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渊冷着脸想了会儿,心想不说窦光大这个女婿,仅仅是侯君集几个天策府将领幕僚,自己也不能随意舍弃……毕竟这一次二郎的损失太大了,若不怀柔,只怕二郎要心生忿恨。
在李渊看来,去年已经将秦王一脉压制的很惨,但此次二郎忠勇,而大郎来援稍迟,实在是心思难测……更何况梁师都占据三州之地,未必需要二郎出手,但若是二郎不在,那就少了几分底气。
“罢了。”李渊挥挥右手,“放归被俘的朝臣,许梁军北归。”
“臣遵命。”李善行了一礼。
李渊打量了李善几眼,“怀仁节制诸军,可有定计?”
“首要稳陇州、泾州防线,待十月之后,再行进击。”李善朗声道:“其一秋收在际,军粮不足,府兵心思摇动,其二秋收之后,草原部落或会南下劫掠,当先守而后攻。”
李渊点点头,这是稳妥的思路,梁军攻破三州又长途奔袭仁寿宫,将关内道西北一带打的稀烂,再加上大量将领、朝臣负伤,一时间的确难以立即遣军北上。
“那边如此,由怀仁指派。”李渊想了想又说:“苏定方伤势如何?”
“需两月方能伤势痊愈。”李善叹道:“听说当日大战,定方兄穿戴的明光铠中百余箭,硬生生被射出缺口。”
李渊也叹息了声,“怀仁亲卫周二郎护驾有功,他日怀仁提醒一声,朕当封赏。”
“谢陛下。”李善不觉得意外,自己的救驾之功是很难体现出来的,或者说只能体现在李渊对自己的观感上,实际的封赏会落在张仲坚、王君昊以及周二郎等人身上。
李善想了想,小声说:“此次从京兆以及其他府州来援的将校中,臣准备使左卫大将军张瑾驻守仁寿宫,陛下以为如何?”
“张瑾……”李渊露出一丝笑意,“倒是合适。”
张瑾是前隋宿将,曾经随隋炀帝征高句丽,与李渊是旧交,而且还曾经施恩与李渊,隋末陷于洛阳,但闭门不出没有在郑国出仕,武德四年之后北上长安,李渊授其左卫大将军、军器监。
这个人性情忠厚,又与李渊是旧友,从不涉夺嫡之争,甚至不设朝政,的确是此次援军将校中最为合适的人选。
李渊点了点李善,“怀仁用心了。”
显然,如今这位陛下一方面对太子李建成不满,另一方面也并没有要易储的想法,苏定方负伤,李善挑选的这个人选和让李渊满意。
李渊越看面前这个认的侄儿越是喜欢,随口道:“昨夜与二郎商议,当重建灵州道行军总管府,此战怀仁北上南下,功勋累累,可有意出任总管?”
“还是算了吧。”李善苦笑道:“不是臣不敢承此重任,但梁师都此次攻占三州之地,再加上秋收之期不远,只怕突厥内乱当止。”
李渊咂咂嘴,的确啊,梁师都向来依附突厥,虽然此次来袭肯定不是突厥指使的,五原郡那边两位可汗还在顶牛呢,但如今攻占灵州、会州、原州,想站稳脚跟,肯定会请突厥来助。
虽然颉利可汗、突利可汗针锋相对,但也不会无动于衷,坐视唐军驱逐梁师都。
若是突厥南下……知道对面唐军主帅居然是李善,只怕要全力来攻了。
“据说……草原流传,谁能斩下大唐邯郸王李怀仁的头颅,才有资格成为真正的大汗。”李渊叹道:“阿史那一族,对怀仁是既惧又恨啊。”
还有这种流言?
李善嘴巴都要歪了,愤然道:“颉利可汗与阿史那·社尔也就罢了,突利可汗可是与侄儿义结金兰的兄弟,居然如此无义!”
李渊丢了个白眼过去,你怎么有脸说这种话……人家难道不是被逼的和你义结金兰的吗?
再说了,两国之间,亲兄弟都生死无忌,更何况假的呢?
李善还是愤愤不平,小声嘀咕道:“代国公也太过偏颇了,就算要挑拨是非,也别做的太明显啊!”
李渊都懒得搭理这厮了,李靖接手代州之后,商路依旧通畅,但这位代州总管放弃了突利可汗,而是选择援助处于劣势的颉利可汗……而且还被人抓住了证据。
说了一阵后,李善看周围的侍者站的远了些,凑近小声说:“伯父,小侄有一事……”
“但说无妨。”李渊笑着问:“是要为你与崔家女赐婚……只是听说崔舍人要将爱女留到及笄?”
李渊是听女儿平阳公主提过两次,李善想早点迎娶,而崔信不太愿意。
“这个……陛下若要赐婚,自然最好。”李善身子缩了缩,“但不是这事。”
片刻之后,李渊张大了嘴巴,“都战死了?”
李善眨眨眼,“伯父,只怕裴公责难……但小侄实在是冤枉啊。”
第八百零三章 警惕
比起炎热的长安,仁寿宫的的确确更合适养伤,至少现在的李善站在一处不惹人注意的角落处,拂过山间的风带来的是一丝清亮而不是燥热。
不过李善心里还是挺急躁的,都半个时辰了还没出来啊,没叫太医,说明裴世钜那老头没挂,但这么长时间……那厮不会真的发飙,要将事情全抖出来吧?
倒不是李善真的怕裴世钜抖出来,但裴世钜的选择在很大程度上将决定将来一段时日内,李善的选择。
不过李善也挺同情裴世钜的……不是虚情假意,而是真的同情。
即使在名臣辈出的前隋,裴世钜也是响当当的人物,不是谁都有资格名列选曹七贵的,要知道当时的吏部尚书牛弘都不能入选……呃,同时名列七贵的还有刚刚得李渊许可驻守仁寿宫的左卫大将军张瑾。
裴世钜文韬武略都是一时之选,先后出仕北齐、北周、隋、唐,在杨素、苏威、高颎一系列名臣过世之后,裴世钜是至今还在世上的前隋名臣中威望最高的一位,这也是宇文化及、窦建德都礼遇的主要原因。
但就裴世钜个人而言,实在是惨……都说皇帝才是孤家寡人,但李渊还真不是,反而裴世钜才是孤家寡人。
裴世钜幼年丧父,是由伯父裴让之抚养成人的,因文章华美、心计过人而名望渐起,二十多岁时就得时任定州总管的杨坚器重。
但未满三十,因为母亲病逝,裴世钜回乡守孝,两年之后再次得杨坚举荐而起复,没过几年,妻子也病逝了……
人生八苦中,爱别离苦最是常见,亲如父子,近如夫妇……但如裴世钜这样尝了个遍的,同时也名望隆于海内的,还真的很少见。
幼年丧父,青年丧母,中年丧妻,现在晚年还要丧子……而且还是独子,这让旁人如何不掬一把泪呢?
之前听了李渊用感慨的语气说起往事后,李善是真的怕裴世钜这老头撑不住啊。
如果撑不住挂了也是好事,但如果撑不住将一切抖出来的话……只怕李渊都不相信只是巧合啊!
现在李善是真的庆幸自己及时赶到了仁寿宫,而且是在最关键的时刻上了天台山……没有这些打底,李渊对自己的观感是有可能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
来了,来了……李善瞳孔微缩,远处宫殿门口,两个宫人搀扶着裴世钜缓缓出殿,风烛残年的老头似乎都有点站不稳了。
首先,裴世钜撑住没倒下,这可真是个坏消息……李善发出一声轻叹。
其次,裴世钜到底有没有将实情抖出来……李善一时间难以判断。
想了想,李善又在角落处等了良久,始终没什么动静……李渊并没有召见谁。
正犹豫要不要自己觐见试探一二,突然听见身后的招呼声,李善回头看见太子李建成、秦王李世民以及房玄龄、杜如晦、王珪、魏征几位幕僚联袂而来。
“拜见太子殿下,拜见秦王殿下。”
“怀仁在这儿作甚?”李建成强打精神笑着问:“可是父亲召见?”
“适才已经觐见,替伯父换过药了。”李善小心翼翼的答道:“伯父身骨强健,应该很快就能痊愈,适才安排诸军北上,重整陇州、泾州军务,来回禀陛下。”
“那就多劳怀仁费心了。”李建成叹道:“适才遇见的裴公,不料……”
“宣机兄、龙虔兄亡于华亭……”李善苦着脸说:“只怕裴公忿恨。”
李建成犹豫了下,摇头道:“时也命也,以裴公为人,当不至此。”
嗯,如果年初李善是去同洲的话……裴宣机死在哪儿,裴世钜都不会怀疑到李善头上,但李善这不是后来换到了陇州嘛,而且还偏偏主导了华亭一战,这让裴世钜怎么想?
几个人在殿外等候李渊的召见,李善隐秘的向李世民投去委屈的眼神……这事儿真不是我干的!
李世民回复了一个意味难明的眼神,其实他倒是看得清楚,裴世钜与李善之间的胜负,很大程度要看自己和太子夺嫡的结局,李善的确没有必要在这时候对裴世钜的独子下手。
但就像昨夜的苏定方、凌敬一样,李世民也不相信李善一点手脚都没做……虽然昨晚凌敬深夜来见,竭力为李善辩解,但被长孙无忌几句话就驳回去了。
如今的李善也是实在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将常达、张文禧都搬了出来……李建成倒是答应为李善说几句好话,但李世民那一边一言不发。
不说张文禧是张文瓘的兄长,与你李怀仁交情莫逆,就算是据说与你不合的常达,这一次不也是被你从乱军中救出来的吗?
如果你做了什么手脚,难道他们会老老实实的坦然直言?
算了,李善也不辩驳了,黄泥巴掉裤裆,彻底洗不干净了。
片刻后,得宫人传报,诸人一起入殿,李渊正侧躺在竹榻,韩王李元嘉坐在榻边念着什么。
“孩儿拜见父亲。”
“臣拜见陛下。”
李渊随意摆手让众人起身,苦笑着看向李善,“弘大即刻北上华亭,召长孙扶棺回乡。”
“伯父……”李善咂咂嘴,“这次小侄实在是无妄之灾,若是裴公忿恨……”
“他日怀仁当登门,以求弘大宽谅。”李渊叹道:“弘大此生唯有一妻,不纳一妾,唯独一子,此番战死……”
还要登门……李世民与身侧的杜如晦、房玄龄对视了眼,心想父亲这是怕裴世钜不死啊,那是登门恳求谅解吗?
明明是去耀武扬威来的!
李善咽了口唾沫,含糊带过,倒是心定了下来,看来裴世钜虽然心伤但并没有心乱,没有将事情都抖出来。
但同时李善也心里生起一丝警惕,如果说之前自己和裴世钜之间是因为李德武,那么之后……若是太子登基,秦王事败,那么裴世钜很可能会手段残酷的斩草除根。
看来要多做些准备了,李善心想,至少日月潭那边要做些准备,如果局势没有明朗,那就要有很强的抵御能力,如果局势明朗,秦王事败,那也要有迅速远遁的能力。
庄子里大部分人就算被搜捕,但也不至于被杀,但自己、母亲、苏家、凌家这几家就难说了……李善决定,回头给远在代州的李楷去封信,让他多送些良驹过来。
如果秦王事败,但没有身死,肯定会奔向洛阳这个大本营,如果秦王身死,李建成、裴寂也肯定会急着处置搜捕天策府余孽,自己还是有远遁的机会的。
第八百零四章 重整防线(上)
“当年弘大伐陈,抚平岭南,后又语裂突厥,经略西域,南北两处,文武两道,均乃一时人杰,却不料如今……”
不得不说,虽然李渊对前隋留用或来投的臣子都很不错的原因在于制衡朝政,但他本身就是前隋重臣的身份,以及与那些臣子之间长达几十年的交情也是一个主要原因。
对于幼年丧父,青年丧母,中年丧妻,晚年丧子的裴世钜,李渊心存怜悯,当然了,他绝不会怪罪到刚刚救驾的李善头上。
几个人默默的听着李渊用一种哀伤的口吻低低呢喃,李善有些不自然的偏头打量了下房玄龄、杜如晦……前者依旧温文,后者却投来一丝警惕的目光。
片刻之后,李渊回过神来,视线扫过两个儿子,“仁寿宫诸事由怀仁统领,太子可回长安监国。”
在场众人哪个都是肚子里弯弯绕绕的人,听了这话就是心里一个激灵,李善眼角余光瞄了下,李世民、房玄龄、杜如晦还稳得住,而太子李建成袖中双手都攥成拳头了,脸色极为难看。
李唐建国已经八年了,不论宗室,皇帝李渊与几个儿子之间,一直是用父亲、大郎、二郎这些称呼的,而今日李渊称呼李建成是“太子”而不是“大郎”,显然是刻意的。
这可以理解为李建成这次略为拖延出兵时机,使李渊对这个儿子极为不满,甚至怀疑李建成有坐视的可能。
也能理解为李渊对李建成的行为只是不满,但并没有实际处罚的行为……要知道在任何一个朝代,太子可谓国本,更换太子,都不是一件可以随意定下来的事。
前隋太子杨勇被废后,东宫属官以及大量依附东宫的臣子下场极为凄惨,而如今朝中,依附太子李建成的臣子却是构成李渊本身权力的基础之一。
这使得李渊不会轻易做出废黜太子的举动……甚至可以说,不到万不得已,李渊是不会易储的,虽然李建成拖延出兵,但毕竟还是赶到了。
但至少可以说明,因为功高盖世的秦王李世民,皇帝李渊与太子李建成之间几乎可以称为一体的政治联盟已经出现了明显的裂痕。
第47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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