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德里安像是被这突兀的打断弄得失了兴趣,他放开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中厅,在唱片架上翻了翻,他随意地瞟了瞟那些绵密的黑色盘子,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捡起一张来放了,整个办公室立即响起了雄壮的圣唱歌咏,是卡尔欧菲的《布兰诗歌》,他似乎被惊了一下,有些恼怒地撤了唱片,不耐烦地换了一张,结果又是西贝流斯的《黄泉的天鹅》,凄婉又冰凉,他干脆啪嗒一声掀了磁头,站在那里不说话。
我手足无措地看着他的背影,完全不能明白他的心情。
无疑他的心情是不好的。
他是怎么看我的呢?一个对他有着十分迷恋的……同性恋?他为什么这么做?他只不过是觉得有趣才耍着我玩的?
不,我不会相信的。
我喜欢他,我喜欢的人不会这样低劣,他是德意志的将领,对自己的品格充满着骄傲感和责任感。
我了解这一点如同了解我自己。
那么他……
我鼓起所有的勇气走了过去。
“你喜欢我?”他抬起手阻止了我的靠近,背对着我轻轻地说,却又不像是在问我。
“我……”
“恩斯特已经死了。”
他决然地说出这句话,像一把千斤重锤砸在了我的头上,我耳朵嗡嗡嗡地响个不停,手脚冰凉,逐渐感到胸腔也承受不住重压,快要变形。
那天晚上恩斯特手中夹的那根烟忽然出现在我的视线里,红色的光点忽明忽暗。
……
“我也不在乎什么时候把自己给玩进去了,我不在乎自己的命。”
“可是和你在一起我不这么想了,和你待的时间越久我就越想好好生活。”
“人其实都是想活着的,对吧。”
……
他说我们之间几乎什么都有,唯独没有爱情,他知道我心里想着一个人。然后他说他不在乎那个人是谁,他要等我五年,十年,一直等到我和他之间产生爱情。
他公开阻止对同性恋的清洗。
然后他死了。
我对那个人说了“我喜欢你。”
恩斯特死了,因为他是同性恋,他是元首的冲锋队长,却公开反对了元首的决定。
阿德里安却不是同性恋,他说他什么也不会说,接着他告诉我恩斯特死了。
明白了,很清楚,非常非常清楚。
我走出办公室,合上门,然后才想起我居然忘记说一声“我退下了,将军。”
不过没什么关系吧,我们不都还吻过了吗……足够了。
完全足够了,一夜安眠,连梦都没做。
第二天早上的红茶时间,厄玛传回了一身黑色的军装,出现在阿德里安的办公室里,她安静地站在办公桌旁整理着文件。
她看见我端着红茶进来,似乎被刺了一下,有些慌乱地低下头去翻那些纸张。不过片刻后,她又用平静的声调说:“去换上鲍罗定的《鞑靼舞曲》。”
“是,中校。”
我看了一眼阿德里安,他依然沉静专注地翻阅着公文,似乎根本没发现我的存在。
办公室里响起了一片沸腾的小鼓,簧官和长笛的合奏,我退出办公室,轻轻合上了门。还没走出几步,就听见办公室里传来彭的一声震响,像是什么东西砸在地板上的声音,音乐声戛然而止,然后是厄玛带着哭腔的喊声:
“那是个男人!”
我加快脚步离开了走廊。
回到房间,我用匕首划断了修好的第一根弦,此后的每天,只要是工作剩余的时间我都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一遍又一遍地拉着三根弦的舞曲,《布蓝登堡舞曲》。
日子毫无希望可言,我却在这样的日子里飞速地长起个子来,像到了抽条时间的麦子,同时急遽地消瘦下去,像一个结核病人。
1936年3月,经过多次扩军和全国征兵,帝国的光芒已经像太阳一样耀眼,军歌唱响在柏林的大街小巷。
我已经连续三个月没有出过威廉大街81号了。
浑身像发了霉的稻草一样潮气逼人,皮肤粗糙苍白。我照照镜子,长时间缺乏阳光的照射,连发色都褪了,眼珠像一个黄疸病人一样泛着淡淡的灰黄。一双手毫无血色,指骨突出,看起来就像藏在地下室多年的吸血鬼。
大家都以为我被恩斯特的事情吓坏了,开始还有人天天来安慰我,时间一长也都渐渐疏远了,看着我的眼光都像在看一个病人,努力遗忘我的存在。
可是今天下午,却忽然有人来敲我的门。
第十五章
“安迪,安娜姐叫你。”是管门房的小子约克的声音。
我应了一声,看了看挂钟,三点整,红茶时间吗?可是今天阿德里安明明出门去了。
开了门,约克一脸着急地说:“快去约德尔少爷的办公室,安娜姐有急事找你!”
我匆匆应了,整了整衣服跑到办公室门口,安娜站在走廊里大老远看见我就招手:
“是安东尼克副将打来的电话。”
“嗯?”我一头雾水。
“他刚派人把一份军报送到了少爷的府邸,现在少爷在爱娃小姐的沙龙上,让人把军报送过去。”安娜清凌凌的声音像水珠子落地噼里啪啦,稀里哗啦地就吐出一大串。
我呆了呆才听明白过来,指指自己的鼻子:“我去?”
“对,”安娜不耐烦地点了点头,拉开办公室的门,把我推进去,指指办公桌,“就是那一迭的最上面,蓝色封皮的那个。”
我拿起来一看,三道十字线封装,蜡油上戳着专用章,封皮上——一个大大的双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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