信黎唯哲也不知道,在感情里,人类永无止境的反复无常互相折磨,究竟,是为了什麽。

    都说是情非得已,还是只是,难改积习。

    後来,无论庄景玉怎样努力,想要让自己过上和遇见黎唯哲之前一样,那般心如止水,或者说,心如死灰的生活,可是那种无孔不入无处不在的孤独感,就像六月的雷雨一样,会突然毫无征兆地向他袭来。他没有实力抵挡,更没有办法设防。而由那份孤独所孕育催生出的冰凉,同偌大的图书馆里,中央空调呼呼往外直吹的冷气结合在一起,对他发起并不猛烈,但却绵绵无尽的攻击,让恍惚的庄景玉骤然产生出了一种,曾经那些温暖美好的一切,都仿佛只是,黄粱一梦的错觉。

    然後现在,梦醒了,睁开眼睛摆在他面前的,依旧和入睡前一样,是一个寂寞如雪的世界。

    什麽都没有发生,什麽都没有改变。他只是睡了一觉,做了个梦。梦里,有一个并不伟大的心愿,可是现在,他正在失去它,并且也许,是永远地失去它……

    然後,再失去他。

    一想到这一种未来的可能,庄景玉瞬间感觉到x口,传来了一阵如绞的剧痛。

    安静地坐在位子上,始终沈默地喝酒,四周的同学来来往往喧哗不绝,而他哪怕接连不断地往自己的肚子里面灌著酒,但除了胃越来越涨,x口越来越难受,脑袋越来越清醒以外,他想要发生的事情──醉过去,却始终,没有发生。

    他本想用酒j淹没成灾的想念,只是不曾料,想念这家夥的酒量,要比他好得多。

    浑浑噩噩中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直到某一刻,喧哗的四周忽然安静下来,刚刚还好像发了疯似地大吵大闹的男生们,渐渐转为了口齿不清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以一种,无比八卦,不怀好意的口气。

    听脚步声,似乎是有一个陌生人,朝他们包下的这几桌坐了过来。对此庄景玉本来毫无兴趣,可是就在他又要打开今晚的第n瓶啤酒时,一个羞涩柔弱的女声,忽然在他面前响起:

    “你好,你就是庄景玉吧?我、我叫姚雪,是……嗯……林微云的……朋友。”

    第五十八章

    庄景玉全身一震。大约是酒j刺激了大脑的缘故,这一次,一向迟钝的他竟然只花费了半秒锺的功夫就迅速反应过来,眼前这个所谓的林微云“朋友”的女生,究竟是林微云的,哪一种“朋友”。

    浑身打了个激灵,庄景玉刷地甩开酒瓶,抬起头来。

    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张远没有林微云来得惊豔,甚至连韩莹月都不如,顶多算是个温柔娴静的,小女生的脸。

    当然庄景玉不是在为此感到失望又或者歧视什麽的,他只是觉得非常不解。因为眼前这个名叫姚雪的姑娘,明明看起来是这麽的……呃……“女生”,而林微云更不用说,无论长相还是打扮,都是女生中的女生,美女中的美女,绝色中的绝色!她们两个人没有一个是那种中x帅气的类型,感觉都是会找个大帅哥好好谈一场正常恋爱,然後结婚身子,组建家庭的正常女孩儿,怎麽就……跟彼此看对眼儿了呢!?庄景玉真是想不明白。

    “……嗯?可以吗?就几分锺,不会耽误你很长时间的。”

    就在庄景玉发愣期间,姚雪又再一次非常耐心地,询问了一遍她的请求。

    “啊!”庄景玉猛地回过神来,“嗯……可、可以。”

    搞什麽……他怎麽会这麽笨,这样想呢!?庄景玉胡乱扯了张纸揩揩嘴巴,一边按迅速地站起身跟姚雪一同走到店外,一边在心里懊恼自己刚才的失礼和无知。

    他和黎唯哲,周云飞和魏嘉,再说远点儿,楚回和萧岚,以及季晚潇……嗯,他所遇到过的这几个男人,除了林烟以外,谁不像是正常x向只喜欢女孩子的?可是,结果呢?

    庄景玉和姚雪一路走出去的时候,班上几个早已喝得醉醺醺的同学朝著他们俩的背影色色嘘了几声,後来眼看著他们开了门一道走出去,其中一个俨然喝麻了的家夥更是扯开喉咙y笑著朝他们大吼了一声:“嘿!庄景玉真看不出来啊!瞧你这小子平时沈默木讷的,原来也悄悄咪咪泡上女孩子了啊!哈哈,悠著点儿啊!别把人家大好一纯良姑娘整得跟那林微云一样,未婚先孕了哦……啊!”

    周云飞很快走上前去,朝这位醉得口不择言的男生,泼了一碗醒酒的凉水。

    “你说话礼貌点儿,人家是女生,别丢了咱们班的脸。”

    那男生猛摇几下头清醒了以後,本想揪著周云飞的领子直接开打,但瞅瞅四周,班上同学似乎都对自己刚刚的言行不咋待见的样子,於是只能灰溜溜地坐回位子上去,在心底骂骂咧咧了周云飞几句“学生会呆久了果然是他妈养出官僚主义来了”,然後自知理亏,只能作罢。

    走出门外的庄景玉回头给了周云飞一个充满感激的眼神。

    两人选在烤r店边一个还算安静的地方站定,庄景玉看出姚雪的脸色已经瞬间苍白下去,就跟她的名字一样,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低声开口,安慰道:“对、对不起……我同学喝多了,他刚刚的话,你……你别介意……”

    姚雪深呼吸了一口,仰头看著庄景玉,微微一笑:“没关系。”

    说完这三个字以後,两个人不长不短地沈默了一阵,看样子姚雪倒是非常淡定,但是庄景玉,就显得有几分尴尬别扭。

    因为他们之间那可笑的认识关系;也因为他们两个,那可悲的认识缘由。

    突然姚雪垂下眼睛咬了咬唇,细声细气,微弱道:“如果我拜托你,去跟黎唯哲大吵大闹,让他一定不能同意这件事情,你……会答应吗?”

    庄景玉愣了一下,旋即目瞪口呆。

    然而只迟疑的这麽一瞬间功夫,姚雪的脸上,就立刻滑出了两行泪来。

    “我……我要疯了……我会疯的!我不是因为嫉妒黎唯哲,也不是因为不想让微微跟男人生孩子……如果微微真的想要一个孩子,想要自己生孩子,我绝对眉头都不皱一下立马同意!我仍然会爱她照顾她,并且还会爱她照顾她的孩子一辈子!”

    “和哪个男人生的都无所谓!只要是她的孩子,只要是她的孩子,我都可以……我都爱……”

    “可是我不能忍受微微明明不想这麽做,但还必须为了我去这麽做!”

    “……我知道她很要强,更知道我很没用……最开始我不愿意承认自己对她的喜欢居然真的是那种喜欢,她忍受了很多,很多……一直等到我终於肯正视这份感情……後来开始交往,我又惊又怕,总是怕被发现,总还以为同x恋有病,总觉得我们不能长久,总做著实在不行咱们就分开的打算……”

    “那些时候,都是她在忍受我的软弱,忍耐我的坏脾气……她永远会安慰我保护我,给我勇气给我力量,给我爱……”

    “一个男人能给一个女人的一切她统统都给我了……一个男人不能给一个女人的一切,她还是都统统给我了!”

    “而她现在居然还要为了我……为了我们能够正大光明在一起的未来,去跟她那两个禽兽不如的哥哥斗!”

    “你知道吗?微微本来一点也不想生孩子的!她以前跟我说过,她不是怕痛怕麻烦,只是觉得小孩子好讨厌……但是,但是……如果我一定想要一个孩子的话,那麽她一定会喜欢……一定会……试著去喜欢……”

    “呵呵……虽然我的朋友都说我以後一定是一个贤妻良母,可是我对孩子,其实也没什麽特别的执著。後来认了命选择跟微微在一起,我就更没有这个打算了……”

    “……可是现在怎麽能这样!微微她……微微她……”

    愈来愈激烈的一番,早已说不清,究竟是倾诉还是请求的痛哭以後,庄景玉笨拙地向前伸出手去,将干净的纸巾,递到了,早已泣不成声的姚雪面前。

    姚雪接过它,轻轻盖住了脸颊。

    安静,在沈默里蔓延。直到听见姚雪的抽泣声逐渐变得平稳,庄景玉这才动动嘴唇,低声说了一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麽要讲的废话:

    “……她很爱你。”

    听见这句话的瞬间,姚雪娇小单薄的身体,在燥热的夏夜微风之中,微弱地摇晃了一下。

    她慢慢掀开纸巾,重新仰头,直视著庄景玉:一张相比起黎唯哲来实在逊色太多,但却胜在干净清澈的脸庞,一双盈满抱歉,但却写尽坚定无悔的眼睛。

    姚雪不禁咳了一下,抬手捋捋颊边几缕湿润成股的头发,摇头笑了:“你可真是大度。”

    庄景玉同样慢慢摇著头,一字一句道:“不是,不是这样的。如果黎唯哲也和林微云一样,原本就不想要孩子,那麽无论黎阿姨说什麽,怎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我也要劝服黎唯哲。顺著自己的心意。”

    姚雪听到这里,瞳孔瞬间放大了一波。

    庄景玉顿了顿,淡淡笑了:

    “可是……他想。”

    “他想要一个属於自己的孩子……和他,血脉相连的孩子。”

    “而我虽然会为此感到嫉妒,感到不开心,但是,如果这是他的愿望……因为这是他的愿望──只要这样一想我就觉得,自己什麽都不介意了。”

    姚雪沈默了片刻,轻轻道:“那……你呢?你难道就不想……”

    点到为止地停下。

    庄景玉却没有很快给出回答。他安静了半晌,忽然重重往墙边一靠,抬头望著头顶那一片,深邃幽眇,浓得好似黎唯哲双眼的黑夜,仿佛想到了什麽似地,苍白的脸上,渐渐浮了起一抹,羞赧不安的红色:

    “我不知道我这样说,会不会显得自己很矫情。可是後来,我自己,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结果我很吃惊地发现,这个问题其实g本就不重要,也g本就没有问的必要。

    “因为,如果我的愿望不是他的所愿,那我也好像……不是那麽期待它的实现。”

    姚雪猛地瞪大眼睛,简直不敢置信地盯著庄景玉。

    庄景玉略觉尴尬地往另一边别过头去,月华如水,照亮了他脸上,那一片难掩的红晕:

    “你说你会爱林微云的孩子,我当然……也是。”

    姚雪深深望向庄景玉,良久,低头苦笑:“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庄景玉慢慢转回头来,表情略有些不忍地,看著眼前这位,神情空洞而凄凉的姑娘。那一刻,夜色延展无边,月光流淌若雪,整个世界仿佛在忽然间就变得几乎触手可及,但却又始终,握不进期待的手心里。一种奇异的感觉瞬间包围了庄景玉的整颗身心:其实他们的选择,都一样无可奈何;也都一样,心甘情愿。

    “……对不起,”无言半晌,庄景玉虽然知道没有用,可还是干巴巴地动了动嘴,再一次讲了废话,“……她很爱你。”

    姚雪无声地笑了。她慢慢抬起胳膊覆在那两只酸胀疼痛的眼睛上,企图挡住,来自这世界的光芒。

    “谢谢,”平静了好一会儿,姚雪轻声道,“你也很爱他。”

    庄景玉闻言,顿时产生出了有一种,考试作弊被抓的尴尬感。不过幸好,就在他正纠结著自己是不是应该要说点儿什麽客套的话来谦虚一下的时候,姚雪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很干脆地,转身走远了。

    庄景玉远远望著姚雪越来越小的背影,逐渐融入夜幕的深处,更深处,最深处,直至再也看不见,忽然,心头仿佛哗啦坍塌了一大片,空掉的部分似乎自己长出了意识,发了疯那般地,想念起黎唯哲来。

    只有那个人──

    那一片烟尘弥漫断壁颓垣的废墟,只有那个人,才能填满。

    当一个小时过後,庄景玉气喘吁吁地站在,整整阔别了一个月零十三天二十二个小时的家门外时,他感到自己x腔里的那颗心脏简直不受控制地砰砰狂跳,而他也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也可以如此地富有行动力。

    其实庄景玉有钥匙,但他想了想,最终还是选择了门铃。

    然而半分锺後……

    门纹丝不动。庄景玉无语:黎唯哲今晚不在家。

    那现在该怎麽办……掉头就走?不不不,那太浪费他难得一次的勇气和冲劲了;蹲在门外等?……囧,这也太狗血了,他不是来演虐恋情深的电视剧的;那……直接开门进去?

    想来想去,庄景玉纠结半天,觉得也只有这个办法可行了。

    但难免还是失落。

    自己打开门走进去,跟黎唯哲打开门让他走进去,g本,是不一样的心情。

    关了门换了鞋,庄景玉熟门熟路地走到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然後双手捧著杯子,慢慢踱到客厅沙发上坐下。不过一个多月,对於房子来说,当然是几乎什麽变化也没有,细心的庄景玉甚至还发现,那天他走前,黎唯哲随意放在茶几上的电视遥控板,和两人准备边看电影边嗑的两袋南瓜子,也都还安静温顺地躺在原地,半分也没挪动过位置。

    只是,和那时最大的,也是唯一的不同,是黎唯哲,已经不在这儿了。

    不在这儿。不在,他的身边。

    庄景玉忽然很没用地觉得,自己的眼睛和鼻子,好像又喝多了醋,酸得要死。

    双腿折起来紧紧地并在x前,庄景玉弯曲双臂牢牢地抱著膝盖,然後将脑袋,也深深地埋在里面。然而很遗憾地,这个姿势并没有他想象中那麽温暖和具有安全感:哪怕只是轻轻吸一口气,感觉到的,也只是满满一肺腔的寂寞冷清。

    思绪越来越模糊,眼皮越来越沈重。渐渐地,庄景玉自己也没有想到,他居然就在这样铺天盖地想见而不得见的思念里……睡著了。

    醒来的时候窗外已经隐约有光,天已微亮。尽管昨夜未醉,但一觉之後,喝那麽多酒的弊端就全部显露出来了。庄景玉觉得脑袋不仅又昏又沈,而且还隐隐作痛。而僵直生硬的入睡姿势,也让他现在全身的骨骼肌r倍感酸疼。

    等到好不容易完全睁开眼睛想要撑著沙发坐起身来,庄景玉忽然感觉到,房间里,有一丝微妙的不对劲。

    自己明明睡在沙发的这一头,但现在另一头……怎麽会陷下去那麽多?还有空气中那一丝,虽然微弱难察,但毕竟还只是难察,而不是完全无法察觉的平稳呼吸声……

    这一切的与众不同,都带给了庄景玉一种,仿佛电流横窜过身体那般的心电感应。忽然他浑身猛地一激灵,好像瞬间被装上了发条的机器那般,砰一下就从沙发上弹跳起来,眼睛里光华四s流光溢彩,闪烁著难掩的激动和忐忑的期待。喉咙不受控制地吞咽颤抖著,两片苍白干裂的嘴唇哆哆嗦嗦了好久,终於在眼前那道逆光的身影即将显露出丝毫的不耐烦之前微微启开,沙哑地低唤出了那一个,在这段分别时日的分分秒秒之中,他早已不知在心里,默念过成千上万,多少遍的名字:

    “……黎唯哲。”

    黎唯哲面无表情,目光幽深无底,直直s进庄景玉,那一片写满欣喜的眼底。他十指交握放在腿上,手指骨节分明脉络清晰,修长而有力,指尖也一如一月多前分别时那样,修理得圆润洁白,整齐而干净。甚至一眼望过去,哪怕只是看看他的手,都足以令人怦然动心。他的背脊沈默地挺直,即便庄景玉已经开口叫出了他的名字,但他仍然只是一副无动於衷的样子,依旧按兵不发不动声色,安静地坐在清晨第一缕阳光泻进来的地方,俊美深刻有如刀削一般的五官缓缓逆游在背光的y影里,空气中,渐渐流淌出一丝,暧昧,却危险的意味。

    庄景玉压g儿没有想到黎唯哲竟然会不回答他。当然他更加不会想到,黎唯哲不仅没有回答他,而且,还这麽冷漠地看著他。

    一瞬间,惊讶,尴尬,生气,愤慨,难过,不堪……种种负面情绪在心头一晃闪过,然而最终,都化为了自己,居然被黎唯哲这样对待的受伤,和委屈。

    庄景玉很快沈默了。并且慢慢地褪去了,刚才眼底,那一抹只剩丢脸的欣喜。

    两个人就这麽大眼瞪小眼……准确地说,是黎唯哲一直目不转睛地盯著庄景玉,然而庄景玉却一直低著头盯著沙发看。过了不知道有多久,庄景玉终於觉得难堪实在叫人无法忍受,於是抬起脚就要准备起身离开。

    然後黎唯哲终於动了。

    庄景玉被一股毫无反抗可能的力气重重拉倒跌回沙发上,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就惊得後背一阵冰冷。

    就算不用低头去看他也能无比清晰地感觉到,黎唯哲修长有力的手指正灵巧游走在自己的皮带扣上……脱自己的裤子。

    短暂的空白过後庄景玉终於回过神来,那一刻他简直不知道,究竟是黎唯哲疯了,还是他自己疯了。

    “黎唯哲!你……唔……”

    很可惜,庄景玉清醒之後,第一句反应过来的叫声,居然只来得及叫出身上这个罪魁祸首的名字,和一个尖锐短促的代词,然後就迅速被对方突然覆上来的滚烫双唇,毫不客气地,吞进了肚子里。

    黎唯哲的舌头像是一条极富攻击力的蛇,无比灵巧而又风卷残云那般,游走掠过了他口腔里的每一寸领土。高温裹挟著狂暴的力度,不断地侵略和占领,不断地扫荡和踏平。

    几近窒息的缺氧里,庄景玉觉得自己好像就快要死了。尤其当下半身猛地一凉,终於彻底暴露在空气中时,庄景玉往旁偏过头,难堪地闭上微微湿润的眼睛,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是死了。

    闷死的,又或者……疼死的。

    但黎唯哲总有办法,让庄景玉大吃一惊。

    当黎唯哲的嘴唇缓缓往下移去,从脸,到下巴,到x膛,到小腹……最後,温柔地张开,轻轻含住了自己那一g,微微抬头的小东西时,庄景玉猛地浑身一颤,心头霎时喷涌出万千情绪。当然最显而易觉的那一种,是难以置信。他甚至觉得自己现在的状况,简直比当初不愿开口讲话的那段时日还要严重成千上万倍:他感到自己,似乎连人话,都已经不会讲了。

    不得不承认黎唯哲的口交技术真的十分高明。很快,庄景玉就被迫从这种目瞪口呆的情绪之中,转而不可遏制地陷入了,燥热难耐的欲潮里。

    他死死咬著下唇,努力克制住自己想要呻吟出声的欲望。只是後来高潮将至,庄景玉只觉得脑子浑浑噩噩全身忽热忽冷,一会儿天堂一会儿地狱的,也不是很清楚,自己最後,究竟有没有发出那些丢人的声音。

    释放的瞬间庄景玉全身一软,彻底瘫倒在沙发上。激情过後的汗水打湿了睫毛和眼睑,模糊中庄景玉不太清晰地看到黎唯哲似乎站起了身来,随意抽出几张纸揩了揩嘴角,然後大步走进了卫生间。

    他想著以黎唯哲那样高傲的本x,一定会好好清洗几番。想到这一点,庄景玉顿时觉得心头一块大石头重重落下,变得异常轻松起来。於是困意见缝c针,瞬间爬满了他的四肢百骸。他太累了,想要再好好地休息一下…

    很快,庄景玉又一次闭上眼睛,就这麽沈沈睡了过去。

    而等到这一次醒来,庄景玉就是被饿醒的了。

    中午天气渐热,黎唯哲在庄景玉睡著的时候开了空调,当然也给不忘给他身上搭了条薄毯。庄景玉睁开眼睛眨眨,表情呆呆地懵懂了几分锺,最後抓抓後脑勺那一撮乱蓬蓬的头发,终於清醒了过来。

    他想要支起身,黎唯哲坐在一旁,见状,体贴地搭出手,扶了他一把。

    庄景玉终於坐起来。两个人相望无言对视片刻,庄景玉刚想开口问他,“你刚刚发什麽疯”,就见黎唯哲的右手忽然向他伸了过来。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轻轻抚上了自己那两片,因为对方刚才的chu暴侵略,所以仍旧显得充血红肿的唇瓣。

    微凉的指腹在那上面一寸一寸缓慢滑过,庄景玉的身子瞬间一僵,真怕黎唯哲的下一秒动作就是化身为兽,猛扑上来。

    黎唯哲毫不客气地将庄景玉这一副犹如惊弓之鸟一般的害怕模样尽收眼底,怔了怔,不禁嘴角轻扬,莞尔笑了。只是那笑的弧度很浅,笑意,也很淡。

    “……你居然背著我报名参加了去巴基斯坦学习整整半年的交流项目。”黎唯哲微微眯起眼睛,十分享受地观赏著眼前的人,因为瞬间被戳中心事,并且捉不透自己的心思,而紧紧皱起眉头,显得忐忑不安的样子。他高明地移动著手指,看似漫不经心实则一下比一下用力地,流连摩擦过那两片血色全无的柔软,冷冷道:“你不听话,所以这里,是我对你的惩罚。”

    然後他的左手慢慢地往下,往下,往下。从x口,到肚脐,到小腹……最後,虎口一张,就这麽毫无征兆地握住了庄景玉裤裆里那一g,刚刚才经过了一场激烈的大战,而现在,终於好不容易,安静疲软下去的小东西。

    “而这里,”黎唯哲慢慢俯下身去,深深望向庄景玉那一双,惊愕茫然的眼睛,“……这里,是我对你的想念,对你的爱,和对我……自己的惩罚。”

    庄景玉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现了问题,可是怎麽听起来,黎唯哲此时此刻的声音,竟然会沙哑压抑得这般厉害?而且似乎……还隐隐带了些颤音?

    可惜他没有时间去详细思考。

    黎唯哲忽然将他的整颗脑袋都紧紧贴上了庄景玉的脖颈,并且几乎将他的整个身子,都沈沈压在了庄景玉的上方。

    一个把人牢牢禁锢在怀里的,绝对防御姿势。

    “我很想你,想得都快要发疯了……不,是已经发疯了……”

    “我很後悔那一天,我为什麽没有拉住你,居然就这麽让你走了……”

    “其实在你走了以後,我本来,是想要去找你的。可是你说我是不是很欠揍?我偏偏又忍不住,想看看你究竟能熬到什麽时候,什麽程度,才会来找我……”

    “结果你这麽久都没有来。”

    “後来我这边的事情变麻烦了,没有办法很快去找你……结果,你还是一直不来!”

    “呵,你昨晚一来就睡著了,大概还不知道,无论多忙,我每天都一定要回来这里一趟,把冰箱里过了期的牛n和饮料全部扔掉,然後换上新的。”

    “因为我总想著,你大概明天就要来了……明天就会来了……”

    黎唯哲一边喃喃低语,一边近乎贪婪地舔吻吮吸著庄景玉的耳垂後颈,好像无论怎麽做,都永远要不够也补不回,在这一个多月的时光里,他所失去的,那麽多温暖,和快乐。

    “昨天我终於处理好了林家的事情,再也忍不住了,既然你耍x子不肯来见我,那我就把你绑过来,好好惩罚惩罚你!”

    “结果一去到你们寝室,周云飞却说,你聚餐聚到一半,忽然间就跑得无影无踪了……呵呵,虽然没能把绑回家我很失望,可是只要一想到,你终於也忍不住主动来找我了,我就又好得意。”

    “当然我还很高兴。因为我终於知道,无论我们是不是在一起,我们都一样默契……”

    “再也没有别人了……庄景玉,这世上再也没有别人能比你更加了解我,也再也没有别人能跟你一样,让我几乎,都忘记了自己。”

    在遇见庄景玉以前黎唯哲从来不知道,也想象不到,原来真正爱上和爱一个人的感觉,都能让人如此地陶醉和著迷。

    庄景玉早已经听得呆掉了。好久好久,他才恍惚抬起雾气蒙蒙的眼睛,模模糊糊地看到,在黎唯哲微微皱起的眉头里,有一种隐忍不发的深情。

    黎唯哲亲了一口他的脖子,坐起身来。

    “那个项目……巴基斯坦,你想是真的想去,那就去吧。”

    原以为这个计划会被黎唯哲所强力阻止的庄景玉,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没能反应过来。

    黎唯哲微笑地看著庄景玉茫然变呆的脸,心头一软,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轻声道:“我懂你的,我知道你为什麽会想参加这个。一个学期大半年,再加上这个暑假的时间……等你回来,就差不多……能看到孩子了,”停顿几秒,黎唯哲低低叹息一声,“去吧,去远一点的地方,到时候一回来就能直接看到一个活生生的孩子,也许心里……也许我们两个人心里,就都不会那麽难受,会好过很多了。”

    听到黎唯哲这一番一针见血,完全将他那点儿小心思暴露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的坦荡分析,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是庄景玉到底还是忍不住,全身僵硬了许久。其实有的时候,他倒希望他和黎唯哲,不要懂彼此那麽深,那麽多。

    “……嗯,”庄景玉抬起头朝黎唯哲抿嘴一笑,很真心,也很真诚,“你和林微云的孩子,爸爸妈妈基因都那麽好,一定很可爱的。”

    黎唯哲看了他一眼,目光有些意味深长:

    “呵,是吗。”

    第五十九章

    八月中旬出发去巴基斯坦,黎唯哲没有来送庄景玉。

    没有商量没有通知,甚至连个提前报备的电话短信都没有──这是他们,两个人的默契。

    在巴基斯坦的生活很艰苦,可是也很充实,与庄景玉想象中的基本一致。然而他却并未对此长吁短叹後悔抱怨,反而感到了一种,近乎虔诚般的感激。因为至少,在那麽多,几乎盈塞了他全部空闲时间的学习和工作里,想念的隙缝,就逐渐被挤压得越来越窄,越好越少,越来越细……最後,终至於模糊不清。

    於是他就可以渐渐忘掉,在一抬头天空的东北方向,那个离这儿足足有万里之遥的城市之中,他最爱的男人和别的女人的孩子,正在女人温暖的身体里慢慢长大,然後,就要出生。

    庄景玉平时还是和黎唯哲有一些联系的,只是那种联系频率和他们以往的频繁次数相比起来,就实在是少得,有一些不够看了。一方面当然是因为他们现在都很忙,但一方面更是因为,在这样一言难尽的尴尬状况之下,他们都不知道,彼此究竟还能跟对方,再说些什麽。

    究竟还再说些什麽,才能让他们两个人,都觉得没那麽煎熬,和难过。

    在很多夜深人静的晚上,庄景玉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躺在工地旁边的宿舍里,翻来覆去地睡不著,身下潮湿坚硬的感觉一阵比一阵清晰,丝丝渗入他的身体。床位又窄又小,又冰又冷。旁边再没有那一份熟悉的气味,再没有那个人安心的体温。再没有一个人会突然拎住自己的领子,把他从柔软温暖的被窝里面猛地揪出来,手上端著一大杯热气腾腾的牛n,然後恶狠狠地捏著他的肋骨,让他在做爱和喝完之间,速速做出选择来……

    当然可预料的是,最後牛n杯很快就空掉了,不过庄景玉这个人,也还是被吃干抹净了。

    每每想到这里,庄景玉总是会忍不住苦中作乐地笑出声来,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脑袋埋在枕头里的缘故,每一次的笑声,听起来,总是又涨又闷。

    然後第二天醒来,干瘪泛黄的枕头上,就又无可救药地湿透了一个角。

    後来两个多月的时间慢慢过去,庄景玉逐渐和工地上一位前辈熟悉起来。这位前辈是位女x。说实在的,这种x别,在像水利水电这样艰苦卓绝的工程项目中是绝难见到的。前辈名叫范菲,年纪大约应在三十七八上下,和黎晏心差不多。她到这儿来已经有五六年的时间了,几乎每天都是在不断的研究,考察,奔波中度过,风吹日晒孜孜不倦的;而且她在这边似乎非常非常牛,听说是好几个大项目的直接经手人和负责人,无论白天黑夜,无论哪一项工程,只要一出了点儿什麽毛病问题,不管大小,她都要本著对大家负责任的j神,穿上安全服戴上安全帽,在第一时间跑到工地上去查看。

    庄景玉非常佩服她。尤其因为她是女x,但居然还能这麽吃得了苦,所以就更加地佩服起她来了。而两个人能从庄景玉一个人单方面的佩服崇敬,逐渐发展成为双方彼此之间的熟络交心,起因是某一次庄景玉捧著一个颇为艰涩的学术问题去请教她。後来这请教的次数慢慢变多了,两个人一起吃过几顿饭了,项目一出现问题庄景玉也跟著从被窝里面爬起来,随范菲一起跑去工地现场学习应对突发x事故的技巧以及积累临场经验了……最重要的就是这最後一点:庄景玉实在是一个认真刻苦,甚至是这一次从z大过来的这四个交换生里面,最为认真刻苦的一个人,因此范菲无论是作为长辈还是作为前辈,都慢慢喜欢上了这个单纯干净,沈默,但并不冷漠的好孩子。

    就在这一次看起来十分漫长,然而过起来,却实则非常短暂的交流项目即将结束的某一日,吃完晚饭,庄景玉在范菲的提议下跟她一起沿著河边散步。因为庄景玉从晚饭的时候就始终纠结著一个,自打他昨天白天起,就始终没能想通透的学术问题,因此刚刚那一顿晚饭加上现在这一路上的时间,他一直都在跟范菲探讨。於是两个人就这麽一路走一路说,不知不觉,就渐渐地远离了工地,耳朵里,也不再充斥著平日总是塞满了整颗大脑的难听的机器轰鸣声,而忽然变得安静平和起来。

    庄景玉这会儿正说到激动处呢,并未留意到周围的这一点变化,就像他也没有想到,本来一直用著无比慈爱的目光,专注地看著他滔滔不绝发表自己学术想法的范阿姨,竟然忽地摇了摇头,神情间似乎是一副很无奈很苦恼,还很……拿你没办法的样子,温柔朝他笑了一下,然後轻声开口打断了他:“好了,景玉,我知道你爱学习,不过现在,我想问问你别的问题。”

    “……”庄景玉瞬间呆了一下,不过很快反应过来,“啊?哦……嗯。”

    天知道他真的是非常努力非常艰难地……才勉强将自己本来正要说出口的重点──同时也是他想了好久好久,才总算觉得有那麽一点可行x的解决方案(其实他自认为很不错的……),给吞回了那一个,依旧不肯死心,还在不断往上冒著字符的肚子里。

    庄景玉不说话了,很有礼貌地站在原地,安静地等待著。然而刚刚还说自己有别的问题要问的范菲,却并没有很快开口。她只是比刚才更加认真地,定定看了庄景玉一会儿

    其实范菲现在虽然还不到四十岁,但是一与同年龄段的黎晏心相比,她已经明显地沧桑老去了。在这里,连年的风吹日晒,辛苦拼命,让她的年轻难再,容颜不回。

    但却变得更加温柔和慈祥。依稀可见年轻时婉约秀美的眉目里,有著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景玉,”她看了很久,直到把眼前这位单纯木讷的好孩子看出了脸颊两团可疑的红晕和浑身别扭的不自在来,她才收回自己略带著探究意味的眼神,微微笑道,“别再装了……哎,好吧,是别再委屈自己了。其实我看得出来的,你每天这麽没日没夜拼死拼命地学习,画图,研究,做题……还只要一逮著点儿出事的机会就慌张得跟什麽似地,一路飞跑到工地上去……其实你知道──当然我也知道,大家都知道,那些事情g本就不需要你们这些从z大来的交换生c心。虽然每一年从z大过来的交换生都很努力,毕竟如果不是真的想学到东西,没谁愿意来巴基斯坦这麽艰难的地方受苦的。可是你实在是太拼命了……说更直接点,你太过了,景玉,你知道吗?”

    “……”

    庄景玉愣愣听完这一番,几乎一针见血到,将他本来努力强压在心底的那一点儿小破心思给戳中得片甲不留的话,脸颊在一瞬间红了又白白了再红,眼睛和嘴巴都微微张开著,不知道究竟是在为自己的伪装努力终於被揭穿而感到羞愧,还是在为自己的感情心事又再次被掀开而觉得难过。

    范菲看他吓成这样不禁叹了口气,笑容温婉,里面一点也没有责怪的意思:“好了好了,我当然也知道,你本来就是很努力的。大半年,这麽长的时间呢,要是没有很多的真心和毅力,只因为想利用工作学习的忙碌来逃避别的事情,是绝对不可能撑到底的。”

    庄景玉听到这里,脸色终於勉强恢复了正常……一点点。

    他现在既羞愧又尴尬,既紧张又忐忑,整个人别别扭扭地站在那里,头低得不像话,而且眼看著廉价的衣角都好像就快要被他那一双满是汗水的大手给绞烂了,范菲终是觉著不忍心,慢慢将眼睛投向别处。只是刚刚还一派慈爱温和的目光,却在忽然间变得朦胧而恍惚:“好孩子,这真的没有什麽的。阿姨我……阿姨我,也是过来人,一看就懂了,”她顿了顿,从双唇间悠悠吐出一口轻气,苦涩而明白地点破,“年轻人,风华正茂的,读的又是z大最好的专业,前途大好。再说,我看你家境也很不错。呵呵,结果现在居然搞到只能要靠工作来忘愁,还能是什麽愁?……就只有感情了吧。”

    “……我……”

    ──算了,还是迅速闭上嘴巴吧。被揭穿心事的手足无措,再一次将庄景玉给彻底击败了。

    不过他倒是突然间有点好奇,刚刚范阿姨说她是……那什麽来著……过……过来人?

    即便掩饰得很好,然而范菲仍旧敏锐地捕捉到了空气中,庄景玉那一句无声的纳闷。

    她沈默了一会儿,忽然抬起手来拍了拍庄景玉的肩膀,很慢,却很清晰地娓娓道来:

    “我也不问你究竟和对方发生什麽事儿了,因为本来,感情上的事情,这麽多年说来说去的,其实说到底,也就只有那麽几种,永远没变过。”

    “我也不问你们之间事到如今到底怎麽样了,但是我看得出来,你肯定,还是很在乎那一个人的。”

    “就是因为看出来了你在乎,很在乎……无论这些日子以来你怎麽用疯狂的工作来掩盖,但还是在乎。所以我才决定在实习结束的最後一天来跟你这个傻孩子好好说说,劝劝你的。”

    “……哎,其实也不是劝你,就是想来跟你分享一下过来人的经验。至於回去以後究竟该怎麽办,还是要你自己琢磨,看著办。”

    “我以前在z大读书的时候,也有一个男朋友,是学土建的。你知道工科生的男女交往真的是简单极了,每晚的聊天内容总是作业题目,每周的两次约会也基本就是在图书馆和自习室里度过,又经济又实惠。也许在别人看来我们俩简直就是两个神经病……呵呵,两个学霸,但是我们俩自己都觉得就这样挺好,也觉得对方还行。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以後的结婚对象,应该就是这一个人了。”

    “当然现在,像你看到的这样,我们俩自然是没有在一起的。不是因为离婚,而是因为,g本连婚都没有结成。”

    “大学毕业到三十岁的那段日子,他有向我提过很多次,可是都被我拒绝了。那个时候我总觉得,我还年轻,还要再拼一拼闯一闯,不能就这麽因为婚姻而放弃我的研究和事业……”

    说到这里,范菲敏锐地捕捉到旁边庄景玉那一副小心翼翼而又欲言又止的为难表情,不甚在意地笑了笑,轻声点明他的心思:“呵,我知道你想要说什麽。你是想说,婚姻和事业并不矛盾对吗?……哎,也许吧,现在我回头来看,也觉得可能是这样的。毕竟我还从来没有试过,当初就那麽干脆果断地拒绝了他,而且还是那麽多次……或许对他来说,甚至算得上是残忍了。”

    “但是最近因为你……景玉,因为看到你,我又忍不住重新回想了一下那时候的自己。突然觉得,也许当年我并不只是因为事业的原因,所以才就这麽草率地……是的,我现在已经觉得那时候的自己是草率地……拒绝了他,而且还因为,其实,我在害怕。”

    “我是一个很要强的人,从小就是这样。读书的时候是成绩,毕业了以後是研究,所以就连生活上的感情和婚姻……不瞒你说,很好笑也很幼稚,我也曾在心底跟自己暗暗发过誓,我要麽就不要,要麽,就一定要得到最好。所以潜意识里,我也许一直是在等。等身边,还有没有比他更好的人出现。就像以前那个哲理小故事说的那样,我总觉得前面还应该有更好的人在等著我,所以我必须要走得更远一点,看得更多一些……不然,就这麽草草地和他结了婚定了下来,那说不定,以後会後悔呢。”

    “而且也许因为我读的是理工科的缘故吧,我真的没办法像学文艺的人那样,每件事情都总凭著感觉和激情去做,都相信什麽船到桥头自然直,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不行。我完全不行。我只要想想都觉得那简直是太可怕了,後来我知道,自己这种毛病也许叫做强迫症……?呵,总之,我必须把每一件事情都从头到尾地计划清楚,有条不紊,并且任何发生变数的发生都为零,这样……只有这样,我才能做得下去……才能安心和有勇气地做下去。”

    “可是感情和婚姻毕竟不是算数学题,不是做受力分析,也不是设计项目工程,它们不是那种,一旦最开始的数据和模型设定好了,就能够永远保持不变的类型。所以我……呵,是啊,我怕了,我退缩了,我在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潜意识里,就这麽没骨气地选择了逃避了。”

    明明说的是很後悔懊恼的话,然而从范菲的脸上却丝毫看不出来,哪怕一丁点後悔懊恼的神色。

    她很平静。平静得就像眼前这一汪,流动的清河。

    “三十岁生日的时候,他第一百次递给我的求婚戒指,和z大第一次向留校讲师们提供的,去巴基斯坦交换学习三年的报名表,都在我的手边,这个项目无论是谁,去了回来之後都直接晋升副教授。我当初选择了什麽,你现在一目了然。”

    “那晚上,我第一百次将求婚戒指退还给他,然後,也像现在这样平静地告诉了他,我最终的选择。”

    “直到现在我都还很清楚地记得,他当时看著我的表情。”

    “很不可置信,很无能为力,很失望,很痛苦,很愤怒,很绝望……但是最後,也慢慢变得和我一样,安静平和了。”

    “後来我才知道,那是他终於死心……终於,对我死心了。”

    “那一晚,他把戒指收好,然後只对我说了一句话,就再也没有纠缠,转身便走了。”

    “他对我说,菲菲,你很好,很好,我从不怀疑你一定还能遇上比我更好的选择。可是,能像我这麽无怨无悔掏心掏肺对你好十年的,再也没有了。”

    范菲说得字字都轻,然而这些话听在庄景玉的耳朵里,却仿佛声声皆是,雷霆万钧。

    “呵呵,看你,连你这个旁观者在时隔这麽多年以後,听到我转述这一句话都忍不住浑身震了一下……可见我那个时候,是多麽的冷酷无情。”

    “是啊,那个时候的我,怎麽就那麽冷酷无情呢。我不仅觉得他这麽说显得很可笑,而且我还觉得他这是在嫉妒我……我那麽厉害,以前是比班里,後来是比院里的好多男生都还要厉害,当然清楚我在离开了他以後一定可以活得很好,可是我不知道我竟然还那麽有自信,自己能够在他离开以後找到一个,比他对我,还要更好的人。”

    “呵,我真是前半辈子读书读太多,把脑子都读傻掉了。”

    庄景玉张张嘴巴,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麽。虽然他觉得从范阿姨刚刚讲的话来看,他现在最应该做的,是去安慰她,可是她此时此刻的表情又分明写著,“不用安慰,我没事,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范菲停了一会儿,脸上表情始终不变,不知想了些什麽,良久,才又继续悠悠道:

    “现在回想起来,我都不知道是应该笑自己那个时候,究竟是太有自信了,还是真的太傻了,竟然会以为那一次,他也只是跟以前一样,和我说著玩玩儿的。只要过一阵子,我不去主动理他,他就又会跟以前那九十九次一样,重新低声下气拿出戒指,向我道歉,跟我求婚。”

    “哎,反正我当时是铁了心要来巴基斯坦了,就跟他发短信说,也许我们两个应该分开一段时间,彼此生活工作都在一起……太近了,也许,需要一点距离。”

    “然後我永远记得他回复我的那一句话。”

    “他跟我说,其实距离,早就存在了。”

    庄景玉几乎屏住了呼吸。那种感觉很难形容,好像在空中某个看不见的地方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狠狠地,卡住了自己的喉咙。

    范菲从怀里掏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来递给庄景玉。那是一张结婚照,上面是一位面目沈静的男子,和一个笑容灿烂的姑娘。

    趁著庄景玉看那照片看得发神的机会,范菲自己也再细细看了一遍──这麽多年里,早已经数不清,究竟是第多少遍的一遍,莞尔笑著,柔声道:“五年前,三年交流期满,就在我可以回去的时候,学校又出了通知,说如果能在这儿再待上三年回z大的教师,就有直接晋升教授的资格。”

    庄景玉愣了一下,其实心里已经有点觉得,如果他是那个男人,那麽他也会觉得范阿姨,的确是有点过了。

    范菲几乎看也不用看,就很快猜出了庄景玉此时此刻的心思。因为这个孩子,实在是不会骗人。

    “没关系,我也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过分了。”

    “……”

    庄景玉白脸一红。

    范菲慈爱地笑笑。

    “那一晚我先跟他说了这个消息,剩下半句话,【如果你真的等不下去,那我们就趁早分手吧】,我想了很久,还是先留著没发。”

    “也许潜意识里,我还是很舍不得他,想要挽留他的。毕竟,有十多年的感情摆在那里呢。”

    “只是後来很久我才终於意识到,其实我g本没有资格去挽留他。他需要的不是我的挽留,而只是我的那一句话。”

    “那一晚,他没有和以往一样拼命劝我,跟我据理力争。隔了大概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才终於跟我传过来一个字,那就分手吧。”

    “说实话那时候看到这一句话我有点呆,脑子里很乱很乱。只是不清楚,究竟是因为谈了这麽久的恋爱居然说结束就结束了,还是因为他对我们分手这种事情,居然说同意就同意了。”

    “於是一分手我就更加没有顾虑了,立刻申请了这个後续交流项目。呵呵,说起来那时候我真的是恶毒得很,经过这件事情,就觉得这个世界上的男人全部都不可信,z大一有新的交换生过来,当然是女生,我就不断地跟她们讲这个例子,说这个道理……哎,也不知道有没有害了人家。”

    “後来,去年春节,我在上遇到了当年班里的一个同学。他知道我还在巴基斯坦的时候简直惊呆了,很诧异地问我怎麽没跟他一起去德国。结果一听到这个我也愣了,犹豫了一下才跟对方解释说,我和他已经分手,早不知道他现在怎麽样了。”

    “对方很莫名奇妙地回了我一段:算了,那也好,上次那个德国项目可能就是z大的最後一批了,真的是超难得的机会的,基本上学土建的都想去。他专业成果那麽好,一直都有给他保留名额的,但是前四次他都为你推掉了。如果那次再不去,以後大概也就没机会了。哈哈,也许是因为知道你这个学霸居然还要留三年巴基斯坦,实在无语了吧。哎你说你这个姑娘,对自己还真是够狠的啊。看看咱们班其他那几个女生,念书的时候明明是属於科科都学不懂的那一种,结果现在一个比一个小日子过得滋润。你说你干嘛非把自己搞得那麽苦呢?真是女人中的男人,男人中的畜生……啊!哎呀!掌嘴掌嘴!嘿嘿,开玩笑开玩笑,说错话了啊,别介。诶不过,讲句老实话,你们交往这麽多年,他对你真的是太好了,我们全班都看在眼里,都以为你们俩以後一定会在一起呢,结果现在居然说分就这麽分了,天各一方的,我还真是有点儿不敢相信。”

    “……没有人能体会我那一刻的感觉。坐在电脑前,好像一瞬间天都塌了。”

    “我是感到有一些後悔,但是我还是没有去找他。要强成就了我的事业,可是也毁掉了我的生活。”

    “再後来,再後来……呵呵,好吧,其实就是昨天,那个人给我发了这一张照片,告诉我,他下个月就要和这个女孩子结婚了,两个人是在伦敦认识的,这个女孩子学的不是工科,而是我们俩以前都非常瞧不起的文学。”

    “他还发了一封很长很长的邮件给我。”

    “里边写了很多东西。有一些当年我们谈恋爱时的琐事,我都没想到,他居然还记得。而且还记得那麽清楚。但是最让我震惊,把我刺得最痛的那一段话是,他跟我说,菲菲,即便分开已成必然,可是在最後,我还是想要跟你说清楚,我并不是因为大男子主义,不想让你一个女人在事业上成就太高,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阻止你的,而是因为,你自己有发觉过吗?其实你g本就只是把我当成一个拿来结婚的备用品,如果哪一天结婚成了必须,而你又还没有找到更好的,那便把我拿出来替上,完成任务就行。不瞒你说,其实我也曾为你推掉过一两次十分珍贵的学习机会,因为我觉得,工作我在哪里都可以努力,可是你范菲就只有一个,若是因为我没有抓紧而错过了,那就再也没有了。我并不需要你也为我做到这样,我愿意放你和陪你,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可是你连一个承诺都给不起我。因为你不敢。你的世界就只有你自己,你的前途,还有那个也许会在未来出现的,比我更好的幻影。我把当年向你求过整整一百次婚的求婚戒指寄送给你,虽然再也不会有第一百零一次,可是这一枚戒指,我也不会再送给别人。既然那本来就是为你而准备的,那它就永远是属於你的。把它用来纪念我们那十三年的恋爱时光吧,而现在,我就只能把你留在我的三十七岁,以後的人生,无论长短,无论好坏,都不会再有你了。祝你幸福。”

    “昨天看到这一段话,十多年没有哭过的我……巴基斯坦这麽苦,但都没有哭过的我,自己都不知道怎麽回事,眼泪一下子,就这麽哗啦啦地流下来了。”

    “因为我忽然发现,这个男人用他的爱读懂了我的一切,可是我却从来,没有理解过他的心情。”

    “甚至是从来都没有,试图去理解过他的心情。”

    “原来他早就看穿我这麽坏,这麽恶毒……可是他却仍然毫无怨言地选择了,无条件地忍让和包容我,整整十三年。”

    “最後是我逼走了他……是我让他,终於从失望,变成了绝望。他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我,从来没有不珍惜我,更谈不上我以前跟女学生们抱怨的那样,薄情辜负了我……在他还没有对我感到绝望的那一些日子里,那麽那麽长的时间,无论我让他有多难过多失望,他都始终把我抓得紧紧的。可是我自己不听话,竟然推开了他。”

    “……是我自己,没有抓紧他。”

    庄景玉听到这里忽然恍惚,觉得自己,似乎有点理解范阿姨跟他分享这段经历的原因了。

    范菲停下来拍拍他的肩膀,长长呼了口气,摇头笑道:“哎,我大概说得太多了。没办法,人老了,就是爱唠叨……可是,景玉,你明白阿姨的意思了吗?”

    庄景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范菲笑著将眼神移向了前方波光明灭灯火隐约的河面,声音一出唇间,就被干燥的夜风吹荡得很远很远:

    “今天看著你这麽欲盖弥彰的忙碌样子,我就忍不住想起,我第一次跟他坦白决定要来巴基斯坦的那个晚上,他跟我说的那一句话。他说我很好,以後一定还会遇上比他更好的选择。可是能像他这样,对我这麽好的男人,却再也不会有了。”

    “刚刚我说我那个时候不信。结果这麽多年过去,一个人呆在这个地方,现实却渐渐由不得我不信。”

    庄景玉听到这里表情很明显愣了一下,歪头想了想,不禁奇了:“咦……?怎麽会……?就我来的这半年,我明明看到周围有很多人都对范阿姨你……”

    范菲也许年轻不再容颜老去了,但是惊人的智慧和才干,却永远使她拥有著致命的迷人与x感。

    听见庄景玉的话,范菲顿了一下,忽然抿住双唇优雅一笑。眼角处隐约可见的细密纹路似乎与眼前那一大片被夜风吹皱的河面一样,柔软深邃,粼粼潋滟。

    那是一个女人,被岁月和经历打所磨出来的,最美丽的痕迹。

    “我知道,我不是傻子,这麽多年,我能察觉到这里有很多人在暗恋我,想追求我,他们也都对我很好。而我虽然没有同意,可是大家都是快奔四的成年人了,把话说清楚以後,彼此也都相处得很好,”范菲慢慢抬起手,撩了撩额前那几缕,被夜风吹得有些凌乱的长发,神情微淡,“……可是,所有人都对你很好,你跟所有人也都很好,然而在这麽多好的人里却没有你想要的那一个人,就算再好,你也依然会觉得不完整。”

    庄景玉听到这里,简直感觉全身就像是被强电击中那样,脑子里虽然一片空白,但其实什麽,都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了。

    范菲转头向他露出一抹鼓励的微笑。

    “我看得出来你是真的很爱她,那麽等一回国,你第一件最应该做的事情,就是先去确认她是否真的爱你。如果这两样都成立,那你们为什麽不在一起。”

    “还在等什麽……还有什麽可等的呢?彼此相爱又能在一起的时候,那为什麽不呢?”

    想了想,范菲最後说了六个字:

    “不要像我一样。”

    庄景玉安静听著,呆呆看了范菲一会儿,也许是几十秒,也许是几分锺。只是范菲的脸在四周闪烁明灭的灯火之中不断改变,最终在庄景玉雾气蒙蒙的视线深处,一笔一划,一眉一眼,缓缓拼贴融汇成了万里之遥的那一个人,的那一张脸。

    天知道庄景玉此时此刻究竟是有多想黎唯哲的温暖与触感,拥抱和体温……甚至接吻以及那种事情,好像……好像,也都没有关系。

    无论哪一种,他都发了疯地想念,著了魔地愿意。

    终於,直到现在,也许并不是第一次,但却是两个人确定关系开始交往以後,最深的一次──庄景玉总算无比清醒地意识到,黎唯哲这个人,和他们之间的这一份感情,对於他来说,究竟意味著什麽。

    他们是两个人,但如若失去彼此,他们都将不再完整。

    仿佛是要用尽全身力气那般,庄景玉使劲儿地朝著眼前的人拼命点头。那股狠劲儿,看著,几乎是要将整颗脑袋都从脖子上连g点下来似地。

    范菲被一向沈默安静的庄景玉,这一下突如其来的疯狂行为给惊呆了一秒,随即回过神来,无奈笑笑。其实她倒是有点好奇,庄景玉究竟会喜欢什麽样的女孩子类型,以及……到底什麽样的女孩子,才会喜欢上庄景玉这个类型?

    会这麽想,并不是说范菲看不起庄景玉,而是范菲很知道,在现在这个社会,像庄景玉这麽认真本分的孩子,女生们不是大都不咋看得上眼的吗?那麽,能对庄景玉这麽死心塌地并且也让庄景玉对她那麽死心塌地的,也许……大概……应该……是一个非常单纯善良,贤惠温柔的女孩子?

    当然庄景玉并不知道范菲此刻心中所想,不然,他可能就真的要忍不住喷出来了。

    只是,就在他正准备拿出手机跟黎唯哲联系的时候,突然,脚下的地面,似乎猛烈地摇晃了起来。

    四周灯火刷地灭掉,而远处的工地,也砰砰砰砰,连续发出了好几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似乎是大型器械碰撞落地的声音。尖锐却又沈闷。

    因为再也站不稳而被迫跌倒地上的瞬间,庄景玉只能勉强从几乎已经眯成一g针细的眼睑中,看到眼前这个地动山摇尘埃弥漫的世界,一切都显得那麽不堪一击,摇摇欲坠;以及范阿姨那一张,一直以来都只有冷静严肃,然而这一次,却也终於不得不显露出惊慌失措的脸。

    【彼此相爱又能在一起的时候,那为什麽不呢?】

    这是庄景玉在天昏地暗飞沙走石的末日里,脑海中,清晰浮现的倒数第三句话。

    【如果这次能够大难不死,那我一定到死,也不再放开你的手】

    倒数第二句。

    【黎唯哲】

    最後一句。

    第六十章(完结?上)

    後来的状况简直可以用兵荒马乱这四个字来形容。

    永远没完没了的余震,永远摇摇晃晃的大地,永远像是下一秒就要坍塌坠毁的设备,还有永远像是下一秒就要一泻千里的河水……

    其实硬要说起来的话,这次地震的级数并不高。但是因为震源离他们工地太近,而且离地面也不深的缘故,所以这次地震对这附近的摧毁程度,也基本可以说是毁灭级别的了。

    因为山体塌陷道路损毁的关系,救援队没有办法很快赶过来。庄景玉甚至估了一下方圆几里道路受损的大致情况,然後都开始有些绝望地怀疑,救援队究竟有没有办法在所谓的地震救援黄金七十二小时之内,打通道路,进入震区。

    庄景玉和范菲几乎可以说是毫发无损──和工地上其他很多受伤颇重,甚至是那一些,早已经不幸遇难的同事,相比起来的话。

    最初的惊慌失措很快过去,范菲迅速地恢复成了她以往的领头人,负责人,以及女强人形象;用她宝贵的专业知识和经验,以及女x所独具的安定人心的温和力量,安慰,鼓舞,并且带领工地上余下的夥伴与同胞们,共度难关,等待救援。

    而庄景玉作为这次地震为数不多的幸存者,尤其还是十分难得的四肢健全内脏完好的幸存者,自然更是责无旁贷地挑起了照顾伤患和鼓舞士气的艰巨重担。

    只是偶尔,当庄景玉照顾完其中几个,就算瞎子也能瞧得出来,几乎不可能撑得到救援队赶来的重伤患者时,他真的非常痛苦地看著他们深埋在尘土瓦砾之中,那一些,一张比一张奄奄一息的苍白脸色,忽然就感到了一阵,直从脚底升往头顶的心惊,与心寒。

    他仿佛看到有一个身著黑色斗篷高举银色镰刀的死神,在无边夜色冷冷月辉之下,一步一步,朝著这些人的生命,靠近,逼迫,吞噬……然後,吞噬殆尽。

    毫无疑问他们的生命正在流失。而曾经,甚至就是在几天以前的曾经,这些人,都还跟自己一起,笑过,吵过,闹过,玩过,认真地工作过,激烈地讨论过,无聊地八卦过,惆怅地抱怨过……或者,真诚地倾诉过。

    庄景玉发现自己明明还那麽清楚地记得,他们曾经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半是满不在乎,半是满怀落寞地对自己说,哎,有点想家了。

    而当初他是怎麽回答他们的?啊……对,他是微笑著安慰他们说,就快到期限了,咱们再忍忍吧。

    再忍忍……再忍忍吧。

    可是忍到现在,结局却是,他们也许永远,都回不了家了。

    这样一想,庄景玉觉得自己简直没有办法呼吸,心里堵得实在太慌太慌。虽然在伤患面前他必须要努力保持微笑,可是等到一路飞跑回去,他的脸上却早不知什麽时候,竟已经湿成了一大汪,汹涌咸涩的海洋。

    这种四周都是伤痛,处处飘满哀鸣的绝望场面,让庄景玉非常不吉利地想到了许多年前,父母因为车祸而离世的事情。那时候,二姨抱著小小的自己怔怔望向父母的灵牌,用早已哭到凄厉嘶哑,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那般的空旷声音,泣不成声地对他说道,这都是命。

    这都是命。

    也许是因为那时候的自己年龄太小,也许是因为那时候的二姨字字铭心,当然更也许是因为,後来世态炎凉,冷暖尝尽──总之,早在那时候起,这句话就像一粒蒲公英的种子,虽然只是随风无常地落在了庄景玉柔软贫瘠的小小心房,然而却比这世界上的其他任何认知,都要更加顽固倔强地迎风生长。

    他信这句话,一直信。

    而如今,就更加坚信。

    每每照顾完伤患返回到临时安全区随意搭起的简易帐篷里,庄景玉曾经无数次忍不住後怕地胡思乱想,如果发生地震的那个晚上,他和范阿姨没有突然想要去河边散步,而是和以往一样直接回到了各自的房间里……或者更严重一点,甚至是干脆走去了水坝上……

    那会怎样。

    次次想到这里,庄景玉也都会次次万分惊恐地立马抱住头垂低眼睛,浑身止不住地冰凉颤抖,呼吸紊乱,大口喘气,再也不愿意,继续深想下去。

    命运对人类的玩弄,究竟什麽时候,才能停止。

    通讯勉强恢复是在大约一周以後。从此庄景玉每天除了解决自己所必须的生理问题和履行责任照顾伤患以外,剩下来最常干的事情,就是抱著水杯坐在电视机面前目不转睛地看新闻。只是电视的效果依然很差,看不了几分锺就要嘶嘶嘶地卡几下,然後闪出一大片白茫茫的雪花,而播出来的内容也永远都是雷打不动的“万众一心,抗震救灾”。

    可是,尽管屏幕上那些,看似一个比一个说得天花乱坠,表现得撕心裂肺的媒体人,也许永远都没办法了解灾区里那一份,逐渐笼罩蔓延,无比真实的苦难与恐慌,然而只要有了这一点点能够与外界相通相连的东西存在,对於此时此刻的他们来说,也都是振奋人心的希望。

    因为重灾区是在中巴两国长期合作的水利工程地上,因此中国政府对此也十分关注,提供的援助史无前例,甚至经过高层的努力沟通之後,巴政府还同意了中国政府直接越境派遣救援直升机来接返本国工程师回国的要求。

    就这麽每日每夜地看著几乎是在重播循环,毫无新意的电视节目,庄景玉心里清楚,他现在要做的,也能做的,就只是安静地等待,和诚心地祈福。

    只是偶尔间想到黎唯哲,庄景玉还是会抑制不住地感到情绪微沈,心里头瞬间就升腾起一股难以名状的不安与恍惚。手机现在还暂时没有办法用,他们联系不到彼此,通知不了彼此,想要报平安和想要确认平安的焦虑心情,也没有办法传达给彼此。

    这是自他们相逢相爱以来,第一次,将对方遗失在了茫茫人海。

    其实庄景玉自己倒还好,毕竟他知道黎唯哲是安全的,这就足够了。可是黎唯哲在知道这个消息以後,直到现在,整整漫长的一周过去,他已经著急发疯成了什麽样子,庄景玉只要想想都觉得自己的整个x腔,似乎是在隐隐发疼。

    多希望此时此刻,自己能够完好无损地站在黎唯哲的面前,微笑著对他说:看,别担心,我还活著。

    多希望此时此刻,自己能够挺直了背脊站在黎唯哲的面前,坚定地执起他的手,认真地对他说:我再也不会放开你了。就算你推开我。

    庄景玉想起那一晚,整个世界地动山摇,四面八方烟尘漫漫。而在废墟硝烟之中,他那麽清晰,并且那麽有力地对自己说过:

    【如果这次能够大难不死,那我一定到死,也不再放开你的手】

    而现在,他还活著。

    手机是在将近半个月以後才勉强恢复通讯功能的。而那时候救援队也早就已经赶到了,从此庄景玉每天照顾伤患的时间就都全部分给了看手机,发短信,报平安……这些事情。

    亲朋好友的慰问电话一个接一个,短信一条接一条。每一件,庄景玉都认真回了。

    黎唯哲却没有打来电话,唯一的关心,只是一条短短两个字的简单讯息:

    【等我】

    却比其他任何人的任何话,都要更加令他安心。

    最後,在距离地震发生以後的第十八天,一个天气y沈算不上好的日子,他们俩,终於见到了面。

    黎唯哲是跟第一批同意入境的中国派遣队一起直接飞过来的,他有朋友在部队高层里面。

    庄景玉之前已经被先头救援队的负责人通知了有朋友要从国内出发,亲自来接他的消息,因此那一天,他早早就在单独一人的简易小帐篷里,等待著黎唯哲的到来。

    帐篷的开口很小,那天的阳光也很弱,因此当原本就不明亮的帐篷里突然又黑掉了一大片的时候,庄景玉即使不用抬头也能知道,是他……是黎唯哲,终於来了。

    黎唯哲那麽那麽高的个子,只能尽力把腰弯到了很厉害很厉害的程度,才总算是成功进到了帐篷里面。

    庄景玉坐在里边远远看著这一幕,看著这个,一向轻狂不羁飞扬霸道,但如今却为了能够见到自己,而努力将他一向引以为傲的修长身躯弯折蜷缩的男人,只觉得心里又酸又涨,又闷又疼;很奇怪帐篷里面明明暗无天日见不到光,可是他的眼睛,却瞬间被四面八方包围涌来的湿润感觉,灼热地割裂,冰凉地刺伤。

    曾经以为在这个世界上,应该没有任何东西,任何事情,任何人,能够让黎唯哲心甘情愿地弯下他那一g高贵迷人的背脊;可是现在,庄景玉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是痛苦还是欣慰地发现,其实这种东西,这种事情,这种人──却是有的。

    东西就是自己的东西,事情就是自己的事情,而人,也就是这样的自己。

    一刹那,感动和心疼都像潮水,连同著黎唯哲那一道慢慢走近靠拢的高大身影,一起呼啸著朝向庄景玉狂奔涌来,最後温柔地将他淹没在,无边无际的深海。

    黎唯哲在离庄景玉三步左右的地方缓缓停下了脚步,而庄景玉也同样身形不乱地坐在低矮破旧的床边。两个人,一个低头一个抬头,俯视与仰视之间的空隙,静静流淌著一股微妙柔和,但却谁也c不进来的纠缠气息。

    那是他们两个人,无论相隔多远,也无论分隔多久,都无法从彼此生命中抽离丢弃的默契。

    他变瘦了。他变黑了。他变憔悴了。他变得会害怕……和懂得害怕了。

    四目相对眸光流转,这是他们两个人心底,最深心声的交换。

    黎唯哲非常欣慰庄景玉的完好无损,然而庄景玉却十分诧异黎唯哲的狼狈不堪。毕竟,前者曾经见过後者比现在还要更加难看千倍百倍的样子,可是後者却从未见过前者,这般惊慌失措,後怕悔恨的模样。

    一向干净的下巴好像是在一夜之间就忽然冒出了细细密密的青色胡渣,眼睛底的黑色眼圈也是浓得遮都遮不住,从来都意气风发的帅气短发此时此刻也乱糟糟得不像话,衣服更是一套异常……挫的,救援队队服……又旧又破又老气又泛黄,可想而知其衣龄之长,尤其囧的是它还那麽短,g本就罩不完黎唯哲如此挺拔修长的高大身形啊!

    这样邋遢狼狈的黎唯哲,庄景玉从来,没有见过。而如今,这些东西,却好像全部都扎堆儿了似地,正一个比一个清晰地放大呈现在自己的面前,庄景玉知道,整整十八天,黎唯哲所有的担惊受怕,都在这里面。

    黎唯哲没有做出立马倾身上前扑倒庄景玉,然後将他狠狠压在身下拥抱亲吻──这种原本,才比较符合他霸道x格的火爆举动,而竟然一反常态,很久很久,都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深深注视著庄景玉,没有後退也没有前行,不肯远离却也不再靠近,就只是那麽安安静静地站著,一个人,一道眼神,仿佛那样空远悠长的目光,电光石火分寸之间,就已经许下了对方地久天长,一世一生。

    而庄景玉虽然对此感到有些惊奇,但是不可否认,他很享受,这样无声,但却深刻的交流。

    终於,不知多长时间过去,黎唯哲慢慢抬起右手,轻轻落在庄景玉柔软依旧的头顶,小心翼翼揉了两下,低声问道:“……怕吗?”

    庄景玉想了想,没有撒谎,很诚实地点了点头。

    黎唯哲见状微微愣怔了一下,随即垂低眼睛,忍不住,呵呵闷笑了一声。

    “嗯?这麽巧?”他一边这样笑著反问,一边倾身往前伸出双臂,然後慢慢地张开,又再紧紧地合拢,最後,终於牢牢地将这一具,他思念了整整二百六十多个日日夜夜的久违的身体,锁进了自己,早已寂寞太久的怀中,“……你怕,我也怕。你看,我们又默契了。”

    手臂的力度逐渐变大,包围的空间逐步收紧。

    庄景玉几乎是一毫米一毫米地感觉到,对方明明手无寸铁,但却堪比刚石的进逼。自己的整个身体都仿佛被那一双溢满怪力的手臂给活活箍死了那般,不仅动弹不得,还甚至,呼吸艰难。

    很难受,可是庄景玉,却甘之如饴。黎唯哲的颤抖,黎唯哲的後怕,黎唯哲的恐慌,黎唯哲的想念,黎唯哲的感情……都容纳在这一双绷紧的手臂,这一个拥挤的怀抱,和这一方,窄小的天地里。

    两个人谁也不比谁贪婪地,疯狂吮吸著对方身上那一股,熟悉却陌生的气息;而也正是那一股独一无二的味道,就支撑了他们两个人,一个人的等待,一个人的寻找。

    无论哪一种,都是寂寞的事情。也许结局徒劳也许终归无望,但他们幸好,都未曾想过嗷放弃。到如今,珍宝失而复得,恰似,劫後余生。

    毕竟,世界那麽大,未来那麽长,而他们,才刚刚在一起。

    仿佛整整一个世纪那麽久过去,黎唯哲才终於舍得放开了庄景玉,只是全身仍旧带著几许後怕不安的颤抖,而呼吸,也是十分难得地不稳。

    深深看进对方眼底几秒,忽然,黎唯哲竟然毫无预兆地,屈身半跪到了地上。而不待庄景玉惊异,他便更快地从上衣兜里,小心翼翼,掏出来了一样东西。

    庄景玉定睛一看,霎时愣住了。

    那是在三年前的平安夜,他二十岁生日的那一晚,黎唯哲说要送给他,但是却并不强迫他那时就一定要接受的,铂金戒指。

    如果这个时候自己都还不知道黎唯哲究竟是什麽意思,那他就不是真傻,而是在装傻了。

    庄景玉好像返璞归真一夜返童了那样,表情无比呆滞地,傻乎乎看著眼前的黎唯哲。

    於是黎唯哲又蓦地笑了,抬手刮刮他的鼻子,戏谑道:“紧张吗?”却不等庄景玉回答,他自己也深深呼吸了一口,神情瞬间变得庄重肃穆起来,仰起脸,眉目间如水漾温柔,那波光粼粼的样子,好似夜空繁星闪烁,“呵呵,又这麽巧?我也是呢。”

    庄景玉顿时觉得脸颊连同耳g都在发烧。

    黎唯哲握住庄景玉的右手,缓缓抬起来放至自己的嘴边,低头轻吻了一下,然後旋转著将那枚戒指,凌空悬在了对方的无名指尖,一副蓄势待发x有成竹的自信样子。似乎只等庄景玉点头答应,他就会再不犹豫也再无顾虑地,一鼓作气,将它套进去。

    套住这一个,他这一生,都永远不能放开的人。

    “……庄景玉,”黎唯哲深深望向庄景玉的眼睛,连名带姓,郑重叫他的名字,“你是否愿意成为我的伴侣与我缔结婚约,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无论贫穷还是富裕,也无论……是生,还是死,或者其他任何理由,都爱我,照顾我,尊重我,接纳我,永远对我忠贞不渝,直至生命的尽头?”

    庄景玉一生传统保守,做过的最惊世骇俗的事情无非两件,第一是跟了楚回,第二是爱了黎唯哲,没有接触过任何宗教,因此直到几年以後参加唐汉和韩莹月的西式婚礼,在教堂上他听见神父这样问他们时,庄景玉才终於咬牙切齿地知道,晕!原来当年这些话,都是黎唯哲从这儿山寨来的啊……!一个盗版,害得他当年头晕目眩,还为此神魂颠倒了这麽多年……

    这个时候的庄景玉,的确是昏昏噩噩,头晕目眩。

    不曾料黎唯哲竟然会来这一招,也想不到黎唯哲用来求……求婚的话,竟然会如此深情款款,惊心动魄──总之,导致庄景玉这时回不过神来的原因,很多很多。

    黎唯哲看他一副回味无限,但却就是给不出来反应的可爱表情,不禁宠溺地捏捏他的脸,笑得像极了一只偷腥的猫,故意抓抓头发拉长了声音苦恼道:“诶……懂不起?不明白?……哎,好吧,那我再说直白点儿。”

    两人间那一股近乎心电感应般的默契,让庄景玉在听到黎唯哲这麽说的瞬间,心里头就哗地升腾起了一股,非常不妙的预感;而这股不妙的预感甚至连带著他原本僵硬的眼珠子,也异常不安地转动了几转。

    果然,下一秒,黎唯哲简直就像饿狼扑食那样地猛凑上来,往庄景玉的额头狠狠印下一记,接著笑眯眯解释道:“意思就是,庄景玉,你愿意嫁给我黎唯哲当老婆,无论你老公我变成了什麽样子,都甘愿一辈子服侍你老公,不嫌弃你老公,崇拜你老公,当然还要爱死你家老公,把心和身体都只乖乖奉献给你老公我一个人──直到死吗?”

    “……”

    这一段经过翻译的火辣表白,直把庄景玉听得目瞪口呆瞠目结舌,僵在原地,高烧似乎转眼间就从脸蛋,一路蔓延到全身了。

    黎唯哲脸上依旧是那一副雷打不动的坏笑,然而眼眸深处,却暗藏著几分忐忑兴奋的期待。

    庄景玉发誓他只不过是因为脖子保持一个姿势太久而想要动一下而已,结果黎唯哲捕风捉影的能力实在太强,一扫到那麽一点苗头,就迅速地就抄起那枚戒指往他的无名指套了进去。

    庄景玉:“……”

    算了,这倒也省了他还要点头回答“是”的这一步程序。

    黎唯哲眯起眼睛定定看著那一枚,时隔三年,历尽艰辛,如今终於在庄景玉的无名指上买了房安成家的戒指,显得十分满意。忽然他像猛地想到了什麽似地,一下子仰起脑袋朝著庄景玉微微摇晃了晃下巴,脸上写满的,居然是一副令人石化的撒娇可爱,和欲求不满的表情。

    庄景玉愣了一下立马读懂,黎唯哲这是在示意自己,赶快低头吻他一下。

    “呃……”

    庄景玉在心里经过了好几番死伤惨重的天人交战,最後实在是因为受不了黎唯哲那两道,逐渐从开心转变成委屈,再从委屈转变成难过,最後从难过转变成黯淡的百变眼神……而低头照做。

    哎……被吃定了。唇瓣触碰的瞬间,庄景玉在心里,为自己的余生而如此哀叹。

    两个人轻轻一啄就分开了,没有长驱直入没有火辣舌吻。而黎唯哲对此,倒也未加阻拦。

    他只是心满意足地低下头,久久凝望著那一枚彰显著低调华丽的银色戒指,一遍一遍,一遍又一遍地,轻轻抚著。

    “你终於是我的了,”他近乎自言自语地喃喃道,“我终於……套住你了。”

    庄景玉闻言表情有些羞赧,脸上似乎迟疑了几下,而後最终下定决心那般,左手忽然伸进怀中,然後竟然也从里面,掏出来了一枚戒指。

    “这、这个……”很久不犯的结巴病在这一刻仿佛又有卷土重来的趋势,庄景玉本来不欲去看黎唯哲那一张,混杂著吃惊与狂喜的脸庞,但是在这种……这种……郑重庄严的时刻,不看著对方的眼睛说话,似乎……似乎……也不大好啊……

    於是,深深吸进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再一低头,庄景玉就微醺地发现,自己已经毫无商量地醉倒了黎唯哲那两汪,暗潮汹涌的目色寒潭之中:

    “这、这是我……在来巴基斯坦之前买的,”神智好像已经全被潭水给吸噬走了,浑身上下只剩下个嘴巴,在这里本能一般地嚅动讲话,“我、我说不来你刚刚讲的那一段话,太、太长了……我就想问你……我就只想问你这一句,黎唯哲,你以後愿不愿意……和我庄景玉,在一起?”

    吐完这短短几十个字,庄景玉觉得这简直是要了他的老命。

    而唯一令他感到些许慰藉的发现是,黎唯哲此时此刻的表情,看起来,也并不比刚刚的自己好多少嘛。

    结果,就在庄景玉正想东施效颦板起脸来反问黎唯哲,你是不是不愿意的时候,黎唯哲就跟炸了毛的豹子一样瞬间回过神来,然後g本不等庄景玉套,自己便迫不及待地将左手无名指,硬生生地,挤进了圆圈里。

    庄景玉:“……”

    黎唯哲喜滋滋地抚著这枚戒指,脸上的欣喜不言而喻。他头也不抬地对庄景玉说:“不用向我索吻了,你想亲我哪里随便亲,老公的就是老婆的,老婆的还是老婆的。”

    “……”

    庄景玉忍无可忍忍无可忍……终是忍不住满脸黑线地想,不知道现在脱下戒指然後再要回戒指,还……来得及吗?

    大约过了三四分锺的样子,黎唯哲才总算是从狂喜之中彻底清醒了过来。他慢慢抬起自己的左手,与庄景玉的左手十指相握,逐渐感觉到彼此无名指上的坚硬物体,触碰,摩擦,划过,然後,交融。

    那是两颗灵魂刚刚许下的,纠缠一生的羁绊。

    黎唯哲挑高眼睛看著庄景玉,轻声问:“你个笨蛋,真的知道,我们刚刚,做了什麽吗?”

    庄景玉红著一张脸,微微点了点头。

    黎唯哲见他这样可爱,心里不禁玩x大发,一边摇晃著两人紧紧相连的左手,一边笑问:“哦?知道?好啊,那你倒是说说,我们俩刚刚做了什麽?”

    却不料庄景玉这一次并未逃避,反而认真地对上黎唯哲的眼睛,小声但坚定地道:“你套住了我,我也……套住了你。”

    黎唯哲一呆。

    庄景玉却继续在一旁语不惊人死不休地道:“我是你的,而你……你也……是我的了……以後无论发生什麽我都不会离开你,哪怕……你推开我。”

    ──这是地震那晚他曾发誓,如果这一次能够大难不死,那他一定要跟黎唯哲当面表白的话。而现在,他终於讲出口了。

    黎唯哲怔怔看了庄景玉一会儿,那神情专注得,仿佛是在探察眼前这个人究竟是不是以前那个,明明说不了一两句话就要面红耳赤,更别提讲出这麽多热情洋溢的表白话的庄景玉。

    於是饶是庄景玉鼓足勇气,也架不住黎唯哲这样火辣辣赤裸裸的注视。

    “呵。”

    忽然黎唯哲轻笑一声起身坐到庄景玉身边,一扬臂,便将对方轻而易举搂紧了自己的怀里。

    “笨蛋……我怎麽可能会推开你。我怎麽可能还推得开……还舍得推开你,”黎唯哲有些无奈却又有些宠溺地捏捏庄景玉质感很好的小耳垂,声音明明很近但却听来很远,犹若天边微不可闻的恍惚,“我现在,好像又比之前更加喜欢你了。”

    庄景玉脸上一红没有说话。

    黎唯哲上他无名指的戒指,将嘴唇贴近他耳边,流连厮磨道:“是,你说得对,你套住了我,我也套住了你。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你不能离开我,而我,更不会推开你。”

    “不过,我们可以用一个更简单的方式来概括它们,那就是──”

    “我们刚刚,结婚了。”

    “那是,我们的婚礼。”

    没有人知道,也许就连身边的黎唯哲也不知道,现在庄景玉的脸庞之所以越来越烫越来越红,其实并不再仅仅只是因为害羞,而且还因为心底那一份难以抑制的兴奋,与激动。

    结婚……结婚啊。

    对啊,原来他们刚刚那,算是结婚了啊。

    自从选择了要跟黎唯哲在一起之後,就似乎与自己再无缘分的一件事情,却在刚刚,就这麽出乎意料而又理所当然地,降临发生在了自己的身上。

    整个无名指仿佛都要烧起来,那麽滚烫。

    黎唯哲舔舔庄景玉的耳後,想了想,说:“虽然很简单但是很庄重。不过你要是嫌太简陋,以後我们去国外再办一个华丽的。”

    庄景玉对此自然是轻轻摇头:“不、不用……就那个……就刚刚那个……很好,已经很好了。”

    听到这种变相的承认,黎唯哲早有预料般地低低一笑。

    忽然他放开手探向前,转而捧起庄景玉的脸与自己面对面,挑眉笑道:“你知道吗,这是我一生当中,第二开心的事情。”

    果不其然,庄景玉的脸上很快露出了些许茫然困惑的神色。

    黎唯哲瞧得心痒,忍不住凑上前去轻轻吻了吻对方软软凉凉的鼻尖,声音回荡在四周流淌的空气里,沙哑中,带著几分一击致命的磁x:

    “仅次於,这一生,我能够遇见你。”

    当这句话撞进庄景玉耳朵里的时候,庄景玉觉得,自己已经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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