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礼则又道:“公爷说的是,只是……这人心里不情愿,只怕……”
张安世笑着道:“如果有一个动物长得像鸭子,叫声像鸭子,走路像鸭子,那么它是什么?”
陈礼不明白张安世怎么突然问起了一个这么无关紧要的问题,他倒是不假思索的就道:“鸭子呀。”
“这就对啦。”张安世一脸别具深意地道:“如果这高同知,办事像我的党羽,说话也像我的党羽,那它又是什么?”
陈礼微微一愣,下一秒却是恍然大悟了。
“上了船,他们就跑不掉了。”张安世道:“军令的执行,非要他们来干不可,可一旦执行,他们也要遭人记恨,他们还跑得掉吗?除了跟着我踏踏实实地干,但凡没了我张安世,他们便必遭反噬!所以啊,有时候……心态要平和,没必要非要抓着人家的心,他心里想什么,管我鸟事。”
陈礼点了点头,忍不住崇拜地看着张安世道:“公爷明鉴。”
张安世又道:“可卫里的弟兄和他们不一样,卫里的弟兄就得交心了,陈佥事,你懂我意思吧。”
陈礼心悦诚服地道:“是。”
张安世脸上显出了几分轻松,随即拿起桌案上的茶盏,押了一口茶,便道:“好啦,你们继续埋伏,我叫下一个来。”
与太平府同知、判官、推磨、学正诸官约见之后,随即又见了各县的县令和县丞,大抵都是勉励一番。
除此之外,便是见各路的巡检。
太平府有巡检三处,两个陆路巡检,有人马四百二十六人,还有一路是巡河的水路巡检,有船三十一艘,人两百七十二人。
张安世命他们集合人,轮番至栖霞来整训,这些巡检倒是没有太多心理负担,毕竟是武官,只是唯唯诺诺地答应。
张安世对他们道:“太平府既行军法,连各衙都如此,那么巡检乃军职,就更要号令如一,其实剿贼,也未必指得上你们,你们不肯用命,自然有锦衣卫,锦衣卫不成,有模范营。可我还是希望,你们能有些用处,吃着皇粮,若是没了自己的用处,以后的前途,就不好说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三个巡检还有什么说的?
三人不约而同地噗通一下,直接拜在地上:“我等一切以公爷马首是瞻。”
张安世就喜欢跟这样干脆的人说事,于是满意地道:“这很好。”
这三人都很聪明,他们自知自己绝不可能比得过锦衣卫和模范营,没那个能力的,就算再努力,也远远不如。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既然知道自己没本事,那么至少就得显出自己的忠诚来。
张安世背着手,看了他们三人一眼,便吩咐道:“你们先整训一下,人都要精神起来,刀剑、弓弩、甲胄、车船还有战马,都要齐备。你们驻在各地,要随时严防死守,盯着有谁在太平府闹事,谁闹事就干谁,若是贼势大,立即发出警讯,到时……自然会有人驰援。”
“是。”
一切齐备,紧接着,一道道的军令,便开始张榜出去。
整个太平府,都开始懵了。
没有想象中的锣鼓喧天的沸腾。
不过很快却有人意识到了商机。
最先嗅到铜臭的乃是商贾,商贾们已经开始暗中招募人手了。
人员流动,解除籍贯这些……只算是将人力释放出来,这就意味着,此前的人力不足,可以大大的缓解。
而最重要的还是摊丁入亩。
摊丁入亩就意味着,谁的地多,税赋就最是繁重。
这必定要导致……那些拥有大量土地的士绅,必会大大减少对购地的热情。
已经有人开始雇佣人,开始去研究军法的细则了。
很快,便有人敏锐地察觉到……这其中清丈土地,摊丁入亩有一个最大的漏洞。
即地无分好坏,所纳粮食数目相当。
这等于是说,一亩地,无论是你是好田,还是劣田,缴的税是一样的。
许多人骤然之间,便看到了商机,这也意味着,许多人还是会想尽办法将好良田攥在自己手里的,哪怕要交税,可种粮依旧有利可图。
唯独那些劣田,可能就不一样了,本来土地的肥力就差,长不出太多的庄稼,再加上税赋,那么必然会有一大批的土地,会被人赶着卖出去。
而且还可能是贱价售出。
这些土地对于士绅和地主而言,可能是累赘。
可对于不少商贾而言,却是香饽饽。
因为不少商贾确实需要廉价的土地,用以建设工坊,货仓。
若在以往,敢去乡下建这个,这是找死,因为风险系数太高了,商贾的地位很低,而地方上的士绅往往与官府关系匪浅,有钱有粮有官府撑腰,一旦人家看你挣钱,随便和保长和甲长招呼一声,便教你家破人亡。
这等事,是十分常见的,因而商贾大多只集结于极少数的城市之中。
现在栖霞就是如此,偏偏这里地少,人力也缺乏,可大家即便在此十倍百倍的价格购置或者租赁土地,也绝不肯去一河之隔的其他地方,也正因为如此。
可现在……大家似乎嗅到了一点味道来了。
行了军法,再加上这一条条的军令,便是傻子都明白,这是奔着谁去的。
除此之外,就是资源的问题。
太平府下辖的诸县,矿产十分丰富,在后世……那地方就是著名的工业基地。
之所以会有工业聚集,就是因为矿产。
现如今……一旦生产开始铺开,未来对矿产的需求也会旺盛。
一些商贾,开始让人往各县去,招募了一些当地的地头蛇,了解情况。
他们并不急着立即下手,而是先将这太平府诸县的情况摸清楚,而且再观望一下军法的执行情况,在确保万无一失之后,第一时间下手。
而各衙如丧考妣,他们真的不想干啊。
可偏偏,却又不得不积极,大量的差役下去清丈土地,乡间的阻力很大,与差役的纠纷不断,甚至还有闹自杀的,有断了路袭官差的,更有放火的。
差役们本也不愿得罪人,他们自然晓得,这些都是什么人!
这都是平日里称兄道弟之人,怎好得罪?
可事情没办成,回去便交不了差,最后没好果子吃的就是他们自己。
当即便立即开始打板子,打完板子之后,带枷三日示众。
压力层层传导,差役到了这个时候,也就横下心了,再无情面可讲。
到了月底,同知高祥下诸县巡视土地清丈的情况。
他的车马抵达六郎乡,走到半途,便被人拦了。
却是数十个人跪在道旁,口呼千古奇冤,青天大老爷做主。
高祥不得不下轿。
便见一耆老,领着数十人,嚎啕大哭。
他上前将那耆老搀扶起来,才道:“何事?”
耆老道:“请老爷明鉴,小民们活不下去了,苛政猛于虎啊……”
高祥挑眉道:“苛政?”
这耆老悲悲切切地道:“县里不由分说,就命差役来清丈土地,这土地,洪武年间就已清丈,怎的现在又要清丈?不只如此,还说……要摊丁入亩……小老儿几代本分经营,才略有一些薄田,家里也是有功名的人,这功名竟也不能免赋,还说什么……官绅一体,都要纳税,这……这还像话?小老儿与之理论,对方非但不觉得惭愧,竟还对小老儿痛加斥责,青天老爷啊……”
高祥同情地看着眼前这耆老,却是点点头道:“是这样啊。”
耆老道:“今日……小老儿算是想明白了,那些狗官,不教我好活,我便和他们拼了。今日万请老爷做主,如若不然……”
“如若不然,怎么样?”高祥和颜悦色地扶着耆老的手臂,笑容可掬地道。
耆老道:“如若不然……便活不下去了……反正横竖是死……”
高祥道:“横竖是死,所以你还要谋反不成?”
耆老顿时脸色一变。
也就在这话出口的瞬间,高祥亦是脸色一变,他突然怒道:“都说白莲教已败坏了乡里,当初老夫还不信,今日倒是见了,你这贼,好大的胆,竟还敢要挟官府,这定是白莲教唆使!”
“来人……这些人违抗军令,十恶不赦,立即捆绑至县里,打三十板子,带枷示众,要教这芜湖县上下都好好地看一看,违抗军令,勾结教匪是什么下场。”
“喏。”
差役们轰然应诺。
这耆老的脸上僵了僵,随即张大眼睛道:“我有功名……”
高祥道:“敢问老人家是何功名?”
“秀才也。”
“哪一年的秀才?”
“至正二十五年……”
高祥道:“那是元朝的秀才,与本朝何干?何况……即便你是本朝的秀才,勾结白莲教,也是万死之罪,来人……去知会教谕,革了他的功名,这样的刁民,冥顽不灵,不可轻饶。”
说罢,再也不理这耆老,干脆地转了身,径自回了自己的车马中去。
入了车马,便听到差役们捉人的喧嚣,闹得鸡飞狗跳,高祥却是五内俱焚,眼圈都红了。
这让他想起了自己的老父,他那老父也是至正年间中了功名的读书人,也是和这耆老的模样。
只怕……老父是这耆老,也会因为清丈土地,摊丁入亩而闹起事端来。
若是以往,他对这耆老,必定是以礼相待,到时……免不得太平府上下都对他交口称赞。
可他如今……没路可走了啊。
这些人状告到他的头上来,他若是稍稍对他们客气一点,他们便会觉得还有希望,到时便会有越来越多人来状告和滋事。
到了那时,别说摊丁入亩、一体纳粮,便连清丈土地都做不到。
事情办不成,威国公定要拿他脑袋的。
三日之前,他接到了家书,书信中说,他的母亲大寿,威国公居然还惦记着,命人送去了一份大礼祝寿……
一想到这个,高祥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事情很明显了,他跟着张安世一条路走到黑,人家就是去祝寿,若是这事办不成,说不定……就扣一个勾结白莲教的帽子,杀他全家了。
此时,外头传出那耆老凄厉的哀嚎:“高祥,你这狗官,你这狗官……”
高祥一动不动地端坐着,他慢慢麻木了,只是亲耳听到这儿,还是不免有几分刺痛。
这是自己的同类啊,同类相残,听他们的怒吼,真是扎心剔骨!此等切肤之痛,教他平复下来的心情,又翻江倒海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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