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般心事在心头,沐绍勋只能先去劝劝夫人。
旁人只知道黔国公世代镇守云南的恩荣,又怎知黔国公府世代的不安与苦闷?
云南正因为皇长子的到来而轰动,官员就不说了,不管是已经半土半流的那些内滇土司还是正在争夺地盘的外滇几家,都派了人来到昆明。
这也算大明天子的恩威第一次以皇长子到来的形势普照云南,官民都在谈论皇长子以及御书房伴读学士是怎样的人。
至于灵璧伯?不熟悉……
长途跋涉了四月余,皇长子终于一路送着杨一清的灵柩到了云南府治所在的昆明县,离安宁州只有一站了。
这一站却不必再继续跟着走,等杨家在安宁州再准备数日,才会是正式的葬礼。
朱载垺在汤绍宗、杨博、沈柏等人的陪伴下来到了黔国公府,伍文定和云南镇守太监及诸官自然一同到来。
沐绍勋携一家在门外迎候,朱载垺地位非凡,两颗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们一家,还看到了那个粉雕玉琢一般的妹妹。
迎到了黔国公府之内后,沈柏就拜见了黔国公夫人,请她与一同来此的内臣、侍女带着朱载垺去了后宅。
随后,他又等着诸人寒暄客套完,这才清了清嗓子说道:“黔国公、云南总督伍文定、御书房伴读学士杨博、云南镇守太监岳旺接旨,请其他人等先各回有司办差。”
云南左布政使邵锡等人闻言眼神一动,随后先默默地站了起来口称“臣遵旨”,一一离开了正堂。
果然不只是来送杨一清归葬。
如果旨意只给这四个人,为什么不寻个机会一一请到僻静之处,要让其他官员先知道有旨意再退避?
那种没资格参与的感觉是不好受的,陛下应该会考虑到这一点才是。
只留下了四个人,沈柏这才请出了一直密封在盒子里的圣旨,见到底下有个封面上没写字的小册子之后愣了愣。
但他还是先只把圣旨拿出来,打开后扫了几眼,随后开口:“第一件事,岳旺去皇明记云南转运行办差,以后云南不设镇守太监了。你现在就去,朕交待过英国公。”
跪在地上的岳旺心头剧震,但立刻磕头说道:“奴婢领旨。”
沐绍勋也跪在地上,听到岳旺起身离开的动静,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大事。但以后云南不设镇守太监了,这实在是……
于是听旨的又只剩三人。
“第二件事,军务会议谋划西南方略已有数年,安宁伯遗愿,朕已将方略撰册送至。此为绝密,你们三人这几日先一同参详,册子由黔国公保管,万勿示之第四人。”
念旨意的沈柏冒出冷汗,怪不得有封条。当然了,就算没有,张佐和黄锦都叮嘱过他,他也不敢先擅自查看密旨。
“臣遵旨!”
伍文定说完,不由得侧头看了看沐绍勋:现在你不那么担心了吧?这明显是要让黔国公一以贯之的架势,所以才让你保存。
但沐绍勋只觉得压力很大。
“第三件事,杨博带着载垺在嘉靖十一年会试后再回京,先任昆明知县,这一年多里把昆明县小学、云南府中学和云南大学建起来,聘好教师。”
“……臣遵旨。”杨博心里嘀咕:这事离京前说不就行了?难道是与那经略西南的方略有关?
“第四件事,世臣,让载垺在你家住上一段时日。你有一身本事,也当自家子辈一样代朕教一教。让小一辈好好处一处,回头与朝辅一同回京城,路上也有伴。”
“……臣领旨,必定照看好殿下。”
沈柏收起了圣旨:“就是这些了,黔国公,二位大人,起身吧。”
说罢从盒子里拿起那个册子郑重地递给沐绍勋:“咱家先去殿下那边了,三位一同参详。”
烫手,赶紧遛。
沐绍勋两只眼睛看着他们,最后只能说道:“那就……去书房吧。”
路上,伍文定倒是说道:“听闻惟约曾搁笔从戎,黄崖山、井坪之战都亲历前线,更是高中探花。御书房伴驾日久,想必陛下另有嘱咐?一会可不能藏拙啊。”
“……督台谬赞了。下官也是刚刚才知道陛下要我任昆明知县,当真没什么专门嘱咐……”
“无妨无妨,陛下自有深意。”
沐绍勋也不由得多看了杨博两眼。
到了书房,屏退了下人,沐绍勋这才将那册子摊在了桌子上,三个人站成一排凝神看去。
他们沉默着一页页看下去,心里想些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册子不厚,一共也只说了几件事,因为只是高屋建瓴的战略。
沐绍勋看完了之后并不确定什么,因此疑惑地看着他们两人。
“惟约,陛下当真没有什么嘱咐?”伍文定先开了口。
“……当真没有。”杨博很认真地回答,“下官末学后进,还请督台不吝指教。”
“兴文教,开市,那自然都是长久之计。只是如今外滇纷乱不休,这商道可不好通达了。”他把目光转向了沐绍勋,眼神很亮,“黔国公以为呢?”
沐绍勋没有言语。
伍文定语重心长地说道:“陛下密旨四件事,黔国公还没悟出来吗?”
“……请督台指教。”
“陛下让殿下在贵府暂居之深意,黔国公莫要说还不明白。”伍文定说得意味深长,“皇长子到云南,要与世子一路同伴,那自是陛下对皇长子与黔国公府长远的安排。前几日不是来了消息吗?靖宁侯请立太子。”
沐绍勋心头早就在起伏不定,但现在他却并不敢确定什么,只是装作不懂地说道:“如今诸王都居京城,我……不明白。”
“哎……”伍文定也懒得绕来绕去了,“文教、开市,都是为了王化!这商道首先是要想法子通到哀牢,还不是为了交趾?这自然不是一代人能轻易做到的,但莫氏篡位、诸土司争地。内滇百余年已有如今成效,这云南改土归流百年大计,陛下自是盼黔国公还有开疆拓土雄心!若有藩国再宣我天朝王化于夷土,皇长子如何不能做藩国之主?黔国公世镇西南,这西南难道不能再大点?”
第364章 大明的南与北
洪武二十一年,“八百媳妇国遣人入贡,遂设宣慰司”。
从最早的八百宣尉司——这只是一个,不是八百个——开始,云南边区先后设立诸多宣尉司、宣抚司、安府司、长官司、土府等。
到了此时,由原先的缅中、缅甸两宣尉司合二为一的缅甸宣尉司正面临木邦宣尉司、孟密安抚司、孟养宣尉司的联手攻击。而缅甸宣尉司的原主莽纪岁之子则率部侵入底兀剌宣尉司和大古剌宣尉司,意图东山再起。
除此之外,还有底马撒宣尉司、八百大甸宣尉司、老挝宣尉司。在这些大势力之间,还有孟根土府、茶山长官司等各种小势力。
大体上,此时云南的土司格局被称作三宣六尉。
按大明的说法,这些土司都是大明的一部分,诸土司土官由大明赐诰印、冠带、信符、金字红牌。诸土司可以拥有军队,但只能镇守边疆,而且必须服从大明调遣。他们每三年,也有一次参与朝贡给赐的权力。
沐绍勋的书房内,不光是杨博,伍文定也终于得以从黔国公这个“正经老滇民”口中了解到更多复杂的情况。
“近年来诸土司动静不小,还是因为缅甸那阿瓦朝覆灭了。昔年蒙元败了缅甸蒲甘王朝,缅甸这才有了阿瓦、勃固两国。原先缅甸的木邦、孟养、孟密等王邦部落,甚至包括阿瓦王朝在内的缅甸这才臣服于我大明。如今,莽瑞体东奔洞吾,这上缅甸王朝已破了,下缅甸的勃固王朝只怕也堪忧。”
“……受教了。”
被沐绍勋纠正了对外滇的认识,伍文定郑重地行了一礼。
杨博喃喃道:“这么说来,如今倒是那缅甸的春秋过了,战国来临?”
“正是如此!孟养宣尉使思伦会同木邦宣尉使罕烈、孟密安抚使思真已立了莽卜信为阿瓦王,又代其请封为缅甸宣尉使,实则三土司已尽分缅甸阿瓦朝之地。那勃固王朝虽还在,然昔年四十载大战后早已名存实亡。思伦所图甚大,恐怕是想一统上下缅甸,再造新朝!”
伍文定若有所思地说道:“莽卜信请封,莽瑞体哭诉,朝廷一直没有给个定论。如今看来,陛下与杨公是有通盘考量……沐公,依你之见,思伦能成事否?”
“不好说!”沐绍勋如实道,随后又很肯定地说,“然纷争既起,哪怕思伦无法成事,那缅甸诸邦之中恐怕迟早有人能成事。缅甸四分五裂已近两百年,分久必合!只是缅甸这一合,云南就不再有外滇这三宣六尉了。”
他这个判断没错,只是不仅他没想到,朱厚熜也毫无印象,缅甸历史的齿轮从这次事件开始转动了。最终一统缅甸的,却是那个现在不起眼的十四岁小子莽瑞体和他的儿子莽应龙。他所建立的王朝,名为东吁王朝。
伍文定皱着眉思索,过了一会才道:“朝廷只定下兴文教、开边市、通商道、改土归流四大方略,密旨来此,便是要你我实情奏请上去。改土归流,就是要实土更多。外滇三宣六尉,皆是大明土司!长远来看,都在要改的范围内。沐公爷,你不可藏拙了,这几日我们好生商议,奏请一个处置实策上去!”
“……督台所言不虚?陛下是要我等参透方略,拿出处置实策?”
“只有方略无有实策,自然是要信重你我。连镇守太监都撤了,这不是信重你我是什么?边情繁复,陛下正是要你我相机行事。沐公爷既知那三宣六尉已到分久必合之时,此正建功立业之处!朝廷不处置莽卜信、莽瑞体之事,自是想听听你我怎么说!”
沐绍勋还是很慎重:“若要插手其事,必要出兵!这可不是平叛剿抚,兵马一动,粮草不是小事!”
伍文定却胸有成竹:“故此,陛下才让岳公公去皇明记转运行!沐公爷,你对云南诸土司更了解,此刻你我正可大胆谋划。可行与否,陛下和朝廷自会评判!依我之见,这兵,是定然要出的,即便是为了敲山震虎!”
“敲山震虎?震谁?”
伍文定意味深长地微笑起来:“莫登庸!”
杨博却提起了另一件事:“督台,陛下命下官任昆明知县。然将至平夷时,又有旨意令下官再与皇长子殿下一同去成都。这事如何处置?”
伍文定沉默了一会,随后眼睛一亮:“密旨在先!惟约,仍令你去成都,那便是要带着任务去了!不急,我等先商议好处置实策,急递到京再密令到川,你到了成都就该知道如何办了。云南若要出兵劝谕三宣六尉,四川转运粮草,自要先做准备!”
“……原来如此。”
在杨博恍然大悟一般的话语中,沐绍勋心跳有些快。
这样看来,那密令的四件事,都是环环相扣的,陛下当真有出兵劝架的意思。
只是怎么劝,陛下选择了要重视云南文武首官的意见。
杨博建好小学、中学、大学,只怕是要把诸土官袭替前必须上“礼仪课”的事情落到实处了。
云南这个特殊地方的新法,现在才真正开始。
……
西南这一角的变化,如今草原上还一无所知。
跋涉数月,唐顺之终于到了固原。
固原兼有泾邠陇会之地,在绥德、甘肃、宁夏、西安的中间位置,正因如此,三边总制驻固原。
三边之下,延绥镇驻地榆林,宁夏镇驻地银川,甘肃镇驻地张掖。
现在,固原有固原卫,下辖西安州、镇戎、平虏三个守御千户所。三边总制麾下,自然不止是这一点兵力。
目前,固原一地按实额,兵力就有五万余。延绥四万余,宁夏六万余,甘肃八万余。
当然,这只是册籍上的数字,当不得真。
“本督既来此总制三边,心里要有数。”唐顺之坐在了主位,看着三镇文武,“三边实际可战之兵,部署何处,一一说明一下吧。”
明面上三边似乎有二十余万大军,但唐顺之估计,这里的情况比宣大更差,也不知实际上能不能有个四五成。
总督三边部院的大堂之上,文武官员都看着这个年轻得过分的总督,但并没有人第一时间开口。
唐顺之看了看他们,双手合拢举过头顶向东面行了一礼:“蒙陛下圣恩,顺之以二十四岁总督三边,诸位心存疑虑,我明白。”
他放下了手,继续说道:“辞陛前,我向陛下剖明心迹。这三边,我可以呆二十年、三十年乃至一辈子!北患不绝,我唐顺之无颜回京!将来打交道的日子还长着,本督既然有钦命,还请诸位勠力同心,共解君忧。”
听起来似乎要用皇帝的信重来压着他们说实话了,但唐顺之随后又道:“本督离京前,请了一道圣恩。”
迎着众人的目光,唐顺之缓缓开口:“本督到任前,诸位是非过错一概不论!本督到任三年内,三边不问败战之罪。”
这两句话引发了一些小动静,大堂里顿时有一些躁动。
第4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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