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旺正在菜地里薅草。天旺人在地里,心却在叶叶上。昨晚被锁阳责问了一顿,心里很不是个滋味,他真的想不通,他妈怎么会说叶叶的坏话?难道是因为我不听家里的话,就把一切责任都推到叶叶身上了?要是这样,实在是太不公平了,太委屈叶叶了。他本想回到家里就去责问他妈,但是,他们已经睡下了,他只好把话闷在心里。等到早上起来,他爹说要到城里去办事,让他把菜地里的草薅一下,他也很想到田野里散散心,提了筐子要出门时,看到妈在喂鸡,忍了又忍,实在憋不住了,便径直走过去对妈说:“妈,你是不是在背后说过叶叶的不是?”
田大脚先是怔了一下,然后便问:“咋啦,这么快就传到你耳朵里了,你是听谁说的?”
天旺一听便知,他妈真的是说了叶叶的不是,就有点气恼地说:“妈,不管是谁告诉我的,你不能在背后说叶叶的坏话,她又没有干对不起你的事,你平白无故说人家什么呀!”
田大脚一下厉害了起来:“她怎么没干?地方上的小伙子多的是,她为什么偏偏缠着我的儿子不放手?还不是看咱家富有,想攀个高枝,图个富贵?我就是想放放风,我们杨家不了她,让这个狐狸精早点死了心!”
天旺听了,更加生气地说:“妈,你这不是污蔑人吗?她又没有缠过我,为什么屎盆子都往她的头上扣?你以后再不要当着外人的面说人家了,让外人听了还笑话咱。再说了,婚姻自由,我也有我选择的权力呀。”
田大脚一下吼了起来:“翅膀子硬了,就不听娘老子的话了?什么权力?什么自由?你吃着家里的,穿着家里的,把你供着上完了学,就是来向爹娘老子要自由?你这个没良心的货,等你爹回来向你爹要去,你爹要是同意了,你爱娶谁娶谁去。”
天旺气没无治,一扭头,提起筐子上了地。
他真的无法想象,自己的妈怎么这样庸俗,怎么这样不讲道理。按说,做儿子的不应该指责自己的母亲,但是,她实在是太过分了,太霸道了,这不能不使天旺感到失望,感到痛心,甚至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怨恨。他知道,妈之所以这样,完全是受了他爹的影响,当他们在贫穷线上拼命挣扎的时候,他们看待别人的目光是仰视的,一旦有了几个钱,就以高高在上的姿态,用一种偏颇的,极端的心理看待人和事。以为自己家富了,有钱了,别人都在盯着自己的存折儿笑,以为自己成了这片土地的主宰者,就可以随意的贬低他人,损伤他人。他深爱他的父母,但又为他们的浅薄、狭隘而感到深深的羞愧和悲哀!之所以如此,他才下了决心要带着叶叶远走高飞。他不愿意生活在这样一种家庭氛围中,笼罩在父亲的羽翼下,亦步亦趋地去走父亲为他开的路,更不愿意让自己心爱的人儿也跟上他去受这样的约束。他似乎觉得,父母的财产是父母的,与自己关系不大,他似乎觉得他在这个家里只是一个打工者,他既不想去继承,也不想去挥霍,属于自己的,还需他去创造。
在菜地蹲得久了,腿脚就有点酸痛,刚直了身子想伸伸腰,便看见富生也在地里薅草,富生家与他家的地紧挨着。便朝富生喊了一声,富生便站起来应了一声。富生也在城里读高中,与天盼同级。天旺就走过去说:“又到星期天了?”富生说:“是呀?天旺哥,天盼没有来?”天旺说:“马上就要高考了,他在学校里忙着复习,你不是也高考么,怎么不抓紧复习呀?”富生说:“我爹不在家,光我妈一人忙不过来,我就得来帮忙干。”天旺早就听说他爹胡六儿得了肺病,就问道:“六叔的病好些了没有?”富生说:“刚好些,他又到煤窑去了。”天旺便忍不住叹了一声。胡六儿的家境不太好,打庄盖房时借了一屁股债,还要供富生和他妹妹上学,胡六儿的压力太大了,没办法,就到祁连山下的私人煤窑去背煤,刚挣扎着把账还清了,又上了煤窑。为了生活,为了子女,老牛不死,稀屎不断,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得去挣扎。这就是当今中国的农民。虽然政策放宽了,日子好转了,但还是没有彻底摆脱贫穷,像他家这样迅速暴富的毕竟是极少数,更多的还是挣扎在贫困线上。这几年旱情越来越严重,水库里的水几乎没有了指望,井水在逐年下降,打一口深井需要十多万,政府不投一分钱,还得靠每家每户搞摊派。化肥电费都涨价,涨得村人怨声载道,不种不行,种吧,担负太重,七扣八扣,到头来,每亩地只能保本,一年辛辛苦苦地劳作,只能勉强维持基本生活。他家自从做起生意后,就不想在地里多下苦,也不想在地里赚钱,便把好多地转让给了邻居家带种,他们只留了一小部分地,种点麦子菜蔬,留做自己吃。如果要完全从土地中刨钱儿,真是难刨。天旺虽说还不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但是,他完全体会到了农民的苦楚,体会到了农村的生存艰难。他知道,凭他目前的能力是无法改变红沙窝村的面貌,也无法带动其他人富起来,但是,他却有个想法,如果有一天,他真的有了机遇,有了条件,一定不会像他爹这样狭隘,至少,也要带领左邻右舍富起来。看着他们那样的贫穷,那样的艰难,他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悲哀。
晚上回到家里,爹刚从城里回来。他爹的情绪非常好,说在城里遇到了一个算命先生,说算得可准了,把他的生死无常都算了出来。他爹还说,他给天盼算了一卦,算命先生说,天盼能考上大学。他妈听了,就乐得合不拢嘴,连声问他爹:“这是真的吗?天盼真的能考上大学吗?”他爹说:“真的呀,算命先生说,‘名字能在金榜挂,不是榜眼是探花’。他还算出了天盼自小聪明懂事,天生就是个大学生的料。”他妈听了,高兴得不得了,像是念念有词般地说:“太好了,真是烧了高香了。”他妈就这样念叨着,一直念叨到了伙房,她还在念叨:“真是烧高香了,要是天盼能考上,谢天谢地了。”天旺为了不使爹妈败兴,避开算命的内容不谈,只从天盼的学习情况说:“按天盼平时的成绩,考上应该差不多。”他知道,他爹妈没有在他身上实现的梦,想在他弟弟身上实现。他也希望弟弟能为爹妈争口气,顺顺利利地考上大学,为爹妈圆了这个梦。天旺自然不会相信算命先生的胡言乱语,如果他真的能说出人的生死无常,如果人的命运早有天定,人还努力什么,还奋斗什么?这种小把戏,也只能在街头蒙蒙人,除了那些愚昧无知的人相信这些,真正有文化有知识的谁会信?
吃罢晚饭,他爹才说:“我给天旺也算了一卦,主要算了算他的婚姻。”
天旺的心里咚地跳了一下,尽管他不相信算命先生,但是,由于好奇心作怪,极想知道他的婚姻是怎样的。抑或是,他冥冥之中所期盼的,能不能与算命先生所说的相暗合。
他妈比他更着急,催着他爹说:“你快说说,天旺的婚姻是咋个相,能不能与王老板的丫头合配?”
他爹说:“神了,算命先生真是太神了,他把天旺和老奎丫头的生死无常都算出来了。说小的时候本是一条藤,当时老奎家的断奶了,不是让你给叶叶喂过奶,他俩在一个奶头上吊过吗?但是他们却相克,一个是火命,一个是水命,水火不相容,根本走不到一起的。”
他妈一下高兴地说:“真的?算命先生真的是这么说?真是太神了。”
他爹说:“真的就是这样说的,我哄你们做啥?”
天旺的心一下沉了下来,从沸点一下沉到了冰点。刚听到他爹说到与叶叶小时候吊过一个奶头时,心里还满怀喜悦,没想到话锋一转,说他们水火不容,又一下子把他送到了冰窖。胡说八道!完全是胡说八道!不是算命的胡说,就是他爹为了阻止他们的这桩婚事,故意卖了个关子,借算命先生之口在胡说。
他妈说:“天旺,听到了吧?算命先生已经算出来了,你与叶叶不合,你就死了心,别再妄想了!”
天旺实在控制不住此时的冲动,霍地站起来说:“算命的哪个不是骗子?他们狗嘴里能吐出象牙?什么是命?命就捏在我的手里,我今天想活就活,我今天不想活就可以跳井,可以触电,每一个人都有这个自由,难道这个自由也是命?他要那么神,能算出别人的生死无常来,为什么不算出唐山大地震来,为什么不算出‘*’倒台的日子来,好让人们避开那些灾难?他们编造所谓的命,无非是向愚昧无知的人骗几个小钱儿……”
“你给我住口!”杨二宝突然打断了天旺的话说:“不许胡说八道,读了几天书就不知天高地厚了,他给我也算了,没有一样不准,就算他胡编乱造,他怎么能把我过去的事胡编乱造上?”
他妈说:“天旺,这事儿可不能由着性子,命这个东西,你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你姐家那个村里有个女子,算命先生不让她嫁属龙的人,没料让男方家哄了她,男方本来属龙,往小里瞒了四岁,说成了属猴的,结婚不到两年,男的上煤窑背煤被砸死了。这事儿谁都不能马虎,马虎了可要出事的。”
天旺无法平静下来,他尽量克制着内心的冲动,一字一顿地说:“爹、妈,我知道,你们与奎叔有成见,你们压根底里就不想让他的丫头成为你们的儿媳妇,所以,你们就千方百计地寻找一些理由,来证明这件事的不合理性,阻止我和叶叶的结合。这些,我都能理解。但是,你们考虑过没有?你们与奎叔的矛盾,是你们那一代人的悲剧,你们根本没有理由,让你们的后代去继承你们的悲剧,继承你们的恩怨。如果我与叶叶的结合,会使你们难堪别扭的话,我可以离开这个家,离开你们……”
“啪!”地一声,杨二宝突然一把拍在茶几上,把茶几上的水杯震落到了地上,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哗啦的破碎声。杨二宝霍地站了起来,指着天旺大吼了起来:“杂种狗日的,你翅膀子还没硬,就想翻天?爹娘老子一把尿一把屎的把你拉扯大,反过来还是爹娘老子的不是?你这个贼杀剩下的货,我把话早早撂给你,你找谁都行,就是不能找老奎的丫头!”
他妈也不失时机地说:“天旺,爹妈养你这么大也不容易,哪点不是为了你好?天底下的好丫头多着哩,你咋就这么鬼迷心窍,连爹娘老子的话都听不进去了?王老板的丫头差什么了,胖乎乎的,我看比老奎的丫头强多了……”
天旺怔怔地站着,对此他无话可说了,他受了十多年的现代文明的教育,却无法说过满脑子封建迷信的父母,无法摆脱由此延伸而来的束缚,他为此感到悲哀,感到痛心。
他妈以为他想通了,又添油加醋地说了起来:“那丫头还是城里人,她爹说了他亏不了你,说不准还能把你的户口也迁到城里,村里哪个人不说你有福气,哪个人不羡慕你?”
“别说了,你们什么都别说了!”天旺打断他妈的话说:“你们养了我的身,却养不了我的心,你们不让我找叶叶,我谁都不找了,打一辈子光棍,你们该满意了吧?”
杨二宝说:“你狗日的能球得很,还翻天不成?你不找就不找,吓谁哩!”
天旺说:“我就想翻这个天!”说完就朝外面走去。
杨二宝厉声说:“回来!你给我滚回来!”
天旺头也没回地走了。
杨二宝又说:“你狗日的再去找老奎的丫头,看我不砸断你的贼腿才怪!”
天旺仍没有吱声。
他妈追到院中,冲着天旺的背影喊:“你这个挨老刀的货,你去了就别再进这个家门,我权当没生你这个臊骨爪!”
天旺已经被暮色吞没了。
今晚没有月亮,今晚是阴天。
田大脚站在院中,心里顿时涌出了无限的孤独与失落。她想起天旺小的那会儿,太规矩,太听话,也知道疼人,现在长大了,有文化了,反而不懂事理。真是儿大不由娘呀。这样想着,就无端的产生了一种人生的苍凉,产生了一种对叶叶的恨。要不是那个小狐狸精勾了她儿子,天旺怎能会变成这样?怎能变得连爹娘老子的话也不听了?
杨二宝半天听不到动静了,出门一看,老婆子一个人孤零零的在院中站着,就朝她喊了一声:“回来吧,一个人孤单单地站着做啥?别凉着了。”
田大脚蹒跚着步子,进了屋,再看杨二宝,已被气得脸色铁青,手里夹着一根烟,颤颤地抖着,划了几根火柴也没点着,田大脚的心里感到一阵阵酸楚。为了这个家,为了活个人样儿,他风里来,雨里去,担惊受怕不容易呀,外面的事已经让他操够了心,回到家里,还不得安生,还得受娃子的气,人活一辈子,咋没个安稳的日子?于是便宽慰说:“老汉,别气了,气大伤身。如今谁家的娃子也是这个德行,也不光是天旺。”
杨二宝长叹一声说:“杂种狗日的,鬼迷心窍了,真是鬼迷心窍了,好话说了一骡车,他也听不进半句。”
田大脚说:“你款款坐在沙发上缓缓吧,别气了,再怎么,也是自己的娃子。”
杨二宝说:“我一说话,那杂种就脖子上拧了三转儿劲来顶你,咋能不生气?我一天到晚,忙得球甩个铃铛儿,为的是个啥?还不是为了这些先人们,到头来,他却把你的一片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田大脚说:“小的时候还很听话,没想到书念得坏坏的了,念成了一个半吊子了。”
杨二宝说:“什么是书念坏了,是鬼迷心窍了,是被老奎的丫头把魂儿勾走了。”
田大脚说:“算命先生真的是那么说的?”
杨二宝说:“你看你。我怎么能哄你们呀?人家说得清清楚楚的,说他们一个是火命,一个是水命,水火不相容,两人相克。要是算命先生不这么说,看球他爱怎么就怎么去,我也不着这口馊气了。”
田大脚说:“这咋办呢?说不准儿子真的被那个小骚货勾走魂儿了。”
杨二宝说:“咋办?管不了也得管,就是砸断他的腿也得管住,不管住将来出了事儿,还不是害人。”
田大脚一听,心里“咯噔”了一下,他知道自家的爷们气上来啥都能干出来,也知道自己的娃子又是个宁折不弯的犟种,他真怕他们父子俩对立起来。她越发觉得算命先生的话在冥冥之中主宰着她家的一切,天旺越跟叶叶接触,就越觉得有一种意想不到的事要在她家发生,就越发对儿子担起心来。此刻,她把天旺的一切不驯服都归结到了叶叶的身上,觉得要不是这只狐狸精,天旺不会这样不听话的。由此,她也更加认定了算命先生说的准确,现在刚开个头,天旺就变了,如果真的被这狐狸精勾走了魂,灾难必定降临到儿子身上。想到这里,便说:“这事儿,也不能全怪咱天旺,我看老奎的丫头就不是个正经货,眼睛老是水汪汪的,长着一张狐狸脸,一看就是个小骚货。老奎不是教子有方吗?老奎都管不住,更说明那丫头不是个狐狸精就是个害人精!”
杨二宝突然灵机一动,对田大脚说:“老婆子,骂街去!你放心骂,他把我害苦了,骂他几句也不过分。要骂,就大声骂,让那个老松听。他听到了,把他的丫头管住了,咱的天旺才能死心。”
田大脚说:“骂就骂,这是个好主意,一只巴掌拍不响,只要那个小骚货不再搭理天旺,天旺也就没球事了。”
杨二宝说:“你放心去骂,骂得越难听越好,骂不动了缓缓气再骂,到啥时候不让你骂了,我会来拉你。”
田大脚应了一声就走了。
为了出出那口馊气,她要去骂街!
为了让老奎管住那个小骚货,她要去骂街!
为了让她的儿子无灾无难,她要去骂街!
茫茫黑夜,为她骂街酿造了一个很好的氛围。(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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