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莲记 作者:DNAX
第五十一回
杜笑植哈哈一笑道:“小师弟,我布置圈套其实极为拙劣,可为何没有一个人信你是清白的?那许许多多名门弟子正道中人,只听了我几句似是而非的话便认定你杀害同门,图谋不轨,可见世人愚憨,多得是人云亦云唯恐天下不乱之辈。如今是这样,当年亦然。”
秦追想要驳斥,却想到当日天剑山庄中众人不听他辩白群起而攻之,将他重伤时的情形,若不是江轻逐,自己早已是一缕冤魂,这辩驳的话却说不出口。
杜笑植道:“当年之事是我亲眼所见,永生难忘,从那天起我便立誓为父报仇。我小时候瘦得很,后来逼著自己多吃多睡,硬是日渐肥胖,与父亲样貌丝毫不像。他已将毕生所学写在书册中传授於我,但我在天玄学艺,唯恐自己学了旁门功夫被师父瞧出破绽,便不敢修习。幸好当日在博茫山的树林里,我瞧见母亲剖腹取子诞下婴儿被樵夫捡去收养,十年之后下山去寻,终於找到分离十载的同胞手足,才将父亲的绝学相授,望有朝一日能同心协力为父母报仇雪恨。”
说完杜笑植转头瞧了一眼段已凉。秦追顺他目光一望,段已凉年纪三十有余,说他是张余命倒也不错,可他当真学了轻衣十三子的武功,为何竟不能抵挡江轻逐一剑。杜笑植道:“说了这麽久,还是没说到我为何要杀害师兄师弟,陷害於你。”说著在江轻逐肩上轻轻拍了一下道:“这姓江的小子x子偏激,又y狠冷酷,要想从他那里挖出盟书的秘密比登天还难。但姚老儿不肯说,他便是唯一可能知情之人,我自轻衣秘籍中查到涤心丸配方,却因药材难寻,费尽功夫只由一名药师制成四枚,当日让姚穆风服下一枚想借此问他盟书在哪,谁知他事事听从,唯独问到盟书便闭口不谈,我这才晓得这药对心志坚定之人并无效用,於是设下一局,先叫姚穆风写下书信递与姓江的小子,再找来两人假扮姚家父女将当日我逼姚穆风交出盟书的情景再演一遍。我原想找个和他相识之人瞧这出戏,谁知这小子碌碌寡合,竟连一个朋友都没有。”
这些事,白离当日早就说过,已是八九不离十,秦追道:“所以二师兄便找了我去。”杜笑植道:“小师弟你如浑金璞玉,品x淳善,这世上能与姓江的小子交上朋友的,也唯有你了。我从小看你长大,深知你为人,若亲眼瞧见姚穆风父女惨死不及援手,日后面对江轻逐难免心存愧疚,他对你再多冷言冷语你也不会见怪,且会将当日情景如实相告。”
秦追对著江轻逐瞧了一眼,见他也正瞧著自己,二人心中都想,此人智计了得又深谙人心,自己一举一动一心一念都在他意料之中。杜笑植道:“这件事我虽布置周全,可终究还是有些意料之外发生。我原以为你将当日所见告诉了姓江的小子,他便会一心去查杀父仇人,我再从旁指点,他终究能知道是匣子里的东西惹来的祸事。谁知你回到天玄山上仍对他念念不忘,伤势一好又下山去找他。”秦追听他说得如此暧昧,一时窘迫难言,但转念一想自己与江轻逐早已有情,这念念不忘也没说错。杜笑植道:“我见你们情投意合,怕时日一久他复仇之心渐渐磨灭,说不定日后再不提为父报仇,只与你游山玩水。”
秦追心想,江轻逐为雪父仇之心何等坚定,哪会为了儿女之情说忘就忘,二师兄这回可是多虑了,但他并不说破,听杜笑植继续道:“既然你二人一心要在一起形影不离绝不分开,我便助你们一把,天剑山庄我杀了大师兄,又让三师弟死在你面前,教你众叛亲离,身边再没一个可亲之人,好让你们同仇敌忾,一个死了义父义妹,一个没了师兄同门,这深仇大恨,想必你们终生不能忘怀,誓要找出幕后主使之人才肯罢休吧。”
秦追听得浑身发冷,杜笑植言语亲和,并无半点恶狠狠之意,但听在耳中如坠冰窟,令人遍体生寒。江轻逐早已怒火冲天,但因x道被制,非但不得动弹,连说话也不能。秦追道:“你只是为了这一纸盟书,便杀了大师兄和三师兄?天玄派与当年之事并无关系,杀害张轻更是半点算不到师兄们头上,天玄派非但与你无仇,甚至有恩,你怎麽忍心杀了他们?”杜笑植平日总是一副弥勒佛似的笑容,今日却面无表情不为所动道:“无毒不丈夫,我既要报仇又哪管得了谁是无辜谁是有罪,杀错了,日后y曹地府自会偿还。”
秦追道:“那上官盟主和盟主夫人也是你杀的麽?”杜笑植道:“这等不值一提的人,何须我亲自下手,是我手下黑风杀的。上官清武功不弱,对身边之人却毫无防范之心,梅若夫人是枕边人,本想将她杀了了事,谁知这女子聪明机灵已瞧出破绽,反被她藏起盟主令,假扮者严刑逼问许久,最后黑风取来涤心丸,才从她口中问出盟主令下落。”秦追道:“黑风就是铭舟?”杜笑植道:“原来你知道。”秦追道:“除了他还能有谁?他是上官清得意弟子,天剑山庄中事事由他打理,你却将他收买了。”杜笑植道:“我没有收买他,是他自愿投诚入青衣教为司灵使,青衣教上下都是心甘情愿入教,并无收买利诱之人。”秦追道:“青衣教,轻衣教,入教之人难道都是当年魔教余孽与其子嗣,黑风、玄长老这些人也像你一样,一心报仇,因而甘心入教供你驱策?敢问师兄,青衣教教主长先生又是不是你?”
杜笑植瞧他一眼,摇了摇头。秦追心想黑风与玄长老,一个年纪虽轻却手段老到,一个身负绝艺却甘愿隐姓埋名,青衣教下不知还有多少这样的人物,青衣教教主若非杜笑植又会是谁?秦追不禁转头瞧著坐在地上的段已凉,见他面色苍白搂著妻子臂膀,实在难以相信他是长先生。想了片刻又转回头来,杜笑植道:“小师弟,我今日将这些事说给你听,自然不能留你活口,我杀了这姓江的小子,你也定要与我拼命,但你我师兄弟一场,要我杀你委实下不了手。”
秦追道:“二师兄何必客气,当日你杀害掌门师兄时又何曾有过半点下不了手?”他说这话时讥诮之意甚浓,可杜笑植却仍不动声色,慢悠悠道:“既然如此,好话说尽,还不动手麽?”秦追抬手一提颠起长枪,但江轻逐在杜笑植掌下,自己一枪刺去后果实难预料。正在这时却听背后段已凉一声大喊:“秦弟,螓儿!”秦追一惊转身,只觉腰间一凉,继而剧痛袭来,低头一瞧竟是一只手五指如铁爪般c进他肋下。
秦追重伤之下疾步后退,那手掌自他肋下拔出,鲜血淋漓,秦追背上浮起冷汗,抬头一瞧竟是段夫人赵氏站在面前,目光低垂凝视满手血腥,眼神中尽是冷酷之意,如同换了个人。
秦追按住伤口,疾点x道止血。段已凉连滚带爬地过来拉住妻子裙裾道:“螓儿,你放过秦弟,你将他二人关在笼里,去做你的大事,我管保不会让他们逃走。”赵螓以衣袖擦去手上鲜血,叹了口气道:“段郎,你不明白,未寒山庄早已在他人眼目之下,你不懂武功如何看守得住,我要去做大事,为我爹娘报仇,就不能再心慈手软。”段已凉道:“我与秦弟义结金兰,当日说过同生共死天地为证,你若杀他,无异於杀我。”赵螓低头瞧他一眼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段已凉道:“螓儿,我与你夫妻一场,平日从未求过你,今日我求你别再妄伤人命,为腹中孩儿多积y德。”
赵螓听了,将那只擦净血污的手放在腹上轻轻摩挲,眼中流露出一丝温柔之色,但转瞬间目光一冷,手掌翻起又向秦追袭来。段已凉面色惨然,眼见秦追重伤,难挡赵螓一掌,谁知千钧一发之际,秦追长枪往地上一点,借势翻身将这掌躲了过去。赵螓一掌落空,嘴角微扬,笑道:“原来你没有重伤。”秦追道:“我不卖这破绽,长先生如何肯现身呢?二师兄方才说到分离十年的同胞手足却瞧了我大哥一眼,原来他瞧的不是大哥而是嫂嫂,原来张轻之妻诞下的不是儿子,而是一女。我回想一番,当日诸葛先生说到此节确实并未说孩子是男是女,只是我认定此子是善德主人张余命,行事狠辣武功歹毒,必定是个男子,直到方才我才明白张余命是女子。”
赵螓微微一笑道:“方才又是几时,难道你时时刻刻提防著我,段郎一口承认自己是张余命,为何你却不信。”秦追道:“大哥听到响动,带著小九前来查看,衣衫不整神色慌张,显是半夜惊醒,来不及肃整衣冠,可是嫂嫂前来却一如白天装扮,并无半点狼狈之态,若非早有准备岂能如此。”赵螓仍是微笑,她容貌端丽,站在一旁哪像是个魔道邪教一呼百应的教主。秦追道:“还有一事。当初我见到蚨蝉子母针时,曾带了几枚回天玄山给师兄们瞧,二师兄说过,子针剧毒见血封喉,母针无毒却能识子,以母寻子永不相离。方才银针向著大哥飞去,眼见援救不及,银针却又退回,此等奇景实在匪夷所思,可见嫂嫂心中还是记挂大哥,不愿伤他x命。嫂嫂头上银簪就是母针?”
赵螓伸手了头上发簪道:“你倒识货。”秦追道:“当日我在路边遇见怀孕的妇人也是你一手安排,生孩子如何能这般凑巧,此事若要作假,唯有你才能瞒得过去。身中剧毒,姚府求药都是你设的计谋。事到如今,我该叫你嫂嫂,善德主人,张余命还是长先生?”赵螓道:“这都是我,善德主人便是张余命,也是青衣教教主长先生。”她顿了一顿,又道:“只是嫂嫂二字,却是不敢当了。”
段已凉哀声道:“螓儿,螓儿,我知道天下人都对不起你爹娘,但你一人又能杀得了几个?你看在未出世的孩儿面上放过秦弟和江少侠吧。”说著又对秦追道:“秦弟,你代江少侠起个誓,就说从今往后再也不管这事,你们天高水远随处去闯荡逍遥,总好过白白在这丢了x命。你快起誓,起个毒誓。”秦追听他言语之中关心情切,唯恐赵螓杀害自己与江轻逐,一番兄弟深情令他十分感动,但只这三言两语便想叫自己放下师兄被杀之仇,叫江轻逐忘记迫害义父义妹之恨,却是将天下事想得太过轻巧容易了。
段已凉见双方都默默不语,只当有松动之意,站起身来走到中间道:“螓儿,你答应了我……”赵螓打断他话语道:“有道是君子不立危墙,此事与你无关,何必多管闲事。”段已凉道:“你是我妻子,你腹中是我孩儿,秦弟是我结义兄弟,个个与我有关,怎能说是闲事?”
赵螓手按小腹,瞧了他一眼道:“谁说腹中孩儿是你的?”段已凉一愣道:“螓儿你为何这麽说,不是我的那是谁的?”赵螓道:“段郎,我嫁你十年,十年中你我相敬如宾,你待我很好,从没半句重话。但我嫁你也是计谋,对你并无半分夫妻之情,十六年前我已诞下一子,那孩儿也不是你的。”
段已凉大喊道:“那是谁的,那是谁的?”赵螓转眼瞧了瞧杜笑植,秦追见了心惊不已,只见她双眼之中满含情意,绝非妹妹看哥哥的眼神。
赵螓道:“二哥,等各大门派的事结了,我们便回望雪岭去,我儿命薄怕不能长久,日后我们就天天陪著他,一家人再也不分开。”杜笑植道:“我儿福大命大,将来定有奇遇,青蟒还有一条,虽不及苍蛟千年修为,但可延命数年,再去寻良药秘方,终归能将他治好。”秦追与江轻逐听了,又惊又诧,兄妹乱伦世所不容,这二人竟毫不介意随口说出。再想他们兄妹通婚,难怪望雪岭上那青衣少年面色惨白身子孱弱,自是二人近亲生子所种下的恶因,能活到一十六岁上已是难得,可二人仍不醒悟,又要再生孩儿。
段已凉惊怒交加道:“你们是亲兄妹,如何能结为夫妇,又如何能生儿育女,这,这实在……实在……”赵螓道:“你是想说,这实在是人神共愤的丑事恶事。当年乾天门在江湖上也是人人得而诛之的邪教魔教,当世之人说的这些狗屁话我从不放在心上,难道旁人说你十恶不赦你便自惭自愧,一剑将自己杀了不成?我十岁那年二哥找到我,告诉我身世,当晚我便杀了养父逃出家去。”秦追心想,那樵夫养她十年,虽不是亲生但救过她一命,她只是听说自己身世便将养父杀害,小小年纪心x歹毒,不愧是冷血杀手张轻之女。
赵螓却似知道他心中所想,冷冷道:“我养父十年之中当我猪狗一般,毫无半点怜爱,杀了他有甚麽可惜。从那日起,这世上只有二哥是我亲人,他要娶妻只能娶我,我要嫁人也只嫁给他,日后有了孩儿便是真正的一家人。至於旁人如何看待,谁敢胡说我杀了谁。”
段已凉道:“天下这麽多人,人人都说你错,你难道要将天下人全都杀尽麽?”他听了赵螓这一番话,知道十年来夫妻恩爱之情全是空想,已心如死灰,只是为救秦追与江轻逐,仍旧苦苦相劝。
赵螓道:“不错,天下人都该死,半年前我在扬州瞧见一个青楼女子,生得美貌动人,又琴棋书画样样j通,便将她带回望雪岭,原想让她陪我儿解闷作伴,谁想她竟对我扮作的长先生心存痴念。”秦追想起曲依依,忙问道:“你将她如何了?”赵螓道:“既然她不能取悦我儿,我将她送去喂了青蟒。”
秦追见往日和善心慈的嫂嫂忽而变成个蛇蝎心肠狠毒无比的女人,便知她今日定然不肯放过自己,不禁苦思脱身之法。眼下最要紧是从杜笑植手中救下江轻逐,二人联手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正思索之际,赵螓道:“二哥,快些动手吧。”杜笑植手掌提起,五指箕张往江轻逐头顶拍落,秦追心胆俱裂,不顾身后赵螓,枪尖一振直往杜笑植刺去。他一心救人,背后门户大开,赵螓伸手一举往他后心c落。轻衣十三子生前便是江湖上闻之变色的杀手,一招一式都讲求一击毙命,赵螓学得其父毕生绝艺,一掌袭来五指犹如利刃。
江轻逐见秦追危险,瞧在眼里心神大乱,但杜笑植点x手法师承名门,一时难以解开,陡然运气只感内息翻涌。秦追知道自己若一意去救江轻逐,势必死於赵螓掌下,但他心中并无半分惜命之念,一枪挑向杜笑植,挡住他落下的手掌。
赵螓掌风已到秦追背后大x,忽见一人跃入二人之间,挡在秦追身后,赵螓一掌击出并无收势之意,五指并立噗嗤一声c入那人心口。秦追听到响声本想回头,但眼下间不容发,不能有一丝犹豫,仍是挺枪直取杜笑植要害。杜笑植武功虽高,见他枪尖直指自己身上要x,攻他必救之处,也只得先回手避开。秦追侥幸救回江轻逐一命,转头一瞥,见段已凉双手紧紧抱住赵螓右臂,已被她一掌击穿x口。赵螓往回抽手,以她武功修为竟然难以将手臂抽回,段已凉双手紧箍,口鼻之中全是鲜血,兀自喊道:“螓儿,螓儿,你别杀人。”
赵螓眼见秦追与杜笑植战在一处,恨不能立时上去将江秦二人杀了,但手掌被段已凉抱在怀里,猛抽之下段已凉伤口扯裂,半身衣袍尽已被血湿透。赵螓杀心骤起,正待运劲震断他心脉,抬头一望,段已凉面色惨白,双眼中只有哀伤惨凄并无半分责怪之意。赵螓满心杀气被他这般一瞧,想起往日段已凉待她温柔体贴,关怀爱怜,十年之中虽不能说夫妻琴瑟和鸣,但也相敬如宾美满和睦,一时间掌上劲力凝而不发,也有了一丝心软。
秦追眼见段已凉为回护自己身遭重创,苦於分身乏术,心中悲痛。他虽将杜笑植逼退一步,但江轻逐仍未脱险,时间一久难免又落下风。江轻逐眼睁睁瞧著眼前一场恶斗却不能出手相助,将自己恨得入骨三分,恨不能拿剑捣烂几处受制的x道。秦追瞧他神色便知他满腹仇恨无处发泄,如此硬冲x道大有损害,当下将地上几枚石子踢起,枪身一扫,石子犹如飞蝗往他身上飞去。
杜笑植用的是天玄点x法,秦追自然识得,只是这飞石解x若江轻逐不动不走那是绝无差错,可杜笑植擒著他,岂会坐以待毙,立刻避开枪尖往右一躲。江轻逐被他带开半步,几枚石子便错开方位,打向他另外几处大x。秦追一惊,忽然石子径自一转,如同被一只瞧不见的手拨弄,数枚石子飞在半空虽有前后却同时落在江轻逐被封的x道上。江轻逐正一心运气强冲经脉,石子击在身上却丝毫不痛,反而如同清风拂过,登时灵门、灵墟、神藏、膻中、曲池各x尽解,全身上下真气融通,手脚恢复气力,不由心中大喜,捡起地上赤秀,长剑斜向杜笑植斩去。
杜笑植见石子转向已是吃惊,又见强弩之末的几粒石子竟在一瞬间将江轻逐身上x道尽数解开,且不伤他分毫,这份隔空解x的手法秦追虽也使得,但绝不能如此登峰造极神乎其技,不由得心中一沈。
杜笑植心有所想,江轻逐听了他方才一番话,对他恨之入骨,心中怒火升腾,手中剑光倏长,剑招由心而生,姚家剑法威力大盛,三招一过便将杜笑植周身罩住。杜笑植虽自负武功,这时也暗惊姚家剑法了得。江轻逐长剑掠过,哧一声将他衣衫划破。杜笑植见他剑光凌厉剑气纵横,双掌齐出护住要害。秦追挺身而上,手中使得长枪,与江轻逐轻灵迅疾的剑法大相径庭,一如轻鸿一如苍龙。秦追为与他相合将姚家快剑化作枪法,一时只见银光翻飞,耀眼夺目。
杜笑植虽遭二人围攻,却守得滴水不漏如磐石泰山,三人星驰电掣斗了几招,那边段已凉哀声渐弱。便在此刻,杜笑植忽然身形一晃。江轻逐见他露出破绽,只当是诱敌之计不敢擅攻,又过几招,杜笑植却又一晃。这回江轻逐与秦追都已察觉,三人相斗时有道疾风直击杜笑植身上,这才令他露出破绽。
秦追心想,暗中相助之人不知是谁,方才能将我飞向轻逐身上的几枚石子拨正解开他x道,此刻又隔空出手,内力修为如此深厚。二人忽逢强助,j神大振,枪剑齐发攻向杜笑植肋下要害,嗤嗤两声,杜笑植已中一剑一枪。他心中大惊,只觉暗中发力之人对他一举一动了如指掌,再一听耳边风声不断,那人出招越来越快,到后来江秦二人只听风声便知杜笑植要露出哪里的破绽,依样出招便可伤他。
不到片刻,杜笑植身上多了好几处伤口,赵螓已抽身跃入三人之中。她所学尽是杀人之术,眼见杜笑植受伤,心中大怒,抬手一把银针向江秦二人挥撒而去。
江轻逐与秦追知道针上剧毒,每每见灰衣人银针出手都不得不避,此刻蚨蝉子母针出自赵螓之手更是大不一样。轻衣十三子的独门暗器,再以独门手法掷出,威力自然非同凡响,且她有母针在手,暗器放出随时可收回,正是源源不绝不愁告罄。二人躲开一拨,第二拨又迎面而来。眼看要中,忽然间几片树叶飞至,每片叶子均与银针相撞,但银针却不能将树叶穿透,反而往前飞出几尺方才稳稳落地。
江轻逐见仇人就在面前,如何肯放过,又要返身力战,忽听一个清朗的男子声音道:“打不过还不跑?”秦追惊喜交集,向四周一望喊道:“师父,师父。”江轻逐不肯罢休,双眼通红,握剑的手青筋毕现。秦追一握他肩头催他快走,江轻逐只听他话,虽然心有不甘但见杜笑植与赵螓联手,今日复仇无望,一咬牙终於转身随他去了。
赵螓见二人逃走本想去追,杜笑植伸手拦住道:“余命,别追,我师父到了,他生来不爱管闲事,可真惹恼了他,只怕你我二人都未必是对手。”赵螓自练成其父留下的武功绝学后,杀人如草芥,二十余年未遇敌手,虽听杜笑植说是天玄宗师陆天机,言语中对他武功甚是钦服畏惧,心中也大不以为然。但转念一想,江秦二人此刻都是江湖中人人唾弃鄙夷之辈,不足为患,且盟书也已到手,便没有执意追赶,回到杜笑植身旁为他裹伤。段已凉倒卧一旁,尚未毙命,仍有奄奄一口气息,弥留之际见妻子与亲生兄长靠在一起,心中悲苦,想自己对她一生挚爱,明知她身在未寒山庄心怀诸多秘密,仍一味替她掩饰,只盼她能多在身边一日也好,可临死之前她竟连瞧都不瞧自己一眼。段已凉低低喊了声“螓儿”,终因心脉寸断气绝而亡。
江轻逐与秦追奔出未寒山庄,往树林之中狂奔一气,到了无人之处,秦追又往回寻去,不住地喊:“师父,师父。”叫了半晌却无人答应,他心中焦急,方才分明是师父的声音,只有师父才能将二师兄的天玄独门点x随意化解,也只有师父才对天玄武功了若指掌。秦追心中有满腹话语要对师父讲,却不见他现身,又是焦虑又是伤心。江轻逐道:“你师父何时来到,不止我们,连那两个恶……连他们也没察觉。”他本想说两个恶贼,但转念想,这两个恶贼一个是秦追的师兄,一个是他义嫂,虽二人用心狠毒十恶不赦,可仍需顾及他感受,便改口称“他们”。秦追道:“师父武功高绝,近年来已不知如何j进,只能说深不可测。我想他老人家早就到了,否则怎会一出手就相助我们对付师兄?”
江轻逐道:“你到现今还喊他师兄,他丝毫不顾同门之谊,入你天玄早有预谋,今日我们杀不了他,日后复仇更是无望。”秦追柔声道:“对不住,我自小叫惯了,一时难以改口。”江轻逐原本也非怪他,只是没能手刃仇人,心中一口恶气难除,听他赔不是反倒愧疚,忙道:“是我奈何不了他,不该对你发火,若不是你师父出手,今日咱们都要死在那二人手里。”秦追想到方才凶险之处,也不禁称一声侥幸,二人均想陆天机暗中相助,只三两招便令杜笑植露出破绽,若能得他出手,就是加上赵螓也未必是敌手。
秦追已有三年未见过陆天机,今日绝处逢生得恩师援手,顿生孺慕之情。他平日极为持重,这时却如孩童一般在树林中寻来寻去,只盼师父能够现身相见。江轻逐与他一同找了许久,仍是不见人影,秦追黯然道:“师父不肯出来见我,一定是知道门户有变,全都因我之故累得师兄惨死,连天玄山也教人占去。”江轻逐道:“天玄掌门惨死,门派被五大剑派所占全是杜笑植与张余命布置的恶计,如何能怪在你头上,若你师父连这些事都不明白,岂不是个是非不分的老糊涂?”
秦追忙道:“是我无能,别骂我师父。”江轻逐道:“我偏要骂,你师父非但是非不分,而且胆小怕事,说好听是不理俗事,说难听便是怕惹麻烦。若非如此,三十六年前各大门派围剿乾天门,怎麽独不见天玄派出头?人人都道你们天玄派洁身自好不涉江湖,既然如此,习武又有何用。这半年来江湖上发生这麽多事,天玄派出了杜笑植这样的祸胎,门户大变亟待清理,我就不信你师父半点消息都没听到,想来云游四方是假,隐居避祸才是真。”
他话音方落,听一声喝道:“好小子,好大的口气。”秦追又惊又喜,抬头一望,见远处一棵高树上站著个白袍人,正是恩师陆天机,连忙跪下拜倒,喊了声“师父。”江轻逐眼见这人隔著数丈开外,人又在树上,话音传到耳中却如同对面相谈一般。秦追说话时虽也用上内力,但却不得不喊才能传远。他跪在地上道:“弟子有愧,未能守护师门,令恩师英名蒙羞,请恩师责罚。”白袍人沈默片刻,江轻逐一直盯著他瞧,谁知白影一晃竟不见踪影。他立刻转头四处寻找,忽觉背心一痛,身上大椎、天宗、命门、腰俞各x已被拂中,大惊之下转念一想,自己毕生所学竟不能解危,数种招数使不到半招便会因大x被内劲所透武功尽失。江轻逐苦思良久,终於还是一动不动。
第五十二回
白袍人道:“小子,你为何不动?背后被人所制,难道就束手无策坐以待毙了麽?”江轻逐道:“前辈不动,晚辈不能动。”白袍人一笑,转到他身前。江轻逐知道万啸风年逾古稀,杜笑植又是他师父亲手抱回收入山门,心中早已认定天玄开派宗师是个垂垂老矣的百岁老人,可抬头瞧面前这白袍人,不过四十多岁年纪,含蓄蕴藉丰赡儒雅,倒像个饱读诗书的文士书生。江轻逐方才见他还在数丈外,一眨眼就落到自己身后,出手将他背后要害尽数制住,这等武功实是前所未见,因而虽瞧著年纪不像,对他身份却毫不怀疑。
秦追道:“师父出手便罩他后背四处要x,又虚而不发,这点x手法由一化十,变化万千,他不动是对的,以静制动以逸待劳,清对手招数才能应对。”陆天机微微一笑道:“你急甚麽?我又不会伤他,你急著替他分辨,倒将我这招分花约柳的点x手法全卖给了人家。起来吧,跪著干麽,好玩麽?”
秦追道了声“是”,站起身来。陆天机瞧一眼江轻逐道:“这小子悟x倒也不错,可是方才在庄里与人交手却为何心浮气躁不知所云,反被擒住。”江轻逐脸上一红,自己为报父仇急功近利是杀红了眼,只盼能一剑将杜笑植刺死,却忘了欲速则不达,险些送命。秦追道:“二师兄武功高强,远胜我二人,这也怪不得轻逐。”陆天机道:“这小子说得不错,笑植害你如此,你还喊他二师兄?”秦追想到杜笑植所行所为将天玄一脉毁之殆尽,师父心中必定伤心难过,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应答。陆天机转而对江轻逐道:“小子,你方才说甚麽,可敢当著我的面再说一次?”
江轻逐道:“我说天玄宗师择徒不慎,授徒不严,贪生怕死,胆小惧事,是个是非不分的老糊涂。”秦追喝道:“轻逐,不可对我恩师无礼!”陆天机瞧他一眼道:“你叫他不得无礼,心里想的却和他一样。”秦追忙道:“徒儿不敢。”陆天机道:“好一个择徒不慎,授徒不严,可不是连你也一块儿骂进去了?”秦追道:“师父方才不肯现身相见,轻逐为徒儿著急,所以才以言语相激,您老人家不要怪他。”陆天机道:“笑植是我抱上山的,说我择徒不慎倒也不错。不过当真要论不慎不严,还要数你这关山门弟子。”秦追一愣,不知自己错在何处,但他对师父向来敬重,即使无端被责罚也先自省,更不觉师父所言有甚麽不对,当下道:“是,徒儿知错。”陆天机道:“那你说说,错在何处?”秦追道:“徒儿未能识破二师兄的计谋,害得掌门师兄和三师兄惨死,又不能固守天玄,令师门蒙羞。”陆天机道:“笑植深谋远虑,你对他毫无防范,未能识破他的计谋怪不得你。我方才瞧他武功,这几年里突飞猛进,你们原也不是他对手,至於天玄山上,君逢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这些都不是你错。”秦追苦思片刻道:“徒儿……徒儿未经师父允许,学了别派的剑法。”
陆天机道:“你是偷学的麽?”秦追瞧了江轻逐一眼道:“不是,是别人传授的。”陆天机道:“那有甚麽关系,天下武学本出同源,硬要分门别类,不肯与人切磋相授,到头来只会越传越少。别人肯教,你又肯学,这种好事哪里错了?”秦追道:“那……”他想来想去,实在不知还有哪里做错,江轻逐瞧他搜肠刮肚硬要给自己编排个错,实在好笑,忍不住笑了一声。陆天机听若未闻,问秦追道:“想不出来了罢?你错就错在凡事都爱往自个儿身上揽,不是你的错你也说自己错,我陆天机怎麽会有这样婆婆妈妈的弟子。”秦追知道师父这些话绝非责怪反是宽慰。这大半年来识遍江湖险恶,尝尽心酸冷暖,今日见了师父才放下心头巨石,再瞧站立一旁的江轻逐,窥他神色似对恩师之言深以为然。
陆天机道:“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我确实略有耳闻。”江轻逐道:“前辈既然知道,为何不理?”陆天机道:“所谓谦退无争,置身度外,我为何要理?”江轻逐道:“天下人管天下事,三十六年前天玄派不理江湖纷争,三十六年后难道纷争便不会找上门麽?杜笑植师从天玄,前辈明知他欺师灭门,却任由他肆意妄为,此非谦退无争置身事外,而是袖手旁观沆瀣一气。”秦追正要开口,却听陆天机道:“三十六年前的确有人送来英雄帖,邀天玄派同上博茫山剿灭乾天门,我却没有答应,你知道这是为甚麽?”江轻逐摇头,秦追也是不知,二人历来只当天玄派不涉俗务,只喜闲云野鹤的日子,这时忽听陆天机问起,心中忍不住好奇。
陆天机道:“乾天门门主方天立下门规,入乾天门先纳万金再却尘俗,乾天门徒个个是十恶不赦的江洋大盗,万两黄金虽多,但一个恶人做尽恶事,哪里不能去强取豪夺凑足这笔钱?至於了却尘俗无牵无挂,更是容易。乾天门富可敌国,几十年来攒下的钱财难以估量,灭了乾天门,这些钱却又落在哪里?”秦追心中一动,又觉兹事体大,妄加猜测实不应该,便未开口。江轻逐却听出弦外之音,冷笑道:“名正言顺灭了邪教,这黄金自然落在荡魔有功的各大门派手里。”
陆天机道:“小子,我问你锄强扶弱做甚麽解释?”江轻逐道:“自然是铲除强暴扶助弱者。”陆天机一笑道:“不错,可在江湖上锄强扶弱可不是这麽解释,谁比自己强上一头那便定要铲除,比自己弱的当可帮上一把以全侠名,乾天门当年势力一时无两,隐隐有与各大门派分庭抗礼之势,但因门下恶徒甚众,不可任其壮大。天玄派原该出一份力,只是我知道乾天门深藏宝藏,各门各派结盟之心必定不纯。这盟约一旦结成存亡与共,便再也难以脱身,是以天玄派才婉拒邀约。”他见江轻逐神色似是不以为然,说道:“你也不必腹诽,像你义父姚穆风、江南神枪柳舍一这样的侠义之辈自然不会将钱财放在眼里,但英雄帖一出,天下群雄一呼而应,谁又能想到其中利害?”
江轻逐道:“前辈所言或许不错,但今日之事不能说与天玄派无关,万掌门、薛大侠之死,前辈也不理麽?”陆天机道:“是天玄派中之事,我自会料理,至於其他,我却不便也不愿c手。”江轻逐道:“前辈习武至化境,难道只为打理门派?”陆天机道:“我习武便是习武,并非为这世上纷扰之事而习,凡至高境界便如一池清水,通透澄净万物不萦。世间事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一味逞强自觉人定胜天,岂知早已有违天道。方才若你一意孤行,非但自己x命不保,连我最心爱的徒儿也要一起陪葬,如此一死了之,甚麽恩怨情仇,甚麽武林浩劫,又能与你们有半点关系麽?”
江轻逐听到他说一个“死”字,本想说为报父仇死有何惧,但目光与秦追一触,这句话竟说不出口,心中只想,我若死了他怎麽办,他若死了我该如何?想著想著竟然痴了。陆天机见他出神,便不去理他,对秦追道:“寻之,你过来。”秦追听命走了过去,陆天机道:“这些日子不见,我瞧你武功并未j进,反倒退步了,是甚麽缘故?”秦追心中惭愧,自己这大半年来哪有时间静心练功,非但如此甚至还萌生死念,师父一生洒脱,宠辱不惊,常教导他贵以己身,爱以己身,自己却违背恩师教诲自怨自艾心灰意冷,若不是天灵寺的高僧慧因点醒,只怕此刻早已化作黄土。
陆天机向来最疼爱这个小徒弟,见他神色惶然,於心不忍道:“好了,为师不是怪你。嗯,你学了那小子的姚家剑法原是不错,只可惜心肠不够狠,出手不如那小子狠辣,快剑难免威力不足。你的x子本不适合练这剑法,小时候问你喜欢甚麽兵器,也怪啸风不好有意卖弄,偏把长枪舞得那般威武,让你学了枪法,我得意的刀剑拳掌反倒来不及教你。”其实陆天机传授秦追的武功已是不少,只是他自身所学甚多,未能倾囊相授总是略有遗憾。秦追道:“弟子愚钝,难以学得师父之万一。”陆天机道:“今日机会难得,为师近来创了一套枪法,本来还想等回山后再说,既然遇见了也不必等,这就传了你吧。”秦追喜道:“多谢师父。”他心知恩师武学j深,要创一套武功并不为难,但天玄派本以剑术拳法为长,枪法唯有自己一人在练,师父这枪法自然是专为他而创,心中大为感动,连忙跪下叩谢师恩。陆天机取过他的长枪,一招一式演了起来。
江轻逐见他师徒二人教起武功,不便在一旁观看,虽心中记挂义父义妹,但不愿丢下秦追先行离去,又想杜笑植与张余命已得到盟书,姚家父女暂无x命之虞,有柳舍一照看应当无碍,当下盘膝而坐在林中打坐休息。不到半个时辰,陆天机已将一套枪法尽数传授给秦追,令他演上一遍,指点其中不足之处。秦追悟x颇高,又是自幼练枪,深谙枪法要诀,因而只需稍加点拨已能将j妙之处融会贯通,当下一试,只觉缠拦崩挑、迎封接进招招威力无穷,每一招使出更有千般变化,对准身旁大树横扫一枪,只听一声巨响树枝摇晃,竟将chu壮的树干拦腰扫断。江轻逐闻声望去,秦追枪法使完酣畅淋漓喜不自胜。陆天机见他短短半个时辰已练成,心中亦十分得意,颔首微笑瞧了江轻逐一眼。
秦追道:“师父,你方才说天下武学本是一脉,不应拘於门户,徒儿学了别人的剑法,来而无往实非礼也。”陆天机不动声色道:“那好办,你也传他一门武功不就行了?我天玄派可没有甚麽不传之秘,你倾囊相授为师也不管。”秦追道:“徒儿所学有限,只怕不能将天玄绝技j妙之处传授於人。”陆天机笑问:“别人是谁?你学了姚家剑,传你剑法的是姚穆风麽?姚老头儿与为师同辈,我怎能传他武功?”秦追脸上一热道:“不是姚前辈。”陆天机道:“那是那边的小子?你要为师传他武功,虽武学不可拘於门派,但人家也是名门之后,瞧不瞧得上咱们的武功还不一定,你去问他肯学麽?”秦追喜道:“我去跟他说,他一定肯的。”转身立刻去对江轻逐说,江轻逐听完却沈默不语,秦追只道他不肯贪这便宜,劝道:“你教了我姚家剑法,何不让我师父也传你一套剑法,难道你真瞧不上我们天玄派的武功?”江轻逐道:“天玄武功j妙高深,能学到一招半式已是受益匪浅,只是杜笑植与张余命二人害我义父,辱我义妹,我要为他们报仇只能用姚家剑法。”
秦追一愣,但终究明白他的心思,江轻逐一向倔强,心中想定的事谁也不能更改,他这样说了,便是绝无可能再要他学别派剑法。陆天机方才说武学不可拘於门派,江轻逐也深以为然,可用姚家剑法为父报仇却非关武学上的修为见识,而是他一心的执念。秦追道:“既然你这样想,自然不能勉强,我去向师父拜别,咱们这就去和柳伯伯会合。”
江轻逐点了点头,秦追到陆天机面前跪下磕了个头道:“恩师,徒儿要走了,今日匆匆一见又要分离,二师兄杀害掌门师兄与三师兄,徒儿定要为两位师兄报仇。盟书已失,各派浩劫兹事体大不敢累及师父。恩师致虚极守静笃乃是武学至高境界,徒儿愚鲁做不到‘自然’二字,但既得恩师传授武艺便当为武林略尽绵薄之力。徒儿拜别师父,望师父珍重。”说完又磕了三个头,他心知此去凶险重重,因而拜别时十分慎重。
陆天机听了道:“你若随便磕个头就走了,为师也不放在心上,可你磕了三个头,为师心里便有些放心不下。”他话音刚落,见远处一片火光,起火处正是未寒山庄,好好一座大庄园顷刻之间已成了一片火海。秦追回头一瞧,想到与段已凉结义之情,悲从中来,喃喃自语道:“大哥也死了。”陆天机虽少私寡欲,淡然恬退,但师徒情深终究难免,念及万啸风与薛兆之死,心中也如针刺般作痛,对秦追道:“那小子不愿学别派的剑法是对的,天下哪一种剑法能比得姚家剑更快更合他x子,为师不传他剑法就传一门内功心法吧。”秦追不知江轻逐肯不肯学,但仍然答应一声,去唤他过来。江轻逐知道这是前辈一片好意,不再推辞。这回教的是内功法门,自然不需演练,陆天机只将几句口诀教会便算告成,江轻逐内功修为已是不弱,再经名师点拨顿时大有所悟。
陆天机对江轻逐道:“我一生收了五个徒弟,今后也不会再收。大徒弟三十岁入门,练了二十年忽然转x,喜欢上了治病救人。二徒弟藏而不露,深谋远虑,实在是个聪明人,当年小小年纪得了其父绝学,竟能知道私下修炼会被我觉察,这份聪明用在练武上哪有不成的。三徒弟是个武痴,可惜除了武功别的念头又转不过来。四徒弟的心思我始终猜不透。这最小的徒弟我最中意,可他今日向我磕了三个头,你知道这是为甚麽?”
江轻逐道:“怕是知道今后与青衣教为敌,时时都有凶险,唯恐不能侍奉恩师,是以才行大礼。”陆天机点头道:“不错,他向我磕三个头,我便传你武功,你又知道是为甚麽?”江轻逐听他一番言语对秦追果然厚爱,分明是怕他二人敌不过青衣教,才将最j妙的武学相授,关怀爱护之意尽在不言中,便道:“晚辈知道,晚辈多谢前辈指点。”
陆天机微微一笑道:“去吧。”
二人拜别陆天机,便往城外荒郊走,柳舍一说好带著姚穆风与姚翦云在西城郊外等候。江秦二人走到半途,忽听身后马蹄声响,便躲在一旁树上。只见远远奔来两匹快马,马上却无骑手。秦追仔细一瞧,竟是乌雪带著雪花儿飞奔而来,一时惊喜不已。二人出来匆忙,已是无暇取马,而后又见未寒山庄起火,便觉马儿在庄中定然不能幸免,心中虽有痛惜,但也毫无办法,这时瞧见乌雪与雪花儿毫发无损,自然欢喜。
两人上马疾奔,片刻间已到了城西,远远望去见有一座废屋,四周寂静并无人声。秦追走到破门前,伸手一推门板,忽然自里面钻出一杆j光耀目的枪尖。秦追举枪一挡,低声道:“柳伯伯,是我。”柳舍一开了门,见果真是他们,连忙让进屋去。阮云之喜道:“小师叔,你来了。”秦追叫他小声,雷元虎早已在墙角睡熟。
江轻逐进来后,先去找义父义妹。姚穆风手腕脚踝血r模糊,让人用钝刀生生挑断筋络,伤口纵横交错,并非一次所伤。江轻逐想到义父被擒已有大半年,严刑逼供绝非近日之事,只是没有好好医治,因而伤势反复以至伤口生脓溃烂,好好一个英雄汉被折磨得半死不活,势成废人。他又惊又怒,再瞧妹妹姚翦云双目紧闭全无知觉,双颊凹陷面色枯黄,原本清丽娇俏的少女成了这般模样。江轻逐放下二人手腕,向柳舍一道:“柳前辈,我义父伤势如何?”
柳舍一道:“筋脉寸断,伤过半年,只怕复原无望。姚姑娘身子孱弱,一直昏迷不醒,伤势倒是不重,可我瞧她气息奄奄,似是毫无生念。”说著问秦追道:“你们去找未寒山庄庄主,可有收获?”
秦追将庄中所发生之事一一说了,柳舍一听完面露讶异之色道:“这二人如此处心积虑,青衣教若再崛起,难免搅得天下武林大乱,老夫本道方天、张轻一死,世上再无如此为祸作乱之人,想不到张轻的后人也是深谋远虑奇计百出。唉,不能抽薪止沸斩草除g,便有无穷无尽的后患。”
秦追道:“柳伯伯,恩师说道当年乾天门因收纳恶徒,门下教众多有捐银,因此富甲一方,可有此事?”柳舍一听他提起天玄宗师,忙问道:“你师父人在哪里?”秦追道:“恩师出手救晚辈二人脱险,又传了两门武功后便离去了。”柳舍一颇为遗憾道:“陆老弟果然行事不同常人,可惜我又未能见他一面。秦贤侄,你师父思虑恂达清明在躬,看事待人总是比我通透,三十六年前天玄派拒接英雄帖,我便该推敲这其中利害,可那时老夫正是血气方盛之年,哪里能想到那麽多,只听天下英雄一呼百应,人人都要上博茫山与乾天门血战至死,便也歃血为盟同仇敌忾。各路英雄义结同盟若只为惩奸除恶,那原本是件好事,只可惜……”
秦追欲言又止,神色间似有为难之处。江轻逐却直言不讳道:“柳前辈要说甚麽?”柳舍一不语,江轻逐又道:“恕晚辈直言,身当大事者不应拘於小节,柳前辈问心无愧,何必在意往日一句誓言,江湖中人刀头喋血快意恩仇,只要不违侠义之道,不伤天害理,难道诸天神灵还能不分是非,定要你应誓。若真如此,老天可真是狗屁不通瞎了眼了。”
他说到这时,忽听一声极轻的呵斥道:“逐儿,住口!”江轻逐闻声一喜,忙转身回望,姚穆风斜倚在破桌旁竟已醒来。江轻逐抢了过去,跪在姚穆风身前道:“义父你醒了,孩儿在此。”
姚穆风抬眼瞧他一瞧,神色甚是疲惫,说道:“我一醒来就听见你在骂天骂地……还不快住口。”江轻逐对义父极为敬重,见他醒来便自收敛,不敢多言。姚穆风道:“在你面前的可是柳神枪?”柳舍一道:“正是愚兄,贤弟受苦了。”姚穆风道:“柳大哥,小儿缺少管束……他说的我都听见了,望你原宥。”柳舍一道:“贤侄说得很对,这道理我居然要后辈小子来点醒,实是措颜无地。姚贤弟你重伤在身先别说话,到了前边镇上愚兄替你和侄女儿雇辆大车,送你们去我家中静养。愚兄定当寻访名医,治好你手脚的伤。”
姚穆风虽气息微弱,但终究是习武之人,勉强尚能撑住一口气,凄然一笑道:“柳大哥,我这一身伤,自己心里最明白不过,那是决计好不了的,咳咳……我有一事想求大哥。”柳舍一道:“甚麽求不求,你说出来,老哥哥决无不允。”姚穆风低头瞧了一眼昏迷不醒的女儿,目中流露悲痛之色道:“小女命苦,拙荆生她之后便缠绵病榻,沈疴不起。我一人将她养大,视若明珠宝玉,谁知竟因己之故令她受辱,为人父者竟不能护得儿女周全安乐。小女身遭此劫,望大哥代我照顾。”
柳舍一老泪盈眶道:“从今往后云侄女便如同我亲生女儿一般,你尽可放心。”他瞧出姚穆风真气不足以济,实是油尽灯枯,时刻便会殒命,想要劝他歇歇别再说话。姚穆风却不肯,听柳舍一答应照顾女儿,终是放下一桩心事,转头去对江轻逐道:“逐儿,当年为父与北虎镖局白总镖头在西川雪山中相识,白夫人雪中产子,白总镖头与我定下儿女亲事,我若日后有女便嫁入他家为媳。可云儿福薄,伤在奸人手下,这门亲事只怕不成了。”
在场众人听他重伤垂死之际却尽说姚翦云的事,托了柳舍一照顾不够,还想著女儿的终生大事,知道他命不久矣,絮絮叨叨,再不是江湖上赫赫威名的大侠客,只是个心疼爱女的老人罢了。江轻逐听得心头钝痛,低声道:“义父,云妹有我照顾,我再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白总镖头的公子孩儿见过,是人中俊杰,与云妹天作之合。”他说到这里,站在身后的卜秀灵脸上一红,又是难过又是骄傲,眼中却闪过一丝怅然。
姚穆风听了,闭上眼睛歇了一歇,过了片刻才缓缓睁开,说道:“你身旁这人是谁?”江轻逐拉过秦追的手道:“他是天玄宗师陆天机的高徒。”秦追施礼道:“姚前辈,晚辈姓秦,名叫秦追。”姚穆风倒有些意外,接著微微一笑道:“天玄派,天玄派终於也趟了这混水。逐儿,狱莲红匣里的东西你瞧过没有?”江轻逐道:“孩儿瞧过了。”姚穆风道:“三十六年前的事,柳大哥起过誓不便说,就由我来说吧。”柳舍一道:“贤弟何苦如此,快快歇下,休要再言。”姚穆风摇了摇头道:“你我总想著不累及子孙,当年那许多武林人士名门义士又何尝不是这样想,可是祸躲不脱,一味自欺欺人也於事无补。”姚穆风一生行侠仗义,豪气干云,到老却落得这般境地,众人见了无不恻然。
姚穆风道:“三十六年前结盟围剿乾天门,其实只为张轻一人。轻衣十三子出道时默默无闻,博茫山之战十余年前,江湖上忽然有许多高手死於非命,这些人互相并不熟识,身份门派各不相同,却都死於一种银针之下。这银针细如牛芒,针尾雕著只薄翅小虫,中原武林从未有人见过这样的暗器,且针上剧毒无人能辨识,只知银针之毒见血封喉,死后一日内尸身便腐朽糜烂十分可怖。这事因查不出主谋,多年来一直是江湖上一件谜案。如此过了三年,陆陆续续又死了不少人,终於其中有个人竟没有死,将杀手的身份说破。这侥幸得活之人名叫季灵扬,是常州铁臂神拳季老先生的二公子,不知如何得罪了人,也遭无名杀手所害,身上中了一枚银针,早上婢仆发现,大惊失色,忙去禀告老爷夫人。众人急忙赶到,却见季公子尚有一线呼吸。”江轻逐道:“孩儿见识过银针上的剧毒,一枚入喉片刻便能致人死命,何以季公子深夜遇袭,却到早上仍有气息?”
姚穆风道:“这位季公子自幼患病,天生血中带毒,访遍名医久治不愈,因而五岁起便拜在翠峰山神医陶琬琰门下。陶神医以天下至毒火神蛭吸他血脉,季公子体内毒血遇上神蛭毒y便自然生起抵抗之力,久而久之两股剧毒在他体内得以制衡,反都化为己用,令他百毒不侵。”江轻逐道:“那是季公子一身毒,连蚨蝉针也奈何不得?”姚穆风道:“季公子虽未立刻就死,但银针上的毒实在强横,竟至他四肢瘫痪动弹不得,所幸神志还算清醒,便将当晚之事说了出来。他道自己睡到半夜,忽然觉得身上发冷,睁眼一瞧屋子的窗户开了,窗外站著个青衣少年。时值三九隆冬,酷寒难忍,这少年却只穿一件单衣,站在窗外如同鬼魅。季灵扬虽是铁臂神拳之子,生x却极为懦弱胆小,半夜见窗外有人吓得魂不附体。那少年问他可是季家二公子,季灵扬说了声是便觉身上十多处如被针尖刺中,蓦地一痛,当即摔在床上。他心中害怕便想装死,想起师父陶神医曾教过闭气之法,当下闭住气息顶住x肺,登时连心跳也停了。那少年进屋来,一他脖颈以为他死了,右手掩住他喉咙,左手不知如何一动,季公子只觉周身伤处又是一阵针扎似的刺痛,好像扎在身上的针又被拔去。他好生奇怪,心想自己身上足足中了十三枚细针暗器,这少年如何能一下全数拔出?但他生怕被杀手看破,更是不敢动弹。那少年拔去暗器,只留下他咽喉上一枚,冷冷道,我名叫张轻,二公子黄泉路上莫忘。说完转身而去,不知所踪。季公子等他一走便想去找父亲,谁知手脚不听使唤,脑中昏昏沈沈,才知银针有毒,不一会儿就晕了过去。季天曜听后命人画下那少年画像,送至各大门派与各帮会,他交游广阔,名门正派三教九流无不熟悉,如此一搅人人都知道轻衣十三子的样貌,誓要将这杀人凶犯杀之而后快。众人只当他定然无处藏身举步维艰,谁知季天曜将画像送出不到三日,各门各派突然纷纷收到一封信,信上列了这些日子死於张轻之手的各派高手名姓,每个名字后都有个数目,末尾写道,金银买杀,别无二家。此人竟如此大胆,非但不惧各派寻仇,反而送信上门做起杀手买卖。各大派中自有修为j深的高手,见张轻所列名单上,按各人武功高低估价,旁侧还常有红字夹批,言辞虽毒,但见底不失公允,可见他於武学一道博学渊源,包罗万有,实在是个不世出的奇才。可惜这样的人却自甘堕落,做了黑道杀手,自此之后,轻衣十三子的名头便在江湖上响起,十年间杀人无数,不少英雄好汉折在他手里,且再无人见过他真面目,传闻他神出鬼没,变化万千,轻功、易容与暗器三者皆j。”
秦追想了想道:“张轻既是杀手,买凶杀人似乎不该全算在他头上,那些雇凶之人难道反而无人追查麽?”姚穆风道:“轻衣十三子口风极严,只要是他动手杀的人,江湖上决计没有半点线索可查,纵使各派互相猜忌也无证据可以指证。张轻多杀一人,名声便多盛一分,虽武林中人人恨他入骨,却又不得不对他忌惮三分。”众人想到轻衣十三子以一人之力,搅得江湖血雨腥风,这麽多高手竟对他束手无策,虽知不该,心中却均存一丝钦佩之意。姚穆风说了这些话又咳喘不止,江轻逐与柳舍一齐劝他歇息,他却总是不肯,定要把话说完。
秦追道:“轻衣十三子杀人无数,行事诡异莫测,为何后来却露了行藏,被各大门派追杀?”姚穆风喘息片刻道:“张轻出道七八年时,不知为何爱上一个女子,这女子不会武功,亦非武林人士,是滁州富商宁守逸的千金,闺名雁秋。”
第五十三回
江轻逐与秦追同时“啊”的一声,秦追道:“难怪那女子能在宁府藏身,原来宁府与轻衣十三子竟有这样的渊源。”柳舍一奇道:“那女子又是何人?”秦追拣紧要的讲了一些,怕姚穆风劳累便说得简短。柳舍一点头道:“滁州城里是白远镖局总号,白远镖局与北虎镖局势力纵贯南北,当年为围剿乾天门出过不少力,那女子藏身在宁府想必是暗中监视镖局子的动静。”姚穆风道:“宁守逸有一子一女,儿子名叫宁远闻,在京里捐纳了个虚衔,取妻杨氏,育有一女叫做宁陵,这麽算来,这宁小姐并非假扮,与张轻之妻还是姑侄之亲。”
秦追道:“张轻为何会与宁府千金相识?”姚穆风摇头道:“这等私事只有他二人自己知晓,外人如何得知?但一个是江湖杀手,一个是富家小姐,自然是张轻以强逼迫,令宁大小姐不能相拒失身於他,只得嫁他为妻,好端端一个大家闺秀却过起亡命之徒的日子,实在令人扼腕。”卜秀灵忽然道:“老爷子,也未必是这样。”姚穆风道:“未必是怎样?”卜秀灵望著地面似在出神,轻轻说道:“张轻虽是杀手,但老爷子行走江湖这些年也未曾听说过他有采花弄蝶的y乐之好,应当另有隐情吧。”姚穆风叹气道:“嗯,张轻武功了得,天资又高,听说他原本是屠夫的儿子,却能无师自通,小小年纪练成一身绝技,也算是个奇男子。宁大小姐自家中失踪后,轻衣十三子便也销声匿迹,直到半年后,江湖上一位极有名望的大人物忽然遭了不测死於非命。你们后生晚辈,此人的名号你们未必听过,可往前推上几十年,这位可是赫赫有名,声震寰宇。”
秦追道:“前辈说的莫非是那位武林泰斗一代宗师司空於行?”姚穆风听他居然知道,颇为讶然。秦追道:“司空前辈创立紫霄派,震古烁今,却於九十耄耋之年遭人所害,难道也是轻衣十三子下的手?”
姚穆风不置可否道:“司空老人生x豁达广结善缘,江湖上成名的英雄豪杰皆是他晚辈友人,此事一出武林震荡,紫霄派广发武林贴誓要找出轻衣十三子,为师尊报仇,於是才有了博茫山一战。此战惨烈,死伤无数,紫霄派更是折损殆尽,这些年日渐式微,到如今早已不复旧观。”
秦追道:“司空前辈人望极高,难得众人都愿为他出头,即使有人背后指使,张轻也实不该杀害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而得罪天下人。”姚穆风却道:“那也不全是。这些结盟上博茫山的人,有的与紫霄派交好,有的至亲被张轻杀害,但其中却另有些人暗藏私心,欲杀张轻而后快。”卜秀灵道:“除了为至亲至爱之人报仇雪恨,还有甚麽私心?”秦追忽然想起一节道:“那些人是买过张轻杀人的买主,虽然张轻口风甚严,但只要他活著,莫若一个把柄被捏在他人手里。”
姚穆风瞧他一眼,目光之中略带赞许道:“不错,那些人自恃名门正派不能亲自动手,便买凶杀人,虽然十分隐秘终究还是怕日后走漏风声身败名裂。接了紫霄派的英雄帖,既可卖个人情又可了却私心,剿灭了乾天门还能得个侠义流芳的佳名,岂不是一举数得的大好机会。再后来的事,想必你们也知道了一些。”
江轻逐道:“孩儿瞧了义父藏在红匣里的书信,只是其中有一段染了墨迹瞧不清楚。”姚穆风说了许多话,非但没有气衰之色,反而j神奕奕。秦追见了不由忧心,心知他年事已高,身遭酷刑自身折损甚多,只是他修为颇高,残余内力尚能支持一时,如今这模样倒有几分回光返照之意,正想劝他几句,却见他瞧了自己一眼微微摇头。秦追知他心意,想他一生英雄,如今四肢俱废已不存苟活於世之念,心中好生难受。
姚穆风道:“博茫山上众人杀了三日三夜,待将乾天门的恶徒杀尽,教主方天见大势已去,却仍不肯罢手,以一人之力血战到底,最终力竭而亡。”卜秀灵与阮云之虽不知详情,但这话听在耳中,心里砰砰直跳,当年之战的惨烈便如亲见一般。姚穆风道:“……曝骨履肠,不亦悲乎。张轻负隅为抗,众与战而擒之。”秦追一愣,便知他在说那被墨迹染污了的书信,不由脱口而出道:“原来那时张轻未死,而是被生擒了。”他对江轻逐瞧了一眼,二人心中都想,张轻为避仇家而入乾天门,门主方天为力保他竟肯与武林各大门派为敌,自然对他极为器重。既然方天已战死,那乾天门搜刮聚集的财物自然落在张轻身上。博茫山之战原本就是武林同道为报他杀害亲友之仇而来,山头之上活下来的人,人人对他恨之入骨,张轻如方天那般战死倒也罢,落在这些人手里只怕少不了许多折辱。
卜秀灵听到这已是十分担心,问道:“老爷子,你们擒住了他,将他怎样处置?”姚穆风道:“起初只是要将他杀了,各门各派有仇报仇,有冤报冤,还能怎样。谁知这张轻十分桀骜,竟不畏死。狂笑一通后道,你们死了丈夫妻子、儿子女儿、师父徒弟、三姑六婆的,这时候来杀我倒也罢了,韩烬!你为甚麽要杀我?那叫韩烬的是浙东天淮帮中飞羽堂的堂主,长得一表人材,相貌堂堂,被他点名竟浑身一颤。张轻道,三年前你花了两万银两,叫我八月十五中秋夜杀了贵帮清鸿堂萧堂主。韩烬,咱们银货两讫各不相欠,你今日跟著这些债主上门要债,心里虚也不虚?张轻此言一出,在场众人尽皆哗然。天淮帮这回与各门派结盟也是为清鸿堂萧堂主报仇,想不到幕后买凶的竟是自己帮中之人。飞羽堂与清鸿堂素来不合,天淮帮帮主年事已高,又晚年得女,早有退位让贤之意,韩萧二人在帮中人望最高,互不相让,暗中不知较了多少回劲,终究没有定论,正在这紧要关头,萧堂主竟然被轻衣十三子所杀,他这一死,帮主之位再无悬念,必定落在韩烬身上。虽帮中也有人怀疑是韩烬暗中下手,但苦於没有证据,只能忍气吞声。张轻如此一说,原本是清鸿堂下的帮众便对韩烬疑心大起,其时韩烬已升任帮主,他若不来博茫山,张轻未必想得起他的事,亦不会指名道姓将他揭穿,但一来萧堂主是张轻所杀,紫霄派发英雄帖讨伐乾天门,天淮帮自然不能置之不理,二来他心中有鬼,买凶杀人之事只怕被人知晓,如不亲眼瞧见张轻毙命,终究是一件心事,谁知聪明反被聪明误,反倒弄巧成拙。张轻说完了他,又笑道,司徒风涯,你的银子花得也不冤啊,你见色起意,强暴了义兄的女儿,若被人知道,你隐逸剑客的清名可毁於一旦。好在你肯花钱,一万五千两买你义兄父女二人x命,买一送一那是大大的上算。司徒风涯无门无派,江湖上只当他不求名利,是个清雅脱俗的世外剑客,生平唯有一个义兄是潇湘派弟子名叫曹泽,二人义结金兰,为江湖人称道,谁知司徒风涯人面兽心,做出y人爱女的勾当。曹泽之女胆小怕事,不敢将这事告诉父亲,司徒风涯却做贼心虚,唯恐事情败露,他为人谨慎,曹泽死时他人在远方,自然无人怀疑,自以为做得滴水不漏,谁知今日也被张轻说破,顿时无地自容。张轻接连揭破两人恶行,余下众人都是又惊又怒,有人欲逼迫他说出买凶杀害自己亲朋之人是谁,有人却怕他揭了自己底细,欲杀之而后快,要杀的要留的,一时众说纷纭,都拿不定主意。”
秦追道:“这张轻倒也了得,明明已是死路一条命在旦夕,却区区数言挑逗得各门各派意见不合,纵使他最后难逃一死也算临死为自己拉了几个垫背,出了一口气。”姚穆风道:“此人武功心智奇高,各派被他玩弄鼓掌之间,可当日众人杀完了乾天门的恶徒,正是群情激昂之时,哪会有人去想他临死还有甚麽诡计。张轻挑拨数人,搅得原本同仇敌忾的各派纷纷起了嫌隙。”秦追道:“可纵使各派起了纷争,也决计放不过他,算是损人不利己。”姚穆风道:“他揭破那些人的隐秘看似为挑拨离间,却也可说另有深意。”卜秀灵问道:“这又是甚麽深意?”秦追想了想道:“他将这些人买他杀人的银钱数目一一透露,随便一件案子便是上万银两,遇上名门高手更是十几二十万的要价,张轻成名十余年,杀人所得岂止千万,这笔钱如今都归乾天门所有。”江轻逐忍不住道:“难道各大门派竟这般不争气,为了一点身外之物,自相残杀麽?”姚穆风道:“芸芸众生,纷纷不一,有人好色,有人贪财,这有甚麽稀奇。再说乾天门历来不约束门人,烧杀掳掠无恶不作,除了金银财物,不知还有多少江湖上失传或被盗的武功秘籍,又不知有多少神兵利器宝刀宝剑。各取所需,谁能挡得过这般诱惑。”
众人低头思索,想到张轻临死之际思虑仍是这般缜密,片刻间便将各人心思揣摩得如此透彻,不禁有些佩服他。姚穆风道:“这张轻杀与不杀,各门各派意见不一,最后只得将他四肢折断……囚禁起来。”说到这里,姚穆风面露黯然之色,眼下自己被张轻后人挑断手脚筋脉,囚困半年有余,虽当日并非自己动手,但也未曾出手阻止,为此常常耿耿於怀,不想因缘果报来得好快。江轻逐道:“张轻杀人无数,落此下场是他咎由自取,张余命与杜笑植二人害得义父如此,孩儿定要找他们讨回这笔血债。”姚穆风道:“义父老了,当年的事我懊悔许久,我们自命侠义,到头来却和那些奸邪之辈所做所行一般无二,各门各派尚能主事的近百人,一日之内令他尝尽世间酷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记x甚好,十年间买他杀人者虽个个藏头露尾,不以真面目示人,却教他查得一清二楚,一一说来与当时境况分毫不差,不令人不信。他每说一件便教两方相关之人反目成仇,若真将十年来的事说尽,武林之中腥风血雨再无宁日。”
卜秀灵听得心中砰砰乱跳,问道:“老爷子,他后来说了那些……那些财宝藏在哪麽?”姚穆风道:“没有。张轻为人十分硬气,宁死也没有说出藏宝之处,各门各派使劲手段却落了老大个没趣,不知如何收场。最后……是我一剑将他杀了。众人皆有悔色……众人皆有悔色,现在想来未必是他们真有悔色,而是我心中有愧。张轻虽杀人如麻,可怎及得上这些人对他用的手段毒辣?我们自命侠义,却生生将一个人折磨致死。”
秦追道:“前辈宅心仁厚,张轻能死在前辈剑下,不令他多受折磨,也算是他这一生杀戮无数满手血腥唯一结下的善果。”姚穆风叹了口气道:“善因善果,恶因恶果……”江轻逐心中一凛,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问道:“义父,这盟书为何由你收藏?各门各派德高望重的高手多得是,为何不是紫霄派那些起事带头的,又为何不是那些大帮大派的帮主掌门?”他想到若非盟书在姚府,义父一家如何会遭此大劫?
柳舍一原本一直闭口不语,这时才道:“本来乾天门覆灭,各大门派也该散了,谁知经张轻三言两语一挑拨,人人不肯善罢甘休,誓要从他嘴里套出些秘密。但张轻又岂会让人如愿,虽酷刑加身,却仍旧谈笑风生,将一干人等搅得心神俱乱。哎,此人不失为一个硬汉,若能走正道,那又是另一番结果。”阮云之听了,忍不住道:“柳老爷子,我瞧正道也不见得有多正,邪道也不见得多邪,再说正邪之道哪能分得那麽清,难道这世上的人不是正就是邪,半点也错不了麽?恕小辈直言,老爷子你一辈子行侠仗义,小辈们好生敬佩,但又岂能说自己从未有一件事做错?”柳舍一道:“知错能改也不算错,若做了错事不知悔改,仍是一意孤行,那便是大错特错。”阮云之道:“错了一件改过那不算错,错了两三件再改过又算不算错?那七八九十件呢?”秦追斥道:“云之,不要胡搅蛮缠无理取闹。”阮云之应了一声,不再说了,柳舍一却怔怔出神道:“是啊,这正邪错对原本实难分辨,邪道之中亦有豪杰,正派之中也有败类,怎能一概而论。姚贤弟,你当初一剑刺死了张轻,乃是敬佩他铮铮铁骨,杀人偿命不过一死,如此刑求实在有违侠义。可惜张轻一死,此事也不能就此终了。”江轻逐问道:“不终了又如何?”
姚穆风道:“那时张轻已成废人,山头上众人各施手段绝不留情,我与他并无冤仇,当初上博茫山也只为一时意气,想为武林除害,谁知竟会变成这样的结果。张轻临死时狂笑不止,说道,好啊,这些人的嘴脸可好看得紧,我瞧清楚了,二十年后必有厉鬼找上门去,若你们短命等不了,便让你们子子孙孙等著,你们要的东西在这山上,有本事的就去寻吧。他其时双眼已盲,废了武功,四肢折断,面目全非,甚麽二十年后云云,实在无从说起。”秦追与江轻逐互望一眼,这时都已明白为何张轻如此身手,被擒之前明明有机会自戮却不动手,像他这样的人绝非贪生怕死之辈,何以甘愿受此大辱。秦追道:“他心肠如此毒辣,竟要自己的儿子在一旁瞧著他身受酷刑,才好让二师……让其子牢牢记住自己的死状,触目惊心,满心仇恨,日后定当一一复仇。”卜秀灵吓得打了个寒噤道:“他……他儿子在一旁看麽?”秦追道:“是,他的儿子从头至尾全都看见了,只是那时他年纪尚小,一时难以认得这些是甚麽人,可姚前辈一剑终归是落在他眼里。”姚穆风那一剑是为让张轻脱离苦海,可一个六岁孩童如何能明白这其中苦心,只道他们折磨够了,便将父亲生生杀害,即使日后想起其中原委也不愿再去细细推敲。
柳舍一道:“张轻死后,众人再无可图,回想一日间的惨状竟有些不忍,张轻临死前的话语人人听在耳里,江湖人刀头舔血,本不忌杀人,但这恶毒诅咒累及子孙,犯了大忌讳,各人心中都有些不快。张轻心机深沈,临死所说未必全是疯言,只怕另有安排,不可不防。”阮云之道:“老爷子,这人好生了得,虽死犹生,只一句话便让这麽多人疑神疑鬼,不敢妄动。”柳舍一道:“是啊,他寥寥数语挑拨得各派互相复仇,临死一句话又将这许许多多人的心拴在博茫山上,这些年上山寻宝不小心互斗死伤的人还少麽。当日众人议计,不可将此事传扬出去,二十年中亦不可寻仇生事,二十年后若真有人找上门来,当日盟约仍然有效,必要一呼而应不可推搪。我与姚贤弟当年血气方刚,虽觉张轻死状凄惨,但言行之中自带一股邪气,绝非良善之辈,若他日真有传人卷土来犯我等自当挺身而出。至於身外之物,咱们二人亦不看重,山上宝物不论有无都不萦於怀,既要起誓也就没有推拒。盟誓之后,各派欲推举一人收藏盟书,以备将来号令群雄,但众人心知这盟书实是棘手之物,一旦收下日后祸患无穷,竟无人肯接。”
江轻逐冷笑道:“这所谓群雄和那轻衣十三子相比实在太过脓包,大事当头战战惶惶,若非人多势众,只怕未必敢上山去围剿乾天门。”柳舍一道:“贤侄这话未免偏激,当日上山一战之人大多抱了必死之心,只是连战三日,历经生死,多见父兄师友惨死,心中生怨全发泄在仇人身上,加之张轻又是故意挑唆,事到终了各派死伤过半,余下的多是二代弟子,思虑不周也在所难免。我见众人推脱,有意将盟书接下,却被姚贤弟抢先一步。”说著他低头瞧了姚穆风一眼,二人都已是花甲之年,但於过往之事仍然记忆犹新。
姚穆风道:“当年我二十余岁,尚未娶妻,孓然一身,张轻又是死在我剑下,自觉责无旁贷。”柳舍一道:“姚贤弟快剑天下无敌,担此大任众人并无异议,但盟书毕竟事关各派安危,若无妥善存放之法,未免难以安心。於是便请江南玉手仙子巧做一对狱莲红匣,将盟书置於其中,姚贤弟收管真影二匣,钥匙则由少林高僧带去寺中收藏。这一对匣子共用一枚钥匙,若是硬以外力开启便会将其中所藏尽数焚毁,咱们自己若要毁掉盟书,当年在山上便可毁去,他日要强取盟书的只能是前来复仇的乾天门余孽。谢仙子玉手妙成,盟书放在匣中自然再妥当不过。姚贤弟收了红匣,不知是谁走了风声,传出些谣言,但以讹传讹传成他得了株能起死回生的血玉莲花,知情者自然一笑置之,不知情的,这些年也有上门求药,好在并未起甚麽风波。”
秦追道:“七巧玲珑锁的钥匙既然由少林僧人看管,如何又会落在翠微阁主手里。”柳舍一道:“翠微阁出名最多只有十余年,阁主深藏不露,谁也没见过他真容,但阁中奇珍异宝数不胜数,江湖上一时也不透他们的来历。这翠微阁向来不在江湖上走动,又在扬州富庶之地,三年一回开阁,吸引些富商王公,更像生意人。他们既不走江湖,便极少与人结怨,虽常有觊觎宝物的大盗进阁中偷盗,却没一个能全身而退,所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有人想入阁探宝,折在里头却不能怪人家防盗之过,这些事传得多了,翠微阁在江湖上也多了些名声。老夫家在扬州,对翠微阁倒也有些了解,依我看,这七巧玲珑锁的钥匙出现在翠微阁并非偶然。”
秦追点头道:“是,翠微阁的宝物随便一样都价值连城,十余年间如何能聚得如此之多,若以武力强取豪夺倒也罢了,可江湖中却从未听闻此等事迹,以财力购置,这件件珍宝都有价无市,钱财再多未必能得到。说不定这些宝物本就在翠微阁中,是当年乾天门留下的财宝。如此一来翠微阁即是青衣教属下,青衣教派了卧底奸细深入各派,天剑山庄更是杀了上官盟主取而代之,要从少林寺盗取钥匙绝非难事。翠微阁三年一回开阁,却将钥匙当做珍物示众,必是二师兄打开影匣发现上当,以此为饵,要我们自投罗,好将真匣送上门去。”
柳舍一听了道:“好计谋,想不到张轻之子也如其父一般智计百出,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若他能放下仇恨倒也罢了,如若不能只怕……”秦追道:“二师兄行事决绝,当年张轻定下二十年之约,想必觉得能有二十年苦练他留下的武功必有所成,再加上乾天门的宝藏,建帮立派轻而易举。可是二师兄心机深沈为免被恩师瞧破,一心蛰伏,却将武功秘籍交给妹妹去练,自己暗中筹划建起青衣教,二十年却有些不够。不过这二十年各派大加防范,过了二十年反倒松懈,只当张轻当年信口胡说,报仇之事不了了之,给了青衣教趁虚而入的机会。如今已是三十六年,柳伯伯,张氏兄妹筹谋三十六年,岂肯就此放下仇恨,此刻得了盟书定然另有y谋,我们应当尽早阻止,以免各派再遭劫难。”
柳舍一道:“白少侠已去请调白虎令召集人手通知各派。天亮了,咱们先将姚贤弟和云儿侄女送去医治,其他事慢慢再说吧。”江轻逐一直搭著姚穆风的脉门为他运功支撑,这时却见义父目光黯淡,似有睡意,心中一惊,觉出他脉象微弱,喊道:“义父,你可有哪里不适?”姚穆风不答,秦追情急之下将包袱翻了一遍,出几个瓷瓶一一瞧过,忽然面露喜色,将其中一个蜡封捏碎,倒出红白两粒药丸。
阮云之见了,轻轻“咦”了一声道:“小师叔,这是师父的赤棠白露丹。”卜秀灵好奇道:“这药丸吃了有甚麽用?”阮云之常在万啸风身旁服侍,医术药理也略通一二,说道:“这红丸取四十九种药材炼制,内有地黄、麒麟血、熏陆香、末药、当归须、金红花等,活血舒经祛瘀止痛,白丸却取百草秋露,可愈百疾。”卜秀灵道:“这些药材倒也不稀奇,寻常药材铺里都有,那也不是甚麽灵丹妙药,就是名字怪好听的。”阮云之道:“药材当然不稀奇,稀奇的是红白两丸药里各有一种独门药方,凡重伤病危者服下,必能吊住一口生气。”卜秀灵不信道:“甚麽独门药方这麽神奇。”赤棠白露丹是万啸风花了十数年心血调制而成,其中药方阮云之也是不知,卜秀灵问起,他便一时语塞窘迫。
卜秀灵察言观色,知道他说不上来,便微微一笑作罢。阮云之见这满脸炭灰的丫头忽然展颜一笑,眼波流转俏丽无比,又想她如此体贴,并不追g究底,不禁有些感激,悄悄向她望去,二人双目一碰,脸上均是一红。
姚穆风服了药丸,死灰似的面色渐渐升起一丝红润,秦追心知药丸虽有奇效,但也不似阮云之说得这般神乎其神。姚穆风年老体衰,真元受损,要想恢复绝非一朝一夕,眼下要紧的是找个安全之处妥善安置,慢慢调养。
柳舍一执意要将姚穆风父女送去家中养伤,江秦二人也觉这般最为妥当,便让阮云之与卜秀灵叫醒了雷元虎一同护送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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