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肠软的大婶姑娘们纷纷叹息可惜了,这么俊俏的一位道长。
道者其实不疯,太傻太执着罢了。典漆对他说找不着就别找了了。
他倔强地摇头我是为寻他而生的。一点都不可爱。
他说,他是被老道士捡回道观的弃婴。自记事起便总有一种错觉,仿佛有人在耳畔对自己说着什么,却一个字都听不清。总觉得心头悬着一件事,逼得夜夜辗转反侧难以安眠,梦中亦惊吓连连,醒来湿淋淋一身冷汗,脑中却一片空白,梦到什么连自己都说不出来。师兄弟们都不愿同他相处,说是同他一起时,他总四处张望心不在焉。他却觉得委屈,因自己都不知道究竟在找什么。
岁数渐长,心中一日较一日明白,原来自己是要找一个人,或许找到他就能明白一切,自己这从娘胎里带来的梦靥,前一世拖欠了谁或是被谁拖欠。
下山时,老道士给了他一把剑,是捡他时就绑在他背上的,或许同他的怪梦有关。
道者曾把剑解下交给灰鼠看,灰鼠拔得虎口发麻,怎么也拔不出。
我也拔不开。道者说,用指腹细细摩挲着朴素得不见任何修饰的剑鞘,眸光如水,是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感伤,或许我要找的便是能拔出这把剑的人。
拔出剑来干什么呢灰鼠的心中疑问丛生,却不敢开口相问。
对比那时的道者,现下笑着向灰鼠奔来的无涯道长完全好似换了个人快,快开始了,去晚了就听不到了。
不由分说拽着典漆往前跑,小道长涨得通红的脸上写满急不可待。真弹得那么好吗灰鼠皱着眉头想。
看来确实弹得很好。刚踏进茶庄就见里头满满坐了一屋子人,怕是天桥底下老醒木说书的茶楼都不及这家的生意兴旺。茶庄很小,正前方有一道竹帘相隔,帘后便应当是琴师弹琴的所在,而在竹帘这一边,寥寥几张木方桌边已是人满为患。有伶俐的小二端茶斟水穿梭往来,一时人声鼎沸,热闹仿佛菜市一般。
道者来这儿显然不只一两回,熟门熟路地拉着典漆,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在靠近墙角的一张方桌边坐下。典漆环顾四周,屋中泰半均是妙龄少女或年轻少妇,不由嬉笑哟,那位琴师是位年轻公子吧
道者脸更红了,垂着头露出几分羞色。正要开口,却闻淙淙一阵流水琴音,闹哄哄的茶庄顿时鸦雀无声,素日里叽喳多嘴的女客们一个个屏息凝神翘首而望,原本空无一人的竹帘后,不知何时已多出一道人影。透过竹帘缝隙,隐约可见那人一身浅绿长衫,十指修长,葱白如玉。
是妖,不用费心去瞧他的细长眉眼与唇角的诡异弧度,典漆已闻到了同类的相近气息。城中的妖类灰鼠大多都认得,眼前这位陌生得很,想来同前日的倾城姑娘一样,该是新近的来客。
一波方平,一波又起,人世这般不太平,果真是因为楚耀要重出江湖了吗隐隐地,说不清道不明的千斤巨石又重重压到了心口。
道长啊,恐怕他摄人心魄的琴声里,典漆暗自斟酌着词句,扭头看见道者如痴如醉的脸庞,心下暗道不妙。
嘘,你静下心听道者已经沉醉到了琴声里,双目发亮犹如星辰闪耀,听到这琴声,我便知道是他。
他会弹琴
道者缓缓摇头,而后又笑,脸色红得异常,总之是他。
拔出你的剑了吗喂,小道士,我问你,他拔出你的剑了么
之后无论典漆说什么,道者都不答了。笑得心满意足的道者闭上了眼睛,身体随着琴音的韵律而轻轻晃动。
泠泠的琴声仿佛是带着某种魔力,身畔有同样满脸羞色的女子开始掩面低泣,不远处却又有人正在琴音中咯咯轻笑。
他是在靠琴音来吸取凡人元神。典漆怒目望向竹帘背后,想要冲上前去打乱那越来越叫自己不安的旋律,双手双脚竟似被缚住一般,无论如何拼命都动弹不了。还是隔着那道做工精细的竹帘,典漆看到了那人笑意盎然的眼眸,深不见底的墨色中微微带着一抹幽碧,地府般阴冷,恶鬼般贪婪。
琴声如水,源源淌进耳里。仿佛又回到百年前的那个清早,一身血衣的男人双目微阖气息微弱,那张苍白如雪的美丽面孔硬生生扎进眼底刺痛了双目。从此往后,开始计较,开始愤懑,开始暗暗倒数他离开的日子,只有典漆最明白,自己已再不是原先那个洒脱的自己。
带着妖力的音符构筑起了迷惑心神的幻象,云雾缭绕的宽广天地间只剩下男人如天湖般澄澈湛蓝的眼眸,灰鼠惊讶地看到那里头居然倒映着自己平平无奇的脸。男人如同对臂弯里那些来来去去的美人般对他微笑,略带着些许凉意的指尖轻轻点着灰鼠的眉心真是一双漂亮的眼睛目似点漆。
你怎么知道我爹给我取名时想到的也是这个意思。典漆听到的声音雀跃得几乎不似自己的。
男人便得意地笑了,眉眼弯弯,那种像是要将灰鼠捧在手掌心上当宝般的宠溺表情。明明知道是不真实,心中依旧充满喜悦。慢慢偎进他怀里,感觉到箍在腰间的手臂收得更紧,脚下如踩上云端般轻软。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琴声飘渺仿佛来自天边,淙淙似流水,婉转似鸟鸣,细腻如情人耳语。
听到男人说典漆,我喜欢你,只喜欢你一个。
典漆,我不会走,我会永远陪着你。
典漆、典漆、典漆
不知不觉,唇角已划开一个弧度,身体情不自禁地跟随琴声摇摆,失了心神的灰鼠如追逐清风的落叶般紧紧依附着时缓时急的韵律,弹下去,不要停,停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像是察觉灰鼠心中所想,竹帘后的那双眼睛微微眯起,精光一闪而逝,弹拨琴弦的手缓缓收回。最后一缕余音自微颤的弦中消散,一曲终了,屋内旋即一声长叹,有满脸泪痕的女子擦着泪水疾奔而去,亦有人如梦初醒,怔怔坐在椅上发呆。
好听吧道者过了许久方出声问道,眼却始终望着竹帘那端,脸上的红云迟迟不见消散。
幻境终究散去,温柔的神君与温暖的胸膛一同化作了云烟,典漆觉得自己像是找不回自己的声音了,试着张张嘴,却说不出只字词组,心中幽幽飘荡着一丝怅然。
道长啊那个人终于想起最要紧的事,回首一望,傻傻的小道士已不在身边。
原来他跑去了竹帘后,正跟那位唤作沈吟的琴师切切交谈。细密的竹帘挡住了两人的说话声,却挡不住道者亮得发光的眼眸与灿烂若朝阳的笑容。
典漆从来不知道他也能有笑得如此开怀的时刻,打从进城起,道者的表情就是苦闷与忧愁的,再勉强的客套笑脸也遮不住眼底深处的悲哀。
世间最悲哀的事,莫过于连自己究竟在悲哀什么都不知道。道者这般说过。沉重得几乎不像出自于这个迷糊又天真的小道士之口。
他是妖,不是你要找的人。典漆走上前,对着竹帘道。总是耻笑着他人冷血的灰鼠第一次觉出,原来自己也是这般残忍。
道者的表情完全被模糊了,只有呵呵的笑声还是那样憨厚纯真阿漆,你在说什么呀我听不明白。
他是妖。灰鼠重复道。
道者却道阿漆,我要找的就是他。固执得一点都不可爱。
典漆还想说些什么,话未出口便已被道者转开了话题。
离开的时候,他们还在竹帘后谈笑着,拙于言辞的道者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自己在道观中的生活,那些幼年趣事被他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眼带幽绿之色的琴师耐心听着,每每总在适当的时候大笑出声。意识到典漆的注视,他侧过脸来,故意揽住道者的肩,嘴角上撇,露出一个挑衅至极的笑,眼中幽光闪烁,阴冷如地府,贪婪如鬼魅。
区区一介下界小妖,敢当着本神君的面摔门就走,你不是该很得意吗可恶的男人高高坐在椅上,一手端着茶盅,一手揭开杯盖,低头吹开一池三春新碧,脸上一派悠然,丝毫不见被冒犯后的恼怒。
神仙都是这样好装宽容,明明气得心头冒烟,脸上却非要做出一副既往不咎的圣人模样。垂头丧气的灰鼠沮丧地站在门边,心里暗暗嘀咕两句,嘴上却懒得搭理他。
被谁欺负了
你别管。典漆低头径自往里走。修为不济反被琴师所惑是自己不争气,若是找这同自己不相合的神君助拳,便是自己打自己耳刮子。小爷今后在群妖里还怎么抬头见人更何况方才因琴声而幻想到的内容一辈子被卡在油瓶里也说不出口。
想到这儿不禁脸上又热开了,典漆赶紧扭身躲进屋子里,却不曾见到身后那人若有所思的表情。
呵再度环顾空荡荡的屋子,男人忍不住低头苦笑。这只小灰鼠啊,对谁都能亲近,却唯独总把自己推得远远的。
一连几天都不见无涯道长,想来是听琴去了。典漆一个人站在城门下发呆,捕快武威喘着粗气向他奔来阿漆,站在城门底下干什么咦那个疯道士呢平常他不是总在这儿拉人闻讯吗
典漆呐呐地说大概听琴去了吧。
小捕快皱眉,忽然把脸凑了过来,乌溜溜的眼珠子眨呀眨你不高兴被欺负了
在家时,男人也这么问过。显而易见的关怀狠狠地吓到了灰鼠。
典漆摆手说没、没有。口气里不见一丝底气。
被灰鼠欺负惯了的小捕快终于有了扬眉吐气的机会,一把揽过他瘦弱的肩,拍拍腰间那把从没出过鞘的佩刀豪气干云有什么事就跟哥哥说,哥哥替你出气哼,这城里还有谁敢跟我武大爷作对
话不够狠,个不够高,倒是有满脸横肉却偏偏是张娃娃脸,怎么看都是没长大的孩子在扮家家酒。
典漆扑哧笑出声,戳着他肉嘟嘟的胖肚皮嬉闹武大爷,几个月了了
小捕快立刻扁了嘴你又欺负我。小眼睛里一池水汪汪的委屈。
心情大好的灰鼠顺势捏上他的脸小武啊,还是你最好。
这是真心话,从他还是当年那个偷偷把红烧肉倒在墙根的傻小孩开始,小捕快就是最单纯最善良最好欺负的。
典漆一本正经地说小武,你会当上天下名捕的。
小捕快一定是被灰鼠的严肃吓到了,瞪大眼张大嘴,好半天不出声。猛然一拍脑袋一跺脚,赶紧推开典漆匆匆忙向前一溜小跑啊呀糟了,糟了总捕头大人让我巡完城就去衙门找他的晚了,晚了,来不及了
典漆茫然地眨眨眼,夕阳下,小捕快的背影只剩那么一个小黑点。真是离天下名捕的距离还很远很远啊
刚想到这儿,前面的人忽然又急匆匆跑了回来阿漆,阿漆,我忘了告诉你了你、你、你
他喘得透不过气,弯腰拍着胸口憋得一脸通红。小灰鼠傻眼地看着他,小捕快好容易才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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