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巨大、艰难选择摆在面前,李大头张了张嘴,无法立即给出答案。
左车儿没有等待他回答的意思,话音方落便迈步而出,以李大头无法理解的方式,仅仅是三四步,就到了百丈之外的土包上。
李大头心中一动,猛地意识到左车儿刚刚这个问题,恐怕不只是问他个人,也是问那些曾经被左车儿帮助过,乃至是被所有青衣刀客帮助过的穷苦人。
果不其然,左车儿站到土包上后,问了官道上那些民夫同样的问题。
短暂的沉默后,有刚刚参与砍杀官差的血性悍勇之辈,带头站了出来,举着手中带血的长刀,先是忿忿不平的爆了几句粗口,而后滚刀肉一般地大声道:
“狗日的官府,不给我们活路,不把我们当人看,堂堂的汉子七尺之躯,岂能日日被猪狗一样驱使打骂?
“青衣人除恶刀,某早就神往不已,是汉子就该这么痛快的活着!自今日起,某愿跟随左大侠左右,请左大侠带领我等,杀尽那些狗官恶霸!”
说罢,他持刀下拜。
他身后的杀官者群体中,有几人对视一眼,一起走了出来,同样是朝着土包上的左车儿下拜,其中竟然还有个粗通文墨的,大声道:
“此生愿为青衣人,此手愿持除恶刀!请左大侠收留!”
其余人等皆道:“请左大侠收留!”
这些人都是松林镇的百姓,知道左车儿的侠名义行,多半还认得他钦佩他,此时见左车儿是青衣刀客的头目,知道跟着他不会太吃亏,自然知道该怎么选。
手上沾了官吏的人命,想要回去过安生日子已经不可能。
之前参与追杀官吏的三十多名汉子中,有二十几人陆续站了出来,下拜之际七嘴八舌的表示愿意跟随左车儿,杀出一个堂皇大道来。
他们有的高举侠义大旗想为穷苦人出头,有的则是喊着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血赚,有的还说早就想快意恩仇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只是苦于无人带领。
除了这二十几个血性汉子,剩下的十来个人,之前是热血上头才追杀官吏,现在热血冷却只剩下满心惊惧,有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有的还想着法不责众。
至于大部分没有参与追杀官吏的民夫,先前就在观望不敢出手,现在更是不会以身犯险去跟官府作对,官府的权威根植人心,不是谁都有勇气反抗的。
勇者只是少数。
就像国战期间,能够离开妻儿老小、生计差事,敢于投身军营赶赴沙场的,也是极少数——十个汉子中能有一个就算很不错。
毕竟眼下皇朝大军拢共就不到两百万,其中还有相当部分是战前的流民军队、各地驻军,哪怕加上战死的,对比整个大齐的男儿也是非常少。
左车儿对能收拢二十几个汉子很满意,这个占比不小了,眼下毕竟不是国战,而是让他们为自己而战,长刀向松林镇一指:
“回松林镇,杀官放粮,惩奸除恶,救济乡亲!”
二十几个汉子无不红着脸大吼:“杀官放粮,救济乡亲!”
至于这里的粮食,左车儿让那些不愿投靠他的民夫们就地分了,各回各家去。
李大头犹豫半响,跟上了左车儿等人。
......
松林镇城中衙门。
衙门主官,即松林镇蔷夫,正跟一位富商装扮的人在宴饮,在身边伺候的丫鬟都是豆蔻年华,纵然不都是少见的美人,也个个眉清目秀。
“这回朝廷紧急调运军粮,刚刚运到州城府库的赈济粮食,要收回四成周转,可是把我们忙得焦头烂额。”松林镇主官呵呵笑着。
他是个油光满面、身材臃肿的中年人,小吏出身,没有功名,能混到今天这一步也算祖上积德。
“贵妃娘娘行事向来强硬,听说连陛下都有所畏惧,时常迁让,她说要调运军粮,谁敢不全力而为?”富商笑着附和。
主官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咋摸着嘴道:“机会难得,咱们还是老规矩,三贯钱一石的价格,至于你卖给州县上官、大户多少银子,本官不计较。”
富商大喜,高举酒杯:“大人如此仗义,在下感激不尽。
“不过也不能让大人吃亏,正好在下新买了一些丫鬟,有两个模样不错,虽然瘦了些,好在是处子,而且文静本分,没有青楼里的那些胭脂气,别有一番风味,还望大人笑纳。”
主官哈哈大笑,状极痛快:“还是你知道本官的心意,来,干!”
赵玉洁抽调两成赈灾口粮为军粮暂时周转,到了地方上,两成就变成了四成;朝廷为了不妨碍赈灾,只要求州城府库出粮,到了地方上,县邑乃至富庶乡镇,都得退回之前发放到库房的粮食。
不如此,州县官吏各种权贵,就无法损公肥私中饱私囊,就无法夸大路途“人吃马嚼”的消耗,趁机跟商贾大户勾结大发横财。
蔷夫跟富商正自得其乐,忽然听到院外传来喧哗声,有人大声惊叫有人不断喝骂,隐约还有长刀出鞘相互打斗的动静。
蔷夫大怒,朝门外喝问:“什么事吵吵闹闹,还有没有规矩了?!叨扰了本官的好兴致,叫你们一个个都吃板子!”
话出口很久,门外竟然没有丫鬟管事、侍卫官吏来回应,反倒是院外乍然出现的喧嚣,一下子大了许多倍。
金戈相击的交鸣声、真气碰撞的气爆声,夹杂着惨叫与怒吼,让衙门好似瞬间成为了战场。
主官脸色变幻半响,一惊而起,富商也是霍然起身,就要出门查看,可不等他们迈出腿,就看到一个人出现在院中,竟然一步跨进了厅堂!
“你,你是何人?竟敢擅闯衙门?不要命了?!”主官看到一个背负长刀的陌生青衣人,感受到对方元神境的修为,色厉内荏的喝问。
“取你项上人头的人。”
来者正是左车儿。
他如今已是元神境中期的高手,面对一个御气境的官吏,连背负的长刀都不用拔出,只是再度前驱一步,就来到对方身前,一掌平平淡淡按下,便击碎了对方的额头!
眼看着主官头破血流,瞪大惊骇的双眼气绝而亡,富商吓得浑身发抖,结结巴巴道:“你,你竟敢欧杀朝廷命官......你,你想造反不成?!”
左车儿左跨一步,闪身到富商面前,同样是一掌拍在对方额头——双方实力差距过大,对方根本没有闪避时间。
在富商软软倒下的时候,左车儿轻蔑道:“造反不造反,不是你说了能算的。”
跟在闲庭漫步般的左车儿身后,闯进衙门的李大头,刚刚来到门口,就看到左车儿眨眼间杀掉两人,狠辣果断不可一世,心神震动如见鬼神,呆立不动。
被杀的可都是大人物!
这个瞬间,李大头恍然如梦。
十余年前,他跟左车儿都是市井中的学徒少年,人生有相同的处境、遇事有相似的心情,只是因为在事到临头的时候,做了不同的选择,人生由此走向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
两人之间的差距由此产生,日渐扩大。
到了今日,左车儿已经是平民百姓眼中,天兵天将一般的人物,而他李大头,不过是个食不果腹、生存艰难的蝼蚁,诸事都不由己,面对对方的时候,除了发自内心的敬畏尊崇,已是升不起任何其它念头。
忽的,两名衙门差役从侧门钻出,看到李大头这个入侵者,顿时大吼一声,不由分说扑杀过来。
李大头跟着左车儿穿过战场进到这里的过程中,顺手捡了一把刀,但此刻面对两位官差的扑杀,从未面对这种情况的他却是吓得亡魂大猫,完全乱了方寸。
惊叫一声,李大头丢了长刀,转身就跑,动作一个慌张,自己绊倒了自己,再回头时,官差手中劈下的刀锋,已是近在眉前!
恐惧让他的叫声都变了形,裆下更是一片湿热。
噗噗两声,两名官差几乎是同时倒地,长刀也没能落在李大头身上。
他如陷梦魇,大口喘息,惊魂甫定,只觉得全身力量都散尽了。
左车儿居高临下的瞥了李大头一眼,皱了皱眉,不悦道:“拿起你的刀。”
李大头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想要捡起自己掉落的长刀,却发现手脚不听使唤,近在咫尺重不过几斤的长刀,竟然怎么都拿不起来。
“混账!废物!”
左车儿大怒,一脚踢翻了李大头,欺身上前,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双目如电的喝骂,“连一把刀都拿起不起来,你还有什么用?
“如此不堪,你还怎么跟吃人不吐骨头的官吏权贵争斗,还怎么反抗弱者的命运,怎么活得有骨气有尊严?!”
李大头被喷了一脸唾沫,陡然一个机灵,如闻震中暮鼓,霎时神清目明不少。
左车儿松开他后,他感觉自己松散如沙的身体,陡然多了一股岩浆般的力量,弯腰拿起地上的长刀,手指关节泛白的握住。
左车儿这才满意了些,神色略微缓和,但眉宇间的肃杀之色,却是半点也不曾减弱:
“你记住,我们是男人,是男人就得有力量!若不如此,如何生活在这个险恶的世间?面对恶霸强人,用什么保护自己与自己的家人?
“难道靠官府?若是欺凌你的是官员,要害你杀你的是官员亲友党羽,你又靠什么生存?官员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贪念恶念,不可能一直给你公正!
“男人要活得有尊严,要想保护自己的家人,就不能做一只没有反抗之力的绵羊,得做一匹獠牙锐利的野狼!
“要想恶人奸徒不敢逼迫太甚,要想权贵官吏不敢为所欲为,我们手里就得有力量,就得有刀!有让他们忌惮的锋利的刀!
“李大头,你明白了没有?!”
李大头双手握紧长刀,就如同握紧了自己的命运,脸红脖子粗,咬着牙面色狰狞,如猛兽如战士,一字字道:“我明白了!”
“好!那就杀出去,杀一个让你尊严无存,让你差些饿死野外的恶人,证明你是男人给我看!”左车儿指着院门外大喝,彼处还有厮杀。
李大头低吼一声,虎狼般的冲了出去!
第五二三章 拿起刀(3)
河北,莫州,唐兴县。
李虎的早饭颇为丰胜,小米粥杏黄包外加鸡蛋咸菜,都是半大的女儿亲手所做。他的饭量一向很大,故而女儿做的也多,生怕他吃不饱。
如此饭食要是放在几年前,那是李虎不敢想的,彼时他虽然在乡间有些侠名,身边不乏狐朋狗友,实质仍是一介农夫,哪里比得上现在县尉的身份尊贵?
国战期间投身义军,在曹云烨的队伍里,于白洋淀、狐狸淀等地转战多时,李虎也算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汉子,有些军功,战后得到了官府封赏。
他加入义军时年纪已经不小,错过了修炼的最好时候,如今只勉强有个御气境初期的境界。但能在老家唐兴县做个九品县尉,李虎已是分外知足。
小米粥很多,饶是以李虎的饭量,也只能吃下小半盆,十一二岁的女儿就吃得更少,末了剩下一半,如今已是初夏,剩饭剩饭很难放到隔日。
但李虎却没有说什么,因为他很清楚,多出来的米粥本就不是留到明日的,等他出门去县衙上差,女儿就会把米粥送给隔壁的王大娘家。
那家只有两个老人和一个跟女儿差不多大的小子,中间一辈人死在了国战期间,加之王大爷病体缠身王大娘身子骨弱,一家人生活十分艰辛。
朝廷虽然有赈灾粮,但也不是白给,需要各家各户出人出力,在官府的带领下去修桥补路、挖沟建渠、修缮城池等等,做了工才有口粮发下。
李虎已是官身,自然不缺吃穿,王大娘家就靠一个半大小子,能够做多少活计?每每王大娘出去做工,几天下来就会累倒,得来的口粮还赶不上汤药钱。
女儿心地善良,前些年跟着李虎在义军中奔波没少吃苦头,很早就懂事,现在常常接济对方,基本上每顿饭都会剩些下来送过去。
看看半盆米粥,又看看头发黄黄,脸颊消瘦,穿着陈旧布衣,一双大眼睛清澈如水的女儿,李虎暗暗叹息。
如今世道艰难,他虽说是个有品级的县尉,但在不贪赃枉法的情况下,也仅仅能拥有一家人的吃食,连个仆人都买不起,还不如那些门路广的小吏富裕。
家里的清扫、浣洗、厨房杂事,都是由女儿一力承担。
厨房的灶台不比她矮多少,灶前添火需要蹲下,翻炒饭菜需要上凳子,揉面得使出吃奶的劲,小手很难将菜刀握把握得稳固,在大水缸里舀水需要踮脚伸腰,葫芦瓢里的水装得多了就必须得用双手......
动作稍微慢些,饭菜要么就糊了锅底要么就烧红了......
每回下差回来,看到对方来来回回忙碌,像是一只手忙脚乱的兔子,李虎就忍不住双眼发红。
其实他下差回来再做饭,怎么都是来得及的,不会很晚才吃饭,他也无数次让女儿不要再做饭了,可架不住女儿勤劳,不想做个懒人。
每次他一提起这些,对方就会扬起灰扑扑的小脸认真地说,等再过一段时间她长得高些了,就没有那种种问题了。
第46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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