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渐高,光熙透过窗户纸一束束洒进来,菡萏堂内静静幽幽,院子里蝉鸣一声声递进来,让这夏日显得愈发清闲。
顾菲雨品了半盏碧螺春,轻轻放下茶杯,精巧瓷器发出细微碰撞,在这屋子里格外清晰。
贺兰涉回来时,茶水仍冒着热气,只见他身后两名禁卫架着一个奄奄一息的男子,走入店内,将他放在了地上。
“月公子……”云笙捂住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顾菲雨闻到那人身上散发出浓烈的恶臭,白色衣衫混杂着血迹破败不堪。算算日子,他已被关在大牢数月之久,不曾梳洗,长发如枯草一般绞在一起,当真比那乞丐还要肮脏。
云笙踉跄走近,跪在地上将他扶起,“萧月,是我害了你……”说着目光一凛,抓住他残破的衣袖,“你,你的手……”
顾菲雨也看见了,萧月的十根手指黑得发紫,显然受过刑具折磨,也许再也不能抚琴了。
“我没事,”那原本翩翩的公子已不成人形,只看着云笙,“你莫要哭……”
“温延郁!!!”
顾菲雨被她痛恨的哭声喊得心跳一滞,愧疚感油然而生,仿佛自己当真就是那始作俑者,面前这二人就是被自己害到这般田地的。
叹一声气,她吩咐陈总管,“找大夫来看看。”
话音刚落,云笙厉斥:“用不着你虚情假意!”她瞪着染泪的眼睛,突然间勾起嘲讽的笑意:“郁亲王,您是高高在上的王爷,有只手遮天的本事,就别再耍着我们玩了,要杀要剐,您一句话的事,何必兜兜转转浪费时间?!”
顾菲雨心中暗叹,看来这温延郁当真坏得彻底,从前不知如何戏耍折磨,才令云笙说出这番话来。
那她今日再做好人也没什么意思了。
喝了口茶,理了理衣衫,清然道:“云笙,当初你与萧月私通之时,就该想到今日的结果。本王有的是办法让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那也没什么意思,念在昔日情分,我放你一条生路,今后你我各不相干,自行珍重。”
云笙的眼泪终于落下来。
她别开脸,喃喃重复他的话,“各不相干,自行珍重,呵,各不相干……”
丫头缨络与云笙一同长大,此时已泣不成声,跪在地上不断向上座的男子磕头,“王爷,求你不要赶小姐走,她什么都没有了,郁王府是她的家,求你不要赶她走……”
“别求他!”云笙情绪瞬间失控,“我就算死也不要他施舍!”
“小姐,别赌气了好不好,把误会解释清楚好不好,求你了……”
“没有误会!凭什么我要跟他解释?!”云笙额头青筋突起,望向男子,“当初你说,这辈子只会有我一个女人,我怎么就相信你了呢?温延郁……恭喜你大婚,多谢你今日一句各不相干!”
沉默少顷,男子道:“如此便好。”说完起身,走过她身旁,头也不回地离去。
“小姐……”
云笙一动不动地木了许久,低头撩起衣袖,看着自己手腕上狰狞的疤痕,眼泪啪嗒啪嗒砸下。
“缨络,他让我走。”
“小姐……”
“如今我是废人一个了,他让我走,就是想让我死吧?”
“小姐……”
云笙笑了笑,不再说话。
***
在芳华殿里待了一整日,仔细看完陈总管搜罗来的官员资料及画像,直到黄昏时分,婢女进来提醒用膳,顾菲雨才从一堆繁体字里爬出来,看见窗外晚霞瑰丽,淡淡的云朵在天边飘着,黄昏如此醉人。
她活动活动筋骨,道:“去春秋阁转转。”
郁王府西面的屋舍很是有江南情调,顾菲雨走到春秋阁,抬头便看见一带粉垣,里面数楹修舍,翠竹遮映,入门曲折游廊,漫步进去,有正三间,一明两暗,里间房内得一小门,出去便是后院,院里种着大株梨花和芭蕉。(1)
“这地方不错。”顾菲雨笑着打了打折扇,瞧见那墙角开了一隙,小沟数尺,流入清泉,绕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真是好不清雅。(2)
“王爷吉祥!”春秋阁的丫鬟们见他忽然出现,无不喜上眉梢,赶紧跑去告诉了王妃,不一会儿,宋青落从里屋出来,对他福了福身,“参见王爷。”
顾菲雨轻笑:“这春秋阁果然别致,难怪王妃整日不愿外出。”见她愣怔,又道:“可用过晚膳了?”
“还没有。”
“那正好,”顾菲雨说:“让他们做点儿清淡的,本王陪你一起吃。”
宋青落愣愣看着他,疑惑又意外。
“怎么了,你不高兴?”
“高兴高兴!”身旁红豆见自家小姐出神的样子,怕王爷误会,忙解释说:“我们小姐时时刻刻盼着王爷过来呢,怎么会不高兴?!”
顾菲雨似笑非笑,“哦,是么。”
宋青落懊恼地瞪了红豆一眼,脸颊染上浅浅的绯色,表情却依旧绷得冷淡。顾菲雨看着觉得好笑,忍不住点点她圆翘的鼻尖,“你呀。”
做完这无意间宠溺的举动,他便自顾朝屋里走进去了。
宋青落心跳乱了几拍,红豆在一旁偷偷笑起来,她又瞪了她一眼,脸上愈发的红了。
夏日炎热,胃口很淡,丫鬟们正在布菜,此时进来一小厮,道:“王爷,休书已送到三小姐手上了。”
顾菲雨嗯了声:“下去吧。”
“是。”
这一顿饭吃得很是沉默,家常小菜,清淡爽口,他们夫妻二人却没有什么言语。
饭后,由丫鬟服侍着漱口净手,又品了盏淡茶,再望向屋外时,天色已暗。顾菲雨打发了下人,自个儿在屋子里四下转悠,走进寝居内,但见四面皆是玲珑镂空木板,雕有岁寒三友,或风景人物,别致精巧,床上吊着青纱帐幔,案上的青瓷瓶里插了几支荷花,铺陈清雅中带着几丝幽幽之感,竟如此眷恋。
顾菲雨想到似乎哪里不对。
哦,是了,她换掉了大婚的喜色,仿佛昨夜洞房只是春秋一梦而已。
这让顾菲雨莫名有些不悦。走至榻前,拿起在枕边一本书看了两眼,“法华经?你看佛书?”
宋青落拘谨道,“只是为了静心而已。”
顾菲雨翻了两页,“静心是好,但你小小年纪,读这些清心寡欲的东西做什么,准备出家么?”
宋青落没有说话。
顾菲雨坐在床边瞅了她半晌,“你过来。”
她站着没有动。
他便起身走近,修长的手指捏住她的下巴,笑道:“我的王妃外表温顺,其实性子倔得很呢。”
宋青落微微皱眉,往后躲开他的手,“……王爷请自重。”
听到这话,顾菲雨笑意更甚,见她往旁边退,便弯腰一把将她抱了起来,也不知是他力气大,还是她太轻,竟感觉不到多少重量。顾菲雨坐回床边,将美人放在自己大腿上,凑近时闻到清浅幽香,沁入心扉,麻麻的感觉。
他一瞬不瞬地睨着她,轻哼,“年纪不大,倒装得一副老成持重,谁教你的?故意冷着小脸,是嫌这天太热了?”
一番话让青落涨红了耳朵,只觉得坐在他腿上万般的不自在,却又不敢乱动。两人靠得这样近,他说话的时候呼吸就喷洒在她耳边,痒得她几乎麻掉了半边身子。
顾菲雨见她经不起逗,愈发觉得有趣,忍不住亲了亲她的眉心,哑声道:“今晚该把洞房补回来了……”
毕竟未经人事,青落一下子慌了,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无措间嘴上已被他亲了好几口,温温软软的触觉,叫人紧张到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这时,陈总管忽然闯了进来,撞见这一幕,生生后退几步,弯腰把头低下,咳了声,“王爷……”
“嗯?”顾菲雨兴致正好,懒懒散散应了声,抱着青落没有松手。
陈总管道:“方才春汐院传来消息,说三小姐……吐血晕厥了……”
顾菲雨睁开眼,转头望过去,“怎么了?”
“老奴也不知……”陈总管小心翼翼,“王爷是否过去一趟?”
他暗暗叹一口气,唔了声,青落从他怀里起来,“臣妾随您一同去看看。”
“好。”
一行众人来到春汐院,但见门庭冷落,灯火凄凉,缨络的哭声从屋内撕扯出来,“小姐,小姐……”
顾菲雨心下一惊,大步跨进去,见云笙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嘴角血迹未干,整个小脸异常惨白,从床沿垂落的手上仍紧紧拽着他写的那封休书。
缨络跪在榻前,哭得两眼红肿,此时忙向他磕头:“王爷,求您救救小姐吧,她就快死了……”
顾菲雨眉宇紧蹙,“怎么回事。”
徐太医满头虚汗,“三小姐上次重伤之后,一直没有养回来,身子本就十分虚弱,如今又伤了心脉,怕是,怕是……”
听到这话,缨络仿佛崩溃一般,“王爷……”
顾菲雨见她额头已经淤青,便让她起来:“你家主子还没死,哭什么?”
正在这时,孟涟漪也赶了过来,满脸的焦急担忧:“郁郎,云妹妹怎么了?”
顾菲雨没有说话。
陈总管靠近,轻声低语,“早年皇上遇刺,命在旦夕,被浅谷先生所救,数年之后先生归隐,临走前留下了七颗仙引丹,皇上赐了三颗给您……”
话音未落,顾菲雨抬手,“马上取来。”
陈总管愣了愣,“是。”
这一时半会儿,屋子里静下来,只剩下缨络压抑的哽咽声,听得人心头难受得紧。宋青落走近床榻,用手绢轻轻擦掉云笙唇边刺眼的血迹,然后拿起那张休书,“王爷为何执意赶她出府?”
顾菲雨揉揉额角:“本王以为,她想走。”
“她已经嫁给了你,还能走去哪儿呢?”青落眼中黯淡,仿佛看到自己的结局一般。
顾菲雨心里烦乱,忽然想到什么,问缨络,“萧月呢?”
“月公子已经出府,原本小姐让我将他安置在客栈,但怡红楼很快来人把他接回去了。”
正说着,陈总管拿着一个紫檀莲花盒子进来,顾菲雨点了点头,他便将那盒子打开,递给了徐太医。
“这,”徐太医取出一颗,放在鼻下仔细闻了闻,脸上瞬间大喜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仙引丹?!”
青落提醒道:“此药可有用?”
“有用有用!”徐太医说:“只是三小姐现在昏迷不醒,直接喂下去怕是会堵在喉咙,不如碾碎了以水冲服比较妥当。”
于是忙活一番,调成黑漆漆半碗汤药,准备给云笙灌下去。
“王爷……”喂了几次,那药沿着云笙的嘴角流出来,急得缨络直哭,“小姐她喝不下去……”
顾菲雨默了片刻,“我来吧。”
他将云笙平放,接过那药,自己含了一口,然后捏着她的下巴,埋头哺入她口中。
屋内鸦雀无声。青落木讷地看着这一幕,而孟涟漪拽紧衣袖,脸色苍白地往后歪了一步。
不多时,那碗药见了底,顾菲雨擦掉云笙嘴边的残渍,默然看了她一会儿,见她眉头突地一皱,便叫徐太医,“过来看看。”
说着正要起身,却被病榻上那神志不清的人拉住了衣袖。
“郁哥哥……”云笙哽咽,“你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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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笔有限,一二处描写春秋阁的地方抄了《红楼梦》,看官见谅。
明日无更。
第五章 郁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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