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不知如何一番撕心裂肺, 她一遍遍的哭泣, 质问她。
却只能见到母亲朝自己无声无息落着泪, 一遍遍重复着当年的那一句。
“鸾鸾,阿娘对不起你。”
“阿娘对不起你……”
一转眼, 又是尸横遍野, 无数她辨认不清的尸体。
“毒妇!罪妇!”
“将她绑在通天柱上!将她焚烧祭天!”
“烧了她, 老天爷自然就会下雨!说不定,战事也能平了!”
那些尸体被马蹄、兵车践踏碾碎, 几乎辨认不出生前面孔。一具具自淤泥中爬起来, 扭转着身子, 冲她爬来。
乐嫣自梦中惊醒,浑身汗水湿透。她眼中有滚滚泪水落下, 透过她的指缝, 落在男人的寝衣之上。
而后她便再也睡不着, 一夜守在他床榻边, 轻轻摩挲起他渐渐生长出的胡须,柔软的指尖在他面颊上抚过。
皇帝数日不醒, 唯恐此消息传出,显阳殿中只几个心腹之臣侍疾, 皇后常侍奉汤药于塌侧。
如今深夜一听见内殿声响, 唯恐离得远了听漏了贵人吩咐,尚宝德取来灯烛恭候在外。
隔着帷幕见皇后消瘦的面容, 他低声相劝:“娘娘好几日都没睡一个安稳觉,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过这般,陛下这边有许多太医和奴婢守着,您先往侧殿中歇息歇息……”
乐嫣揉了揉酸涩的眼,摇摇头,便闭着眼睛撑着额头,脑子里白茫茫的一片,想起身时一阵天旋地转,好在扶着塌边,许久面上才恢复了几丝血色。
尚宝德被乐嫣苍白的面容吓坏了,唯恐这皇后又出什么差错。
“娘娘,要不还是请太医瞧瞧……”
乐嫣道:“深更半夜,别再惊扰旁人了,我这身子我知晓的。”
尚宝德见此也不好再劝,没一会儿便送了肉糜羹来外殿。
“娘娘晚膳时只吃了两口,如今深夜好歹再吃些汤羹,几口也好。”
她听着,也察觉腹中饥饿,便接过来肉糜羹。
谁料瞧见里头油花花的飘着一层米脂,便连连摆袖,以手掩鼻。
“瞧着胃中泛恶心,快拿走吧,我不饿。”
她见殿外明月高悬,洒落遍地碎银,悄悄起身漫无目的地在宫廊间踱步,游走。
宫人们只得远远跟在皇后身后,不打搅她散心。
这些时日,乐嫣听着一个个往日再熟悉不过的人如今高举清君侧的旗帜,意图率兵入皇城。叫嚣着要诛杀自己,平息天怒。
她犹记得当年母亲在世时,一个个对自己慈善有加王舅,王婶。
如今想来,就像是在昨日一般。
可今日,又是这群人翻起自己那不堪的身世,甚至辱骂自己的母亲,企图逼死自己。
她觉得恐惧,可并非恐惧一死……
她很难过,不明白为何一夕之间一切都便了。
她想宣召父亲,可如今朝廷动荡,她甚至连宣召乐蛟的勇气都没有。她不知晓,亦不敢知晓,不敢面对乐蛟……
乐嫣仰头瞧着月色,静悄悄的禁庭似是另一方世界,外边的嘈杂喧嚣传不进来,她的喜怒哀乐,在大势面前都不值一提。
没有人会在意。
以往她并不觉得这里可怕又冷漠,只是如今才恍然身处那个最真实的宫廷,因为……给她喜乐,将她护在身后的那个男人,倒下了。
乐嫣鼻头一酸,唇齿俱是苦涩起来。
宫中岑寂,满殿的灯火昏暗,在这透彻素华中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乐嫣缓缓抬眸,却见一个小孩儿赤着脚坐在宫廊上,也不知偷看了自己多久。
如此深夜,他甚至没有穿鞋,想来便知是从含象殿中摆脱了他那个胡人侍女,偷偷溜出来的。
“娘娘再哭?”步度根眼眸中泛着迷蒙,仰头看着她。
乐嫣还未说话,又听他问:“你弟弟呢?为何好些时日都没见他?”
乐嫣抿唇,笑道:“这些时日宫中事情乱,索性便不准他来……”
“噢——”步度根长长哦了一声,忽地扬起唇没心没肺的笑。
“那你哭是不是因为宫中乱?因为皇帝他快要死了吧!”
乐嫣闻言,面色大变。
她看着步度根,她还是头一次如此讨厌这个小孩儿,冷声道:“谁乱传的话?胡言乱语!你若是在妄议天子,当心本宫拿你治罪!”
“陛下可不会死。”
步度根第一次被她如此严厉的呵斥,他有些傻眼,许久才闷闷道:“你骗人吧,我每日都在树上蹲着,以往每天都能瞧见他的身影,如今可是好些时日了,连人影都没见。”
“那就是你们的太医是废物,连个人都治不好,哪里像是我们那里,赤丹朱什么病都能治好……”
乐嫣冷笑一句:“那你上回得了喘鸣,怎么不见你家赤丹朱给你治好了?”
语罢,她理了理裙便自顾自回寝宫,“好好待在你的含象殿内,如今可没人能顾得上你,再乱跑出来,当心又跟上回一般!”
小孩儿被皇后这话气的脸皮通红,紧紧抿着唇生闷气,许久才想起来什么,赤着脚追去皇后身后。
“娘娘娘娘!”
他大人有大量,也不计较皇后方才凶了自己,反倒急匆匆道:“你等等……”
“你跟我来,赤丹珠她说有好东西要给你。”
……
一连数日,宫中重重戒严,出入只看令牌。
整个禁庭宛如一座牢不可摧的城墙。
便是长春宫亦是里三层外三层,连太后也无法传消息往宫外去。
深夜中,太后依旧难以安寝。
往日风韵犹存的太后,不过几日间便两鬓生出华发。
她端坐宝塌之上,神思难安,一会儿问起朝臣风向,一会儿问起显阳宫中的皇帝。
得到的自然是一个比一个不堪的坏消息。
屡有朝中重臣直言,请皇后赴死以平息民怒。
太后听着面容寡淡,不辨喜怒。
待听到襄王打着诛杀妖后的旗帜率兵入京,太后愤怒起来。
“听闻那些人叫嚣着什么献章太子嫡长子?当真是相鼠有皮人而无仪!当年若非先帝功劳,只怕如今大徵的江山只拳头一丁点儿大!莫要以为我不清楚他的心思,诛杀那狐狸精是假,图谋皇位才是真!我儿便是去了,这江山也轮不到他!”
眼看皇帝病情一日重过一日,太后从最初的白发人送黑发人悲哀彻骨,到如今不得不为了自己,为了陈氏打算一番。
她们陈家这等外戚,与皇帝荣辱与共,如今若是圣主驾崩,襄王登基,只怕第一个遭到清算的便是陈家……
儿子无嗣,若依惯例必当从宗室子弟中选一个幼者立为新帝,而后,论理便是皇后辅佐幼帝临朝监国。
奈何后族不显,如今又是如此声名,自然无朝臣敢铤而走险拥立皇后势力。
反倒是陈氏一族,根深蒂固,又出陈伯宗这等大将。
第96章 修好了
翌日, 显阳宫。
一群身着玄甲的士兵狂奔入殿,朝着禁卫都统禀报。
“报!宣政门下,孙相李大将军朝显阳宫而来!”
“放肆!他们一介臣子焉敢强闯圣上宫殿!将人尽数拦于殿外!!”高彦昭一听, 当即破口大骂。
他连续数日守卫禁中, 甚至未曾歇息, 如今听闻这些消息, 不见丝毫迟疑, 紧握佩剑便领着数十禁卫跨步往宣政门去。
远远便见以孙相为首的朝臣身着公卿长袍,手持象笏往显阳宫而来。
“老臣闻天子有难, 欲以己身代天子受过, 以平天怒民怨。二来, 是为参拜皇后而来,老臣请见皇后。”
高彦昭面容沉重起来。
孙相乃是朝中重臣, 三朝元老, 满朝文臣中有半数都是孙相门生。
这般功劳的臣子, 又是皇帝帝师,本该是坚贞无二的保皇党, 他不信这位相爷看不清如今局势!
本就局势纷乱, 他不来力挽狂澜, 还来作甚!以自己老臣之身来请见皇后?究竟又是闹得一出什么明堂?
见皇后作甚?只怕是来逼迫皇后的罢!
“相爷想来是糊涂, 这显阳宫没有天子亲自传召如何入得?您欲见皇后,往坤宁宫处递折子, 后署自会传递上去。”
孙相置若罔闻,表情凝重, 抬头看了看天, 见依旧烈阳当空。
“天子危难,百姓水深火热, 正乃朝廷危急存亡之际!老臣欲以己身代天子受天谴,以平天怒民怨。”
语罢,他决然褪去公卿袍,解下相国帽,朝宫阶前俯身跪下。
一头华发烈阳中更显花白,在这峥嵘巍峨的显扬宫前,犹如蜉蝣撼树,叫人瞧之动容。
孙相七十有三,这般年纪在满朝中只怕寻不出第二人来,便放眼整个大徵,能活至七十上头的老者又有几人?
他是良相,更是帝师,不知是多少臣子心中不可诋毁的神明。
如今却在这般的年纪,为扶大厦之将倾。
毅然随着孙相这一袭动作,叫在场诸臣神情动容,更是纷纷随他跪下,有样学样。
宫人们多有动容,忍不住便劝:“相爷乃首相,如今朝中大小皆是由您主事,您万万不可伤及自身才是!”
“是啊,便真该平民怨天怒,也不该是您!那位可还在这坤宁宫之中啊!”
“如今天象如此,要是也该是皇后自尽,平息天怒才是!”
“如今朝廷危难之际,臣等请皇后出死断亡,以效国恩!”
朕为夫人寸心如狂 第1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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