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仍攥在手里的信纸难免有些多余,华滟本欲将它揉成一团投入灯台中烧掉,却不经意看到了一行字,她挥了挥手,女使们便识相地退了下去,靠墙无声地站着。
华滟迫不及待地展开了那信纸,瞥见了先前被她忽视的那行小字:
“四月十六,作《山寺夜月图》赠向昂之,四月二十日,经陈伯坚相邀,东君以诗题之。”
在缇卫的暗语里,东君指代的便是东宫太子。
《山寺夜月图》,那幅画……华滟忽然想起来,她是看过的。
第15章 来是空言去绝踪15
是在她随皇兄华潇第一次去衡澜文会时,那幅挂在墙上的水墨画。
画着山、云、月、野禅寺、溪水,墨色深浅,笔锋浓淡,是华滟不曾见识过的流派,只是那时她的精神全然被华潇的字吸引了,未曾注意到画作的落款是何人。
即便此时她竭力去回想,却也想不起来,那一方大红印鉴上镌刻的内容了。
华滟默了一默,扶额叹息。
罢了!下次再仔细看看吧。
翌日是五月二十日,恰是十日一旬的沐休。
华滟起身后派了一个小宫人去嘉肃宫打听了一番,问得太子今日留在宫里,她就叫上了奇墨,提着装了信鸽蒙着黑布的鸟笼往东宫去了。
太子正在偏殿喝茶,面前一把小泥炉咕噜咕噜冒着鱼眼大小的气泡,他亲自撮了一小把茶叶下到茶炉里,耐心看着翠绿细针在茶水里舒展开叶子,既不合规矩,也不风雅,但他就是摇头晃脑,怡然自若。
瞧见华滟来,他笑着指了指对面的空蒲团:“坐。”
华滟坐下,华潇便提起茶壶,给她注了一杯热茶:“尝尝吧,年前从梅林上收的新雪,配上刚晒的竹叶茶。”
华滟略饮了一口,幽冷梅香伴着翠竹清新,顿时迎面而来。
她赞道:“好茶!”
华潇笑了:“也只有你不嫌弃简陋。”
“别人都是附庸风雅,皇兄这是自成风雅。”
华潇自嘲地笑了笑:“你瞧我,也就今日有时间风雅一次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脸,不过数日未见,华潇的眉宇间竟新添了几条皱纹,而眼底处有浓浓的疲惫。
华滟方才没有仔细看,一望之下,不免吃了一惊。
“天宁节万国来朝,四方馆已许久没有接管过这般大的朝见了,况且皇上突发奇想,要把寿宴放在青陵台去办,底下人一个个缩头缩脑、上推下卸,样样都要问到我面前来才做决断,这两样事合在一起,唉!”他摇了摇头,“倒是有好几日不曾合过眼了。”
“幸而这接连几日连轴转下去,事项大多都理顺了,今日才能得了闲,喝茶赏花。”
华滟不禁悻悻然。
“话说回来,我们随波,今日是有何事要来找你皇兄呢?”华潇含笑问。
也许是经了事的缘故,他舒展的眉眼更加温润了。
华滟沉吟了片刻,还是抬起头,正色望着他:“皇兄,你还记得上次参加文会时,他们提及有两名新会员吗?”
“这才过了多久,我当然记得。”华潇失笑。
他想了想,道:“一个我记得是平阳侯家的幼子,叫做萧英叡的。还有一个,是叫齐曜吧?”
华滟轻轻颔首:“皇兄,我出宫往兰台去时,遇到了齐曜,他现如今和白又青一起住在国子监。”
“你既然特意提起,可是这个齐曜有什么不妥之处吗?仙蘅与我说,你昨日调动了缇卫,查的就是他?”仙蘅便是太子妃的闺名。
华滟肃然道:“正是。”
见皇妹如此严肃,华潇不禁也正色起来:“查到什么了吗?”
华滟吸了一口气,吐出来,慢慢说道:“齐曜这个身份,完全是他伪造的……”
她将昨日所见,连同暗信上的信息一一道来:“……这样一个人的画作都能通过数层转手送到皇兄手上,倘若他有意提前打探了皇兄的身份,在那画里做些手脚呢?”她的声音不无忧虑,“我见白又青等人对他十分推崇,本是生了爱才之心,想着若是真的才华卓绝,能将他引荐给皇兄,君臣相得,也是一桩美谈。只是没想到,他竟连身份都出了大问题。”
华潇讶然:“竟是如此吗?我未曾见过此人……”他想了想,抬眼看向华滟,“依你之见,他为人如何?”
“此人——机敏、黠慧,身手灵敏,应当是习过武的,不食鱼鲜,身形较常人高大,可能出身北地。谈吐文雅,一口官话说得极为伶俐,如若那画真是他所绘而不是假托他人手,那么他家世应当也不错,起码寻常人家,供养不出这样的儿郎。”
华潇赞许地笑了:“那么你看他更名改姓换了身份潜入上京,所求为何呢?”
不知不觉中,这一问一答,俨然已有了几分君臣奏对时的样子。
华滟挺直了腰背,沉思片刻后,垂眉敛目,轻声道:“依臣妹之见,所求不外乎两种。”
“哦?”
“一为求名,为闻达天下;二为求势,故攀龙附凤。只是这二者到最后,都逃不脱一个权字。但是臣妹看他,却看不出来什么。”
华潇叹道:“你说得不错。今年是科举大年,这天下士子涌入上京,为的不就是一举成名天下知吗?世上不求名不求权势的人少有了。”
他凝神思量了一会儿,又道:“我记着再过两日便是下次文会了,你若有时间,不妨去看看,也从侧面打听打听,这姓齐的到底是为何而来。”
华滟不觉露出了微笑:“臣妹领命!定不辱命!”
“记着——人要带上,也不许甩了宫中侍卫。”华潇叮嘱。
“我晓得的。皇兄你不同我一道去吗?今日听他们还说,想见识一番皇兄的‘金错刀’呢!”
“宫里事忙,我到时只怕没有时间。”
华滟欢快地站了起来,有些俏皮地朝太子行礼,笑嘻嘻道:“那么,我先回宫准备去了。”
华潇有些怔忪地望着她轻快的身影,半晌,才自嘲地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还是个小孩子心性。”
他也不叫下人来,反而是自己动手收拾起了茶具和炉具。
突然,他身后的帘子闪动了一下,一个面容娇美的女子从中转出,嗔笑着倚上了太子:“殿下叫妾好找。”
华潇握住她柔弱无骨般的手,微微用力,这女子就跌入了他的怀里,顺势探出两条莹白手臂环上了他的脖子,好奇地问:“殿下同三公主说了什么,怎么这么久?”
提及华滟,太子微微皱眉:“你打听这个做甚么?”
见太子有明显的不悦,这女子连忙道歉:“妾无心之言,还望殿下见谅。只是团团醒来不见爹爹,急得哭了……”
“好了好了,我这便去看她……”
太子揽着女子的细腰,往寝殿走去。
门口宫人恭敬地行礼:“见过太子殿下、见过白侧妃。”
第16章 来是空言去绝踪16
“随波今日,也不在吗?”
“是,殿下出宫去了。”
华沁有些失望地收回了目光。
守门的小宫人朝她福了一福,便要转身关上门去。
“等等!这位小公公,请问,随波何时会回来呢?”华沁咬着嘴唇,一双眼睛暗含期待地盯着前方。
“郡君您说笑了,奴婢不过是个掌钥的,如何知道殿下的行踪呢?您若是寻我们殿下有事,不妨留个口信在这,等殿下回来了,奴婢一定转告殿下。”
华沁摇了摇头,神色恍惚地转身离开了,身边一个小女使匆匆道声抱歉便急急赶上去扶住了她。
守门宫人嘀咕了一声奇怪,瞅着人已经走远了,便砰一声阖上了宫门。转过头去前来换值的已经到了,见他神色有异便开口问了一句:“方才来人是谁?”
“是柔蕙郡君。”
“又是她?三天两头地往咱们这里跑,也不知是有什么要紧事求见殿下。问了也不说,一声不吭的,倒叫人害怕。”那人哂笑。
“别说了,妄议贵人叫濯冰姐姐听见了可是要拉出去打板子的。”
文会那日,华滟持了太子特意派人送来的“燕子澄”的名帖去了樊楼。
旧地又重游,这回华滟倒是熟门熟路了,把名帖扔给门口的小倌,她揽了衣袖登楼,走到上回的阁子前,一推门,便见着数人衣袂阑珊,三三两两围坐清谈。
有眼尖的人看到她,欣喜道:“燕小公子来了!”
华滟含笑点头,学着那风流才子的样子“刷”地一下抖开了扇子:“陈兄好。”
陈伯坚往她身后探了探:“咦,子澄兄没来吗?”
“长兄另有要务,就遣我为代表。”华滟欠了欠身,“怎么?陈兄不愿意见到我?”
陈伯坚道:“愚兄怎会这样想!只是子澄兄不来,我等为一睹子澄兄风采的平庸之辈难免有些失望。望尧兄也是盼着能与子澄兄结交啊。”
“是吗?”华滟展开折扇遮挡住了半张面孔,一双眼波脉脉的眼睛目光流转,看向了正坐在窗边饮茶的齐曜。
仿佛是察觉到了视线,那人敏锐地转过头来,对上了华滟的目光。
他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长兄未来,不如我代兄长去谈谈。”掩在纸扇后的盈润红唇勾起一个兴致盎然的笑。
华滟在齐曜面前坐下,闲闲开口:“齐兄好兴致啊。”
齐曜看她一眼,淡淡道:“不及小公子倚红偎翠,活得快活。”
华滟低头一看,微怔。
许是女使服侍的时候不仔细,不知是谁的脂粉擦过衣襟,留下淡淡一片黄痕,隐在红石榴交错的团纹间,本是不起眼的,哪知齐曜锐眼如炬,竟能分辨出来。
她笑了笑,神色暧昧:“怎么?齐兄这般年岁了,难道未曾亲近过小娘子吗?”
齐曜转着缠在手腕上的串珠,那目光再次落到了她脸上,盯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他给人的感觉本是冷淡自持,孤傲沉默的,这一笑便如春冰乍破,纵然外貌泯然众人,这一片眼底清辉竟也叫华滟心里趔趄了下。
他意味深长:“小娘子?我自然是亲近过的,这不就有一个吗?”
这时喧阗笑语沸反盈天,有人路过匆匆道:“白又青要点睛了!不去看看吗?”
齐曜顺势起身,步态从容地走了。
留下一个被他看得脸颊发烫的华滟。
华滟伸手一摸头脸,才觉耳朵不知何时盈血滚烫。她就着清澈茶汤低头看了看,自己一张脸竟完全成了绯红,凌雪给她扑的黄粉险些都压不住了。
她懊恼地喃喃低语了几句,正要把手从耳上放下,手指触到了柔软的耳垂,动作一顿。
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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