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后人一袭国朝敕赐的玄赤二色的朝服, 发束银冠,腰配金龟,手持笏板, 身形高大挺拔, 两道长眉如墨修长狷介,一双蓝晶般光华流转的眼眸湛然有神, 端的是萧萧肃肃,爽朗清举,龙章凤姿,天质自然。
殿内服侍的宫娥迎上前来, 仰头见他,竟是看得呆了一呆。还是张胜全重重咳嗽几声, 这才红着脸回过神来, 引他去了内间。
张胜全亲手挽起了那一帘东海水晶琢磨成的晶珠帘, 请来人步入, 自己才跟在其后入内。
当值的宫人瞧见了,脸上热度犹未退, 心里暗自思忖着,这位未曾得闻过的国公,究竟是何来历?
晶珠帘放下了,叮叮当当碰撞在一起,声音清脆煞是好听。
温齐低头穿过这一重隔断,走了没两步,迎面又是一障锦帘。
张胜全赶忙追上去,替他拉起了锦帘,一股热意就扑面而来。他解释道:“昨日大雨,温度骤降,皇上受凉生病了,因此点了几只熏笼取暖,还请您见谅。”
温齐点点头,也不言语,默然穿过了,才算真正到了皇帝面前。
内间最为瞩目的当属一只大丹炉,炉下生着熊熊烈火,看守丹炉的是两个年轻美貌做道姑打扮的宫女,些许袅袅青烟从丹炉盖顶的莲花纹路中冉冉升起,嗅之有股奇异的芳香。再看四面,鎏金斩银剔红的摆件陈设无一不是上等精品,就连一只不起眼的梅瓶,说不定都是上百年前的旧物。
靠近挂着明黄床帐的御床前,摆了左右两只暖笼,散发着桂馥兰香,这内间芬芳馥郁的热气,多半正是来源于此。
张胜全引着他到了床前,温齐躬身行礼:“见过皇上。”
“咳、咳咳,不必多礼,温卿……请来吧。咳咳咳!”帐中传来一把虚弱疲惫的声音。一只瘦得皮包骨的手颤巍巍探了出来,张胜全赶忙扶住了,扶着皇帝往上挣了一挣,半靠了起来。
温齐听得叫起了,这才起身抬头。
这一看之下,不免大吃一惊。
上次面见圣颜是在行宫青陵台处,那时皇帝虽说不上如习武之人般健壮,但也是正值壮年,纵然清瘦些,瞧起来也是康健的。可今日一面,皇帝两颊深深地凹陷进去,眼底乌青,遍布血丝,一身皮肉恍若被精怪化成元气吸走了一般,瘦的只剩一张皮了。
怎的不过数月,皇帝竟憔悴成这般模样了呢?若说忧心战事而消瘦,也许能瞒得过别人,但温齐隔日就能接到一封密信,对于越州、青州战况可以说是了如指掌。他知因山重险峻,补给跟不上战线拉得太长,前线烽火固然听之骇人,可目前已陷入胶着状态,实不至于此啊!
温齐心里暗想,在蒲城时就听闻这位天子素来是不理朝政的,能泰然自若地常踞帝座数十年的人,不可能因为一场战事,还是远在几千几百里外的战事就吓破了胆了吧?回想来时一路见到的道观和丹炉,他转念一想,也许是服食金石丹药罢。
念及此处,他不禁暗生了几许淡淡的嘲弄。堂堂一国天子,竟荒唐如此!
当然,面上他仍是恭恭敬敬地应了,虚就着皇帝探出的手站直了身体。
皇帝躺在床帐中,仰头见他立于账外,因混了异族血统的原因,生得较一般夏人更为高大,此刻看去,竟如顶天立地一般,看得皇帝恍然失神目眩。
皇帝张了张嘴,含糊道:“……赐座。”
张胜全不教旁人动手,亲自搬来一张锦杌,温齐谢过之后稳稳地坐了上去。心里不动声色地思考着,不知皇帝突然召见,所谓何事。
他前日里才出顶着“齐曜”的名字和容貌出了贡院,来不及应酬那些到上京后才结识的举子们,回到住的地方只顾提笔写了一封信,交给顾采文送至“燕随波”,随后倒头就睡,足睡了五个时辰才缓过来。
要说从前轻骑快马,夤夜急行也是有的,枕戈待旦目不交睫的时刻更是数不胜数,可从来没有像这次一样,累得精神都疲惫不堪了。
睡醒时顾采文嘲笑他,他一面用着饭一面快速拆阅着会试三日里送来的密函,心里要说没有几分后悔,那是不可能的。只是——若没有他一意孤行,想自己也算是经文纬武,跟着林师学了满腹文章,不甘埋没了,借着要上京为皇帝贺寿的机会化名跑去参加了科考,那便也没有机会——认识她了。
心念神转回来,飘摇着半日落入这具躯壳里,温齐屏声敛息,凝神细思着眼前的局面。
纵然前线里混入了他的兵马,但数千里飞鸽传书,两日一封密函,有时却也会延迟。起码,从他出了贡院到今日,原定的密信已足足迟了好几天了。
难不成,前线鞑靼……?
温齐坐下后就矮了半截,皇帝这才觉得能喘过一点气来。
皇帝吸了几口气,嗓子里发出“嗬嗬”的气流声来,一断一续地说起话来。
温齐倾身侧听着,愈听眼神愈凝重。
原来前线报鞑靼已兵临仙阆关下!
仙阆关距上京不过区区八百里,若是脚程快的好马,不出十日就能往返一趟,这怎能叫皇帝和朝中大臣不焦急!可叹大夏占据大好河山,太平日久,朝中竟无可用老成之将。
还是朝议时不知谁提了一嘴,叫皇帝想起来他寿辰前的那场乌龙,是由蒲城一系的骑兵挡下的。再唤来属臣一问,那蒲城出身的胤国公至今仍逗留在上京,想起天宁节时匆匆一面,皇帝不由大喜,于是便有了今日这遭急召传唤入宫的场面。
温齐先是有些讶然,待皇帝大致说完,他心里也有了思量,锦绣山河都化作腹中起伏勾勒的曲线。
他想了想,对上皇帝询问和紧迫的视线,笑了笑,泰然自若道:“臣愿出战,解仙阆关之困。”
皇帝当即大喜,竟是强撑着自个儿坐起来了,抚掌大笑道:“好、好、好!”连说三声好字,紧跟着吐出一口深褐的血块来然后躺倒下去。
一众服侍的宫人大惊失色地挤上来,皇帝瘦骨棱棱的手却死死地拉住了温齐的衣摆不肯放开。
温齐俯下身,直直对上皇帝的视线,温声道:“臣定不负陛下所托。”语罢一指指掰开皇帝的手,侧身后退了几步,容太医上前诊治。
他垂目静待了片刻,见满殿人来人往,皆为床上一人忧心。此时已无人在意他的气度和容貌了,反而有奔赴出去接水的宫人嫌他挡了光,有些嫌弃地叫他“让让脚”。
他微微喟叹一声。
也是,这满殿下人身家性命皆系于皇帝一身,皇帝一死,他们定然也活不成。
再说了,连他自己的性命、他满族的壮丁妻孺,不也如飘萍一样,系于皇帝一念吗?不过一道圣旨,不,连圣旨都不是!就死的死,伤的伤,嫡系四十八个男丁,只活下来三个……
温齐眼里泛起一丝嘲讽的凉意。
见不再有“旨意”,他转身朝殿外走去。
只是走到一半却被张胜全拦了下来。
这个人精似的宦官往他手里塞了一块令牌,再附耳与他说了几句。
温齐点头:“还请公公放心,在下省得。”
话音刚落,外面雷声大作。紧接着瓢泼大雨降了下来。四野漆黑如夜。
张胜全的脸掩映在萤火般的灯光里,躬身朝他行了一礼:“那么,咱家就在此谢过了。”
*
隆和十四年夏末,鞑靼侵边,直犯仙阆关,皇帝命胤国公温氏领兵出战。各点四方守军:威远军、威宁军、定远军、靖远军共十万,令有蒲城疾行骑兵三千骑,并边城守军数万,共十五万余人,迎战鞑靼大军。
同年初秋,桂子飘香,会试放榜。
其中赫然名列第一的贡生,名唤齐曜,青州宁海人氏。
第46章 梦为远别啼难唤1
隆和十四年仲秋, 会稽士子向昂之在殿试中被点为状元,榜眼姓陈名邦彦,字伯坚, 探花郎则是出身四川宜春的喻星洲。
此前在会试中夺得会元的士子齐曜,却是销声匿迹,未曾参加殿试。倒是叫一干起了爱才之心的老臣们扼腕叹息不止。
也就是在这个月,前线参将彭鸿波终于发来了捷报,温帅打败鞑靼于仙阆关下,追击敌军千里, 将鞑靼大军打个落花流水, 夺回了被占去的秀州、越州等三座城池。
虽仍有数座城池依然沦陷敌手,但是此次大捷无疑重锤了鞑靼的气焰,对于重病卧床的皇帝来说, 简直如一剂灵药, 瞬间就叫他精神焕发,神采奕奕。
“好!好!”皇帝被搀着坐了起来, 听太子给他读完了捷报,顿时容光焕发,久病多时的躯体上,也散了些死气。
太子也忍不住满脸欣喜。
大捷之后, 就该论功行赏了。只是皇帝身体还未康复,而回朝大军仍在路上, 这一项就先略过不提。
太子华潇又为皇帝念了几本奏折, 皇帝精神渐疲, 竟是听着听着就阖上眼皮睡着了。
华潇起先见到皇帝如此时还会惊慌, 现在已经见怪不怪。反手收了奏折,嘱咐张胜全看顾好皇帝, 便起身去前朝。
该有许多政务等着他去决断呢。
出了皇帝寝殿,正好在门口碰上前来侍疾的华滟。
太子华潇一见她的面,就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得华滟心里毛毛的。
华滟道:“大哥,你笑什么呀?”
华潇清咳了两声,凑近了狭促地笑道:“是有好事啊!”依旧在笑。
华滟定定看了他半晌,忽然明悟了:“是关于我的?”
太子微笑着点了点头:“对了!再猜猜?”
华滟想了想,看他一身的轻松,而天子寝殿服侍宫人面上也都洋溢着轻松的笑,便问道:“难不成是我们胜了?”
太子朗声笑道:“没错!今天刚刚收到的捷报,随波,鞑靼被打退了,你不必再担忧了!”
先不说华滟,光是她身后带着的月明宫女使们闻言,人人都举手相庆,喜笑颜开。要知道这段时日,她们都在心里暗暗担忧,生怕公主真被指去和亲。
虽说历来和亲公主,都是从宗室女里挑一个加了封号再送出去,断没有嫡公主和亲的道理,可听那鞑靼王子口出狂言,再风闻夏朝大军连连战败,即便卑微如奴婢,也要在心里嘀咕。毕竟,如若永安公主真的要……她们这一宫的女使,也是躲不过去的。
幸好……幸好大夏胜了!
华滟足足呆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先喜:“真的吗?大哥这消息是真的吗!”待得到华潇肯定的答复后,她又惴惴不安:“那北蛮子……当真被打退了?他们不会在养精蓄锐之后再打过来吧?”
这个问题却是有些出乎华潇的意料了。
不过他转念一想,就明白了华滟为何担忧。他安慰道:“没事的,就算……那时你应该也已经嫁了,两国交战,断不会叫你一个公主去劳心的。你就放心吧。”
这话华潇说得有些含糊不清,但华滟晓得他的意思,心里受到了极大的安慰。加上许诺之人又是今日储君、他日天子,按照兄妹俩的情谊来说,华滟也相信等到皇兄登基之后,她能受到的庇护,不会少于皇帝在位之时。
至于她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实在是皇帝这一次的病疾,来得蹊跷。
第一时间告知皇妹这个好消息后,太子念着还有许多政务急需处理,就与华滟道别后匆匆离去了。
华滟则一路穿过重重锦帐,去到了皇帝所在的卧室深处。
一入内,热意腾腾。
因皇帝重病体弱,受不得一点风,这仪元殿一扇扇窗便叫厚厚的软缎封了起来,密不透风。且皇帝体内丹毒积累太多,手脚寒冷,需要暖炉烘烤。时值金秋,但天气依旧没有凉下来,秋老虎的威力仍然不容小觑。
华滟来侍疾多日,早就轻车熟路了。连衣裳都选了最为轻薄透气的料子裁剪而成。
即便如此,坐下没一会儿,华滟后背贴身的衣裳依然湿了一层。
她悄悄扭了扭腰,汗湿的衣裳贴在身上着实不舒服。
这时躺在床上的皇帝发出了一身低低的□□,华滟赶忙凑上去看。
只见皇帝青黑的面容上眼唇紧闭,表情凝重,湿汗层出不穷的从额发间冒出来。华滟手执了帕子抹去一遍,转瞬间又遍布全脸,擦也擦不干净。
看皇帝的情况,怕是睡觉魇着了。
华滟犹豫了一会儿,将被汗湿的帕子交给宫人,吩咐再去打一盆温水来。她则俯身,将嘴唇贴近了皇帝耳朵,轻轻唤了几声“父皇”,希冀就此能叫醒他。
遗憾的是等到新换的帕子拿到手上了,皇帝还是那样,紧紧咬着牙齿,全身硬挺地躺在床上,沉陷在梦噩中。
张胜全看了没办法,只好来求华滟,许了太医进来看。
皇帝这症状也不是第一次出现了,太医院的太医早就给了一套治疗的法子,若遇皇帝丹毒发作了,用针灸可以安神。
华滟便起身侧让了出位置,静静看着太医满头大汗地趴在皇帝身上施针。
真是奇怪,华滟默默地想。
第3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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