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衣襟,咯咯地笑不停。殷鉴困惑地看他,他勉强止住笑,眼里落进了星星,闪烁着一种叫怀念的情绪,你体会不来。他那时候有趣得很。
总之,最后这家没有美猫。搁在厨房的馒头还是会隔三差五突然长腿跑到灰鼠家的洞口。然后,灰鼠一天天长大,他也在一天天长高。肉嘟嘟的小脸开始变得削瘦,眉宇间的英气映衬出整张面孔的俊挺,先祖遗留下来的整架整架书籍在他脚下铺展出一条通往京城通往天子金殿的康庄大道,城中人尽皆知他的才华横溢。秉烛夜读的时刻,灰鼠会大胆地爬上书桌看他在纸上笔走龙蛇肆意挥洒,他会间或瞥它一眼,目光如当年一样带着善意的好奇与一点点愉悦。自然而然地,桌上那碟粗糙却香气扑鼻的小点心有一半落进了灰鼠肚子里。
真是个好人啊典漆由衷感叹,以后无论别人怎样议论他,至少,在我心里,他从前是个好人。
眼角的余光撇到殷鉴的疑惑,灰鼠垂眼顿了一顿后来,他离开了,上京去赶考。
考取是意料中的事,书呆子只是灰鼠口中的揶揄,金光灿灿的大才子三字方是天下眼中的他。一朝登皇榜,骏马得骑,高官得做,皇帝家的女儿也由得他来攀折,这份光彩比起他家先祖真真有过之而无不及。两相比较,修行依旧不怎样的灰鼠在灰鼠他娘口中活活被贬到了尘埃里。
伴着他的一路高升,他们一家很快也跟着迁进了京城的大宅。这院子成了祖屋,四季空关着,每年清明前后会有几个老奴过来打扫。也曾去得京城,不是为了看他,纯粹想看看天子脚下是什么模样而已。远远瞧见那冲天紫气中连绵成一片的高楼琼阁,富贵气派彷佛天宫仙境,想来没有破落旧宅可供挖墙掏洞,便打消了念头,绕着高墙慢悠悠晃一圈,引得院中狗吠四起不得安宁,才又转了回来,还是这里好。
具体哪里好典漆不说,殷鉴不问,满目苍白的冰晶世界里默默地听。
人这一生,谁也做不得准。跟三月的天一样,说变就变。兄弟姐妹一个个离家而去,年后,父母也被兄长接走。只有没出息的灰鼠还一个人留在这里,安安心心守着小院清净度日,来打扫屋子的老奴误以为他是主人新买来的小厮,狡黠的典漆暗笑着应下。无人的时候,悄悄坐在他的书桌后,学着他的姿态,仿着他的笔锋,小心翼翼临一帖字,不是圣人学说亦不是名家诗文,恰好是他高中时的那一篇,你说巧不巧
然后某一天,消息跟着入冬后的第一场雪突如其来地落入城中。他们说,他被下狱,革了白玉的腰带,除了紫红的蟒袍。原来大才子早不是那个心怀天下一身正气的读书郎。汲汲为名碌碌为利,这方是人间官场的正途,跳得脱的是圣人贤者,跳不脱的是凡夫俗子。结朋营党祸乱朝纲,卖官鬻爵贪污索贿,罪名洋洋洒洒,所谓恶贯满盈罄竹难书。从圣上荣宠到阶下囚,一步登天又一朝跌落,所谓人世,翻手云覆手雨,种种一切,可说是命数,可说是无常,算命瞎子手中来来去去的几块破龟壳而已。
你去看过他吗一直不说话的殷鉴开口问。
典漆平视前方去看他做什么
不救他殷鉴又问。
典漆的目光片刻不离院中那根被白雪密密里缠的树枝救他做什么
眨眨眼,聪慧的神君大人答不上来,从小木几上捻起块点心塞住自己的嘴,后来呢
后来蹙起眉头仔细想,他被问斩,族中男女老幼尽皆流放,京中家产悉数被抄。只余下这一处旧宅,被遗忘得太久,竟然许久不见有官府前来查封,又不见他家后人前来接手,慢慢地就变成了灰鼠自己的。光阴荏苒,旧家具该修的修,该扔的扔,再不会坐到他的书桌前仿着他的姿态临他的文章。除此以外,还能怎样
故事终于走到结尾,长长呼出一口气,看着袅袅的白气渐渐消散在眼前,典漆拍拍手,回头望向殷鉴多谢客官照顾,三文钱一段,您看着给。
不待殷鉴回答,径自跳下椅子一蹦一蹦跑回房,圆滚滚毛茸茸,生怕他一不小心就要被门坎绊倒。
殷鉴坐在原地,目光一直追随他的背影直到他彻底消失在房门边你喜欢他吧
门后传来回答呸谁说的
波光粼粼闪耀的莹蓝双眸刹那间风起云涌,男人扭头背对着那扇似乎永远不会再打开的门,语气坚定我说的。
你喜欢和尚吗栖霞寺那个。
那是朋友。
城里的胖捕快呢
小武是好朋友。
道士呢
你说呢
那我呢
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了,静得能清晰地听到雪花落在地上的声音,簌簌、簌簌,悸动的心忍不住跟着一起动荡,忽冷又忽热。
你灰鼠的声音迟疑了,徘徊在齿间的词汇一点一点自牙缝间向外挤,从嘴边滑落的却都是破碎的字句,自己都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放在从前,可以毫不犹豫地立刻冲到他跟前,戳着他的胸膛像能戳出一个窟窿你就是个房客,还是白吃白喝白住的
不知怎么的,明明看不到他的眼睛,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屋子,背脊紧紧靠着门扉,竟什么负气话都说不出来了。
门外的那个他也沉默着。许久,当典漆以为他已经因为无趣而离开的时候,却听他道你有很多朋友,这个、那个,从前的、现在的,似乎少我一个也没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典漆依稀有一种感觉,那人,那位惹人人厌的神君大人好像在感伤什么。
第七章
雪停时,偌大城中一片莹白,皎皎一地无瑕,皑皑不见尽头。
典漆坐在茶楼里幽幽畅想。许久不见的老醒木操着那副依旧沙哑的老嗓子说开一段传奇混沌天地之初,四方各生珍奇异兽,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乃万灵之祖,天帝因而敬之,令众仙皆称之曰神君,后于东西南北各设神宫以作奉养,尊贵无匹
他说白虎主兵,那白虎神君自是骁勇了得,一柄秋水长剑斩过北海恶龙诛过西陲狼犬。曾有仙者因劫入魔,天兵天将奉旨前去征讨,却叫他打了个落花流水。凌霄殿因而丢尽了脸面。天帝无奈,差了座下太白金星急赴盂山,恭恭敬敬请出他白虎神君。战足一天一夜,果生擒下那猖獗的魔。自此,声名愈显。众仙赞他是一方凛凛的殿君,天帝道他是一员彪炳的悍将
底下有人哎呀呀插嘴说书的,这段你从前说过了。
老醒木双手背后,气定神闲抬眼观天你听过,自有人没听过。
视线飘飘忽忽绕场一圈,似有意似无意,停在典漆这一桌。
灰鼠撇嘴轻哼一声,转脸看向身侧这名打从自己出门就寸步不离左右的白衣男子。威名赫赫的战将呀,谁曾想,竟会甘心情愿伴在一只小小的鼠妖身侧,猫在凡间的小小茶楼里听旁人说自己或真或假的跌宕传闻。
殷鉴说你不信他说的
典漆摇头,说话难得露出一丝坦诚从前是一定不会信的,现在会信一点吧
从那日的笛声、从那日的挺拔身影,还有自己那养了许久的伤以前压根不觉得,现在反开始有些担心,万一不小心惹恼了他,只怕这位看起来随时会死在哪位美人床上的神君大人弹弹手指头都能把自己弄死。情不自禁打个寒噤,典漆赶紧小心翼翼地把身子往外挪了一小挪,拉开的距离不到半寸,转眼又被眼捷手快的他蛮横地扯了回去,握在腕子上的手再不曾放开分毫。
老醒木又慢悠悠说,四方神君尊崇无匹,妖中却亦有强者。他嗜杀成性,狂妄不可一世。百年前,同白虎神君相杀,整整七七四十九日,直打得天地变色日月无光
真真是大胆,当着正主的面揭人家的短,刚忍不住要喝一声彩,再回想起当日他的勃然怒气,典漆心中一凛,不敢扭头去看殷鉴的脸色,只得暗暗替老醒木捏一把汗。
握着手腕的手果不其然在听闻老醒木道出楚耀两字时倏然收紧,通过紧紧贴在一处的臂膀,典漆能清晰地感受到男人的僵硬与紧绷。
老东西胡说八道,别听了。我们回去吧。灰鼠低低开口,语气卑微得近乎恳求。千万别在这里动手,不管砸坏了什么,我都赔不起。
一贯应答从容的男人置若罔闻,一径直挺挺地坐着,只将灰鼠的手腕抓得更紧,恨不得捏碎一般。
典漆疼得抽气,伸手去拉他的衣袖松开小爷的胳膊又不是铁打的。
猛一抬头,他竟是神色如常,高鼻红唇眉目飞扬,只那双迷惑了无数美人的莹蓝双眸是冰冷的,目光森寒如长剑出鞘。他是说书人口中笑傲战场的殷鉴,却不是那个嬉笑着任由自己怒骂叱责的房客。臂膀上的疼痛一路蔓延到心底,像是又一失足掉进了油瓶,惊慌恐惧得说不出具体是什么滋味。脑海中反反复覆只有一个认识,于他而言,楚耀果然是不同的。
茶馆中的境遇并没有困扰典漆太久,虽然每每撞见进城的陌生人,都忍不住揣测,或许这边弯腰驼背的老农,抑或那边肤色黝黑的汉子,甚或身前里得如粽子般步履蹒跚的孩童,也许就是那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楚耀,惶惶不安的心随之倏然一凛。
真是没出息呀。把自己唾弃得太久,灰鼠甚至已经学会了对自己麻木地自嘲。扯起嘴角,仰头对难得灿烂的阳光露一个笑脸,再转头,身侧的神君大人正支着下巴一瞬不瞬地望着这里,目光如斯哀怨。
你真的要走听语气可怜如同路边的弃犬,若是将这副模样的他拉出门去,不出半个时辰,定会被痴男怨女们啃得连渣都不剩半点。
典漆毫不犹豫地点头嗯。
转眼已近小年夜,按照灰鼠家的规矩,每年除夕远远近近的亲戚好友必定要聚在一处一起过的。鼠类似乎天生喜爱热闹,一个洞里往往挤挤挨挨住了好几户,养儿育女起来亦是一窝一大群,也顾不得家里是否真真负担得起,反正只要大伙儿说说笑笑叽叽喳喳的就好了,最好能闹破天去。
无论是鼠族中的哪一个,提起每年的除夕宴总是眉飞色舞的,一年到头,兄弟姊妹或许只聚这么一次,也只有这一天是最为开怀的。
白衣飘飘的仙家们却恰好相反,他们爱清静,看看那一座座远隔了无数群山、驾上祥云得飞十万八千里的宫殿便能知晓神仙们的孤僻。即便尊贵如白虎神君,哪怕他与楚耀的那场鏖战被传得沸沸扬扬,除了被他带回的各色美人,百年来,居然也不曾有一人特意上门来探望问候他一番。
因为为人处事太过分吗典漆暗自揣测,心中恶毒地划过一丝窃笑。
我或许第二天也回不来,你不用惦记,出门时记得锁门。灰鼠淡淡地交代他,其实不锁也没关系,大年三十的,贼也得过年。何况,看看这一穷二白的家底,贼摸进来是会哭的。
今年的除夕宴轮到邻城的田鼠一家做东,他们是灰鼠的表亲。算算行程,其实离家的时间不算太久,两三天而已。可是典漆总觉得不放心,好似一旦离开了,再回来时就只能见到一堆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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