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太平,冷空气无孔不入,可当靠近郭发的时候,却感觉格外暖和,像是围炉那样熨帖安适,别人只是寻常的棉手套,他则是军绿色手闷子,不漂亮,甚至丑陋得有点令人羞耻,却把你在冰天雪地里闷出汗来。我喜欢郭发的拥抱,他比我的身体大两个号,能把我完全包裹住。如果我也是言情小说里的女主角就好了。
每天清晨,天还擦着黑,我疲惫地走在路上,常常感到北方人,特别是东北人的坚韧,他们龇着牙,把自己裹得像雄伟的熊,即便冒着风寒,却还是勇往直前地走着自己的路:活着呗,还能死是咋?我羡慕他们,人间是很好的,希望我能留得再久一点。
——2000年11月1日齐玉露随笔
主治医师是个中年女人,姓龚,清瘦苍老,头发和脸上活像挂了一层霜,余祖芬静静地坐着,双手握拳放在大腿上,像是在接受拷问那样紧张:“找我有啥事儿?”
龚大夫平静地对她说:“从你这个CT和抽血的结果上看,是肝癌。”
作孽一生,也算是有了报应,余祖芬更是没什么波澜:“我爸和我老姑都是得这个病死的,看来我他妈的也是没逃过啊,都是命。”
诊室里的两个中年女人默默相对,仿佛谈论的并非生死。
龚大夫摘下口罩,脸上的霜融化了一些:“我认识你,余祖芬,二十年前你生你儿子的时候,我就在边上,那时候我还在妇产科室。”
“这么多年了,你还记着我?”余祖芬眯着眼,感到不可置信。
“怎么能不记得,你那丈夫,叫郭震是吧?当时你在里面难产,他在门外撒酒疯,说你怀的是野种,”龚大夫这时候眼中有了泪花,“你当时死活生不出,我看着你身上,一块一块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疤,马上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这样式儿的光荣事迹,八辈子都忘不了。”
余祖芬苦笑着:“我记着我当时两天就出院了,还有个小大夫给我塞了两盒归脾丸,我以为是给错人了,是你吗?”
龚大夫点了点头,鼻子发酸,两眼仍是凌厉如刀:“女人,活着多不易啊,我记得你家儿子生出来特别沉,八斤多,现在看着倒瘦多了,天天来送饭,伺候你吃喝拉撒,行啊,你还是有福。”
“谢谢你。”余祖芬这一生很少说这样的话,声势低弱,张不开嘴似的。
龚大夫拍了拍她:“不习惯就别说,我不差你一句谢谢,我就是看不得女人受苦,这世道太他妈的操蛋了。”
余祖芬低下头,眼泪这才姗姗来迟,簌簌而下:“别告诉我儿子,我不想拖累他,他过得够苦了。”
龚大夫抖一抖手里灰败的CT照片,上面印着她被肿瘤侵蚀的内脏,发出一声脆响:“还没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你不能放弃。”
余祖芬猛地抬起头:“龚大夫,你见识得多,你知道人命是怎么回事,有时候就是这么贱,我……像我这种人,真就活够了。”
她站起身,迎着阳光,朝办公桌上菩萨般的故人鞠了一躬,出去的路步履轻快,心绪轻盈,癌症像是上天送给她的一个礼物,终于可以解脱了。拜拜了,这操蛋的世道,这操蛋的人生。
\\
余祖芬回到病房里,床畔的桌上,放着郭发拿来的保温饭盒,轻轻打开,盛满白花花的热粥,软烂的长粒大米里夹杂着细碎的肉丁,味道是咸口的,旁边还放着一盒芥菜疙瘩。
她慢慢地咀嚼,尝出那熟悉的味道是郭发粗糙的手艺,咸菜则是万碧霞的慷慨馈赠。余祖芬的伤口隐隐作痛,不是被捅的刀口,也不是患病的肝脏,而是心上的旧疤。
这些天来,郭发的一举一动她都看在眼里,他变了,十年的牢狱生活让他变得更加沉默,他遗传了她突出的颧骨,嶙峋的脸几乎只用骨头说话。
阳光从窗外洒进来,余祖芬喝得浑身是汗,一身雪衣的年轻护士推门进来,在她乌青的手背上插入崭新的针头:“余祖芬,你儿子儿媳妇儿对你挺好啊,多孝顺呐,好好养伤吧,你身体恢复得真不错。”
多么有希望的赞许,余祖芬干裂的唇角勉力一扬,扯出淡淡的笑容,转头静静地看着细软剔透的输液管里落下一滴滴晶莹的药水,忽然将针头连根拔起,粗暴利落,任由鲜血回流,染红纯净的药瓶。
她脱掉蓝白条纹套装,换上郭发带来的换洗衣服,竟然是二十年前的旧物,堪堪穿上,却已经太大,很不合身,更显出未愈的脆弱来,在随身的镜子里,她拢了拢碎发,没有犹豫,一跃跳下二楼,逃离了她住了半个月的病室。
她在电话亭拨了串号码,没想到十年过去,自己仍能清晰地记得她和万碧霞还是至亲的好友,自从郭发入狱,她们已经有十年没有说过话了。
“喂?”一个干脆飒爽的女声。
余祖芬调侃地说道:“怎么,不记得我了?老朋友。”
万碧霞还是听出了她的声音:“小芬儿?咋是你,你咋样了?”
余祖芬开了个玩笑:“你倒是来看看我啊,净说风凉话。”
“你的住院费都是我掏的,我可不风凉,”万碧霞问,“你有什么事儿?”
余祖芬的语气凝重起来:“我不觉得我欠你的,你给我多少钱我都不嫌多。”
电话的另一端,万碧霞沉默了很久:“我知道我们家欠你和郭发的。”
“一会儿,在你家见。”余祖芬四下里张望,挂掉电话。
\\
晚上,齐玉露阖上笔记本,写完了一天的随笔,吃了两片扑息热痛,上次买的药不到半个月,又要吃光了,她把一帘空了的药袋卷折在一起,扔进垃圾桶——这仅仅是度过长夜的第一步,接着,她从大抽屉深处掏出两个长长的钩针,再选出一团雪青色的毛线,脑海里勾勒着郭发的上半身。
忽然间,电话响起,是潘晓武:“姐,好冷啊,能来看我吗?”
齐玉露有种不祥的预感:“你怎么了?跟姐说。”
“现在能来看我吗?”他的声音有些喑哑,像是哭过。
齐玉露迟滞了一会儿:“现在很晚了。”
“……你已经很久没来看我了。”潘晓武望着四下里,空寂的旧教堂,全然的黑暗中,只有耳边的折迭手机发出微光。
齐玉露感到深深的愧疚,她拿出曾经假扮盲人的手杖,踏雪出去,月夜凄冷,过了十二点,就是她的生日了。
雪夜风寒大,命运一样覆盖在田野上,过往和未来在此交汇,太平小镇响起的这两通电话,一个通向生,一个通向死。
北国列车(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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