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临跪在碑前,默默地流泪,指尖抚过碑上“先妣姬听雪之墓”,然后缓缓叫了一声:“娘亲……”
发自肺腑,字字断肠。
姜临一连跪了三年,彻底尽了百年前亏欠的守丧职责,拖着残破的身躯回了姜家。
经过十年的种种,姜临终于归来,姜疏怀以他被下了咒法为由,遮盖了过去,以为这样姜临就可以停止寻找风澈,然而姜临此时已经和过去的他全然不同。
纵然姜临血液中有“往生咒”,也有丰富的咒法知识,可复生的咒法研究过程太过繁杂,姜临本身修为不够,再加上之前自戕的行为让灵府几乎崩塌,根本无法驱使血液凝成完整的咒法。
姜临又开始疯了一样地提升修为。
风澈看着他从姜家外门开始挑战,一路挑到内门,不顾生命以伤换杀,不惜任何代价抢夺资源。他白天接取任务,晚上泡在典籍中研究复生的咒法。
无数个午夜,姜临咬开指尖,忍着剧痛,燃起灵力开始描画咒法,失败了就再来一次。
他每次疼得受不了了,就伏在桌案上,一遍一遍地低声重复:“风澈,我只剩你了。”
仿佛这样可以帮他挺过眼前的难关。
就这样,姜临过了四十年,复生的咒法终于成型,恰逢姜家顶替风家守城,边城这个大坑没有人愿意去,姜临就启程去了边城。
风澈这时才恍然大悟。
姜临那天在和姜疏怀对质时,姜临说不为了姜家少主之位,更不为了家族荣誉,只为了守风澈的埋骨地——其实是去复活自己而已。
到了边城,姜临将外围的埋骨之地变成一片禁区,随后在边城城墙上,整日遥遥地看着。
平日不用守城,白天他用自己的那把断剑,沾着血,一剑一剑地磨忘川拿回来的石头。每到夕阳西下,他就去禁地之中,用自己的血描画咒法。那些血不会干涸,或许是掺杂了咒法的缘故,一点一点地汇聚在一起。
日复一日,石头变成了“无渡”的模样,那些血也凝聚成了一片湖泊。
风澈望着粼粼的血池,心绪纷飞。
原来这就是“无渡”的由来,原来这就是自己最开始醒过来的湖泊。
所以,他复活,或许有姜临的一份功劳。而他复活当天,本以为血池距离边城城防几百里路,根本不会有人发现他们,偏偏到最后在城外遇见了姜临……一切的一切,都不是巧合,而是理所应当。
姜临每天都会来,自然会遇到他。
*
然而眼下,不知为何,姜临的咒法明明已经完善了,可还是无法把风澈复活,明明已经没有路了,他也只能这样一直坚持下去。
这一坚持,就是整整一百六十年。
风澈看着那个不断放血的姜临,孤寂怅惘地坐在血池边,盯着苍穹的圆月,四下茫茫,他低低地喊着风澈,无人应答……风澈就觉得心痛至极。
所以后来,姜临别无选择,才会去信季知秋献祭魂魄的说法,甚至后来不惜赌上七魄……
姜临啊,这一生太苦了,如果最开始,姬子诺没有死,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应当是这世间最幸福的孩子,尊享一切的荣耀,而不是在这里默默对着孤寂的北风,盯着圆月,守着坟冢流泪。
*
风澈从场景之中跌出,看见姜临站在那条川上,四周重重叠叠的声音在这一方世界里回响,而姜临闭着眼,似乎在挣扎。
“你这妖女所出……”
“你身体里流淌着罪恶的血脉……”
“你就该死……”
“……”
“姜少主少年英才,早该证道问鼎……”
“姜家与姬家联姻,万千宠爱于一身……”
“你该享受世间最幸福的一切……”
“……”
一个声音带着诱哄,低低地问着的:“姜临,一生的苦难和一生的幸福,任谁都会明白怎么选吧?”
两边的情绪似乎都施加在了姜临的身上,他一边哭一边笑,到了最后不堪重负,抱着头抗拒着那些声音。
两方世界浓缩成小球的大小,就在他触手可及地方打转。
姜临勉强撑起眼皮,将幸福的世界攥在手心,在诱哄的声音发出满意的叹息时,忽然发了恨,将它抛进了川里。
那一方世界刚接触到水波,就碎裂成万千碎片,无数声音在其中爆发,又归为沉寂,诱哄的声音爆发出尖锐的喊叫声:“我给你选择人生的机会,是你自己选择的苦难!就莫要怪我无情了!”
姜临艰难地睁开眼,举起那片苦难的世界:“我就要选择这个世界,苦难如何?‘往生咒’又如何?对我来说,只要这里有风澈就足够了。”
诱哄的声音停顿片刻,冷冷道:“罢了,只是风澈而已,一晌贪欢,终会消失……他回来了就好了……”
周遭重重叠叠的嗡鸣声开始消退,风澈站在外围,看见姜临摇摇晃晃地直起身,却因为消耗太大直接脱力,开始向下跌落。
风澈飞身上前接住了他,看见他眼底厚重的情绪在翻涌。
他明明已经精神到达了能够承受的临界值,但还是不肯陷入沉睡,手死死的抓着风澈的袖子不放:“风……澈……?风澈……风澈!”
“在呢!我在!”风澈连忙回答,看着姜临的状态,立刻就明白了。
方才他在两个世界看见的一切,姜临都被动地在其中又经历了一次。
难怪如此疲倦,又如此担忧他的消失。
灵府两岸混乱的场景在疯狂切换,左侧竹林剑意争鸣撕裂虚空,右侧火山爆发雷霆滚滚,姜临浑身颤抖:“我很害怕……你不在了……”
风澈死死地抱住他,四肢交缠胸膛紧贴,呼吸也交融。
“我在,姜临,我就在你身边——”
他在姜临回忆里憋了几百年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那些痛苦咸涩的、追悔莫及的、触不可及的过往,都在此时近在咫尺的距离下溃不成军。
自他复生以来,姜临只字未提那些过往。当他一点点剥茧抽丝,看见自己复生之路血淋淋地铺满了姜临的血,不管那些对他的死而复生是否有帮助,曾经的自己,甚至现在的自己,都担不起这些一往情深。
姜临该过的生活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的。若交给他来选刚刚的两个世界,他宁愿姜临此生遇不到他,就像忘川摆渡人说的,没有这些牵绊,姜临才能少些磋磨。
可姜临说,选择苦难,选择他。
一直以来,或许他们本该只有学堂的萍水相逢。在错综复杂的命途里,因为很多事情产生了变数,风澈以为自己才是拨动这一切的变数,殊不知,在他的影响下,姜临也在无数次奔他而来。
他们早就不是对方生命中的过客,而是在这些无中生有的缘分里,真真正正地开始命运交缠。
谁说强求的是孽缘?
他们相互依偎,他们灵魂交织,他们不可分离。
就合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作者有话说】
好了我刀完了宝子们!!!!下一章大糖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123章 你来不来
外界。
季知秋从姜临的灵府中退出来,站在迷雾之中,看着依偎在一起的两个人,眼里闪过一丝不耐,刚想转身离开,下一瞬间,风澈已经逼到近前。
他表面上沉浸在姜临的灵府无暇顾及其他,实则观察外界许久,发现季知秋所在的那一刻,直接就动用了时间界二层。
周遭时间静止下来,风澈拨开迷雾,一步跨来。
他周围金色的流光闪烁着法则之力,身后硕大的日冕从浮现到消散只用了一息,五根修长的手指掐住了季知秋的脖颈,等季知秋反应过来时,已经被按倒了。
天旋地转,灵力狂涌,那双茶色的眼瞳周围血红一片,铺天盖地的愤怒和杀意几乎化作了实质。
管他什么更改命途,管他什么大局为重,管他什么不知底细,他恨极了眼前人,现在就要杀之泄愤。
几次三番出现在他的身边扰乱计划不说,对姜临恶语相向,甚至要害满城人的性命……如今让姜临再次经历那些绝望的回忆,风澈早就动了不止一次杀心。
若不是受困于当时的局势,风澈何至于等到现在。
空间界条索层层叠叠交缠而上,无尽的银链化作风澈的手臂,“尘念”在其中穿梭,各色的法阵自风澈身下酝酿着。
早在季知秋潜藏在姜临灵府之时,风澈就已经开始准备这些了。他料想季知秋那副自负到极致的嘴脸,必然十分相信自身的修为,见他们沉溺于灵府之中,肯定会放松警惕,既然平时难有把握对抗季知秋,不如趁他松懈时爆发,一击毙命。
一切法阵都在同时爆发,爆闪的灵力冲击波瞬间将二人吞没其中,波及的规模几乎可以抵得上烨城的城中大阵。
他这一下几乎耗尽了满身的灵力,根本没打算留退路,疯狂、不管不顾、甚至歇斯底里,只为了杀死季知秋——姜临,烨城,风家那日死去的修士,他起码要讨回一个公道。
掐住脖颈的手还在发力,指尖掐进了皮肉里,鲜血喷涌而出,季知秋浑身上下被禁锢得彻底,空间界也以最快的速度困住了他的灵府和丹田,只有眼球能动的他死死盯着风澈。
他尝试着动用灵力,但发现风澈的法阵早就封住了他的经脉,此刻无孔不入,疯狂吞噬挤压着他自身灵力的空间,就连风澈没进入姜临灵府的那部分神魂也施加在了他的身上。
风澈这是完全没有留退路,不是今天一人横死,就是两人一起同归于尽。
季知秋微不可察地瞄了一眼周身覆盖的威压,如果自己强行突破封锁,恐怕会触及风澈的神魂。
于是,他松开了手。
当他彻底放弃抵抗,看见了自己的血迸溅出来,把风澈那张犀利凛然的脸染上一丝病态的绯色。
风澈暴动的灵力割开季知秋的身躯的同时,也在切割自己的皮肤。
他脸上的伤口渗出血来,与迸溅的血液融为一体。
血与血在交融,风澈没有去管,继续催动法阵。
季知秋的衣袍和风澈的衣袍搅在一处,大片的血开始从体表溢出,而他眼眸中闪动的却不是痛苦,只有一种名为怀念的情绪。
他费劲千辛万苦,挣开脸上的条索,断断续续地吐/息:“好、好久,没……离你……这么近了……”
被注视的感觉让风澈不舒服,对方分明是在看他,却又像是在隔着他的皮囊看着谁,总归不是真正的他。
“我不知道我和你有什么羁绊,总之……”风澈心底那句疑问还是没有问出口:“下辈子做个好人。”
他话音刚落,任由法阵洞穿了季知秋的灵府和丹田。
他松开手的刹那,有些恍惚,纵然他底牌用尽,还取了巧,但季知秋的修为摆在那里,他很难想象自己竟然就这样干脆利落地杀了对方。
季知秋死前寂寂的目光还在那里,风澈反复确定对方生机已散,收了漫天的法阵,抬指又续上了一道离火阵法,五芒星开始烧灼,瘫倒在地的人立刻变成了一片焦糊。
死透了。
风澈终于松了口气,撑住身体,一瘸一拐地往回走,每走一步就要吐一口血,伤口修复了一次又一次,最后走到姜临身边时,除了不剩一丝灵力外,身体已经恢复如初。
这样姜临就看不出他差点又玩命了。
此卦当真 第1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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