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翊笑了声:“你才几岁?就和他们比?一甲前三名,那是全天下的读书人中的佼佼者,自然总得有些才华,那张文贞出身江南,千年风流渊薮,那地方能考出科举来,唯有世族之人。范牧村则家世余荫,门第之盛,无有伦比。他们那旷览古今,博稽野史,是靠家族里多少代读书人一代一代熏养出来的,不是一般人家能比的。”
许莼眼睛一转,已故意问道:“听九哥这意思,是见过他们了?”
谢翊从怀里拿了一颗香丸填入许莼嘴里:“嗯,见过一两次。”没说谎,毕竟臣子们要见他可不容易,就他们的品级,确实没资格面圣。
许莼张嘴便感觉到一粒清凉的香丸化入嘴里,清凉甘香,沁人心脾,头目清明,就连胸口原本有些烦闷的都清爽起来,问道:“是什么?”
谢翊道:“听说你中了暑热,这是解暑用的香雪生津丸。”
许莼含着觉得浑身七窍都冒着凉气,如入雪山,整个人都清爽了:“真不错,九哥说说看?三鼎甲为人如何?”
谢翊仔细看了看他脸色眼睛,看他是否还有病容:“说这做什么?又不是什么重要人。”
许莼道:“我看人不准,得九哥替我把一把,以免我交友不慎。”
谢翊被他哄得心悦,想了想便道:“张文贞好文,裙屐子弟,未洽政务,若是一直执着于寻章摘句,成不了大器,要知道文章憎命达,他太顺了,也就写写太平诗赋,做个抚臣,教化一方,总之若无改变,也只庸庸碌碌无功无过一文臣,最多如董其昌等人一般,成个书画鉴赏家。”
许莼却依稀记得:“董其昌后来开罪乡里,结怨于民,斯文扫地,所有书画收藏付之一炬,似乎结局不大好啊。”
谢翊道:“嗯,张文贞嘴不留情,时开衅端,所谓的名士做派,眺达不拘,来日必结怨甚多,若是能改了,多与人为善,不至如此。”
“范牧村好名,若是一直汲汲以求名,大概也只能止步于入阁前。倒不如李梅崖,虽说好名,却六亲不认,走的孤臣一路。”
“他这人心软面薄,驾驭不了手下,学问精通,将来著书立传,也能做个理学大家。他五感通达,杂念太多,少逢家变,困顿失意,反倒磨砺心性,若得机缘明心见性,不为大儒,便为名僧。”
许莼只听得入迷,追问道:“那贺知秋呢?”
谢翊道:“贺知秋虽出身贫寒,但记心极强,过目不忘,刑名法条,倒背如流,又因着出身贫寒,世情俗务精通,如今在大理寺历练上几年,来日有望成一代刑名。”
许莼睁大眼睛:“那就是和狄仁杰、包龙图一样的清官了?为民做主破案如神!”
谢翊笑了声:“清官还是酷吏,一念之间。这审犯查案,循名责实,慎赏明罚,需得通晓人心,奸盗邪淫之人,一般人推不出他们想法,品行过于高洁的官员可审不出,须得以毒攻毒才行。”
许莼听不太懂,却似乎感觉到了谢翊对贺知秋的一丝不屑,问道:“九哥的意思是,贺状元品行……有瑕?”
谢翊摸了摸他头发,心道不过随便翻翻就能记住书坊浩浩书海中的禁书,又能迅速利用法条来排除隐患祸水东引,这些手段,品行何止是有瑕疵,委实是心狠手黑,但这才干又确乎不错。
如今官员,几乎都重经义诗文,轻律文,不谙民情,不悉政务,只能依赖于刑名师爷。贺知秋从泥巴里挣扎出来,拼着一条穷性命去闯那铜墙铁壁,在这方面可说是奇才。地方到刑部、大理寺积案甚多,贺知秋才到大理寺数月,就勤勤恳恳将积案处理了一大半,不得不说倒是一把好刀。
谢翊耐心道:“刑名、钱谷、文书,都是地方主政不可忽视的,有些世家子弟荫了官,去到地方,便带上三个师爷,分别负责这三块,基本也能混得不错,只是便又养出了一班猾吏,容易受制于手下。”
“若说贺知秋有刑名之才,卿就在这经济之才上,自有天赋,不可自轻自贱。”
许莼忽然想到那修城墙上,九哥既然采纳了还让京兆府尹们照样做,可见也是认可自己的了?
他两眼发亮,抱着谢翊手臂整个人几乎都靠在谢翊身上了:“九哥这么一说,我心里可就开心多了。”
谢翊含笑:“你出身簪缨,祖上是从军的,又人丁凋零,不必和他们比这些。”
许莼喃喃道:“那也不见得我继承什么祖宗遗风,成个将才啊。”
谢翊笑道:“要说将才,你几个表兄英姿雄略,深沉果毅,算是上将军的好苗子。”
许莼心里酸溜溜,只揉着谢翊袍袖,却又问谢翊:“听九哥这意思,也见过我表哥们了?”
谢翊道:“方子兴招待了他们几日,因你不在,我也未去结交,远远见过一面,看都是顾盼雄姿,少年英雄。”
许莼却不知谢翊那句深沉果毅其实说的是盛长洲,只担心在这个话题深究下去,想起方子兴来,一不小心自己要露馅,连忙转移话题:
“对了,那顺亲王世子谢翡呢?九哥觉得他怎样?”许莼听九哥品评人物,只觉得一语中的,十分有意思:“今日我听张文贞赞他是龙蟠凤逸之才,很得皇上器重,又领了好些差使呢。”
谢翊却道:“如何又有谢翡的事?他今天也去了靖国公府?”
许莼笑:“是哇,他说难得休沐,结果去找贺状元,说是到了我这里,又去找范探花说是要钓鱼,结果还是到了我这里,就索性到我这边消磨了一下午。今日还给我题了字画了画呢。”
谢翊笑了声。
许莼摇着他的手臂:“九哥说么。”
谢翊道:“志大才疏,名重识暗,操守尚可。结交名流雅好书画,不过都为一点权,由着他品茗会友赏画这般倒徒费岁月,既有心干些事,不若授予细务,也免白白浪费国禄。”
许莼这些日子对九哥做皇帝的脾气了解了些,这下听明白了,他是嫌谢翡日日为了名声游荡浪费时间白吃国家禄米,既然想干活,那就把那些琐碎的宗室的、光禄寺的这些活交给他干了。果然谢翡甘之若饴,四处显摆。许莼忍不住捂着嘴偷笑,九哥可真太促狭了。但又真的是心胸宽广,宗室求名,若是从前别的皇室,必定猜忌不已,只有九哥毫不介意,只捉了来干活,倒像是张了名利网等着,人人奋勇争先以为得帝青眼,其实都落入九哥彀中干活去了。
谢翊低头看他笑,心中也愉悦:“笑什么?”
许莼道:“九哥似乎不求全于人品。”明明对贺知秋品行不怎么看得上,当日忽然贬斥贺知秋,如今说起他来印象也并不好,必然有因了,也不知贺状元是哪桩事撞到了九哥手里,如今战战兢兢,但九哥却又安排他在大理寺,这是给他一个改正和效劳的机会吧?贺状元刚中状元便被黜落,却又得了一线生机,自然只能死中求生,拼命干活——九哥驭人果然有道,这便是帝王心术吗?
谢翊道:“水至清则无鱼,地方豪猾匪徒,土豪劣绅,得用能臣干吏治之,你也说过,清官没好处,手下人不帮干活。若是求全,恐怕这朝廷官员都抓起来,也没几个冤枉的。古往今来,有多少清廉刚直的能臣呢。昔年有个皇帝对贪官扒皮楦草,杀官无数,亦不能止之,想来皇帝只有真如神一般洞幽烛微,才可止之了。”
“白乐天有诗云: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盖棺都未必能论定,毕竟史书多粉饰篡改。有些人在乱世是英雄,在治世便是奸贼。多少明君,到晚年成了昏君暴君,谁敢说一辈子不会变呢,倒也不必太苛求于人,只管放在合适的位置做事罢了。”
许莼握着他的手,低声道:“九哥说生死之交,一个便可。”
谢翊笑了:“便是这意思,你与我才是死生契阔,白头偕老之人,不必在意那些不相干的人。”
许莼怔住了,他料不到九哥轻描淡写说出惊心动魄之语来,倒显出自己轻薄随便来,终生不渝,谈何容易。
谢翊看他神色笑道:“怎的了?还是不舒服?”
许莼道:“不是,我是想,九哥品评这许多人,如何看我呢?”
谢翊不假思索道:“不是说过吗?天生美质,性醇而多慧,好施有侠气,有经济之才,计相之能,若得一番砥砺,再有提携帮扶,必为良相贤臣。”
许莼看向他,目光带了些迟疑:“九哥,这是你从前说的。”
谢翊:“嗯?有什么区别?”他伸手慢慢抚摸许莼眉目:“烦恼什么呢,都有我在。”
许莼靠向他低头靠入他怀里,不想被谢翊看到自己神色,言语却仍还是听着轻松:“但那日我与九哥燕好后,九哥便允了我不入朝。”
谢翊顺手拥着他道:“嗯,你既不愿,不入也罢。砥砺两个字说得简单,其实不知多少风霜痛楚,何必受此催折,想到我也十分不舍得。”
“你说得也有道理,名利似熔炉,白首相知犹按剑,譬如奔马危崖侧,时时需挽缰,我亦常自省,尚且觉得自己百种须索,千般计较,面目丑恶,更何况卿呢。”
“倒不如卿卿日日自在,闲行闲坐,只做自己喜欢做得事情,想经商便经商,想泛舟便泛舟,卿能如此,我亦喜欢。”
许莼心里凉了一片,心道果然,九哥从前一片苦心,用心栽培,只望我能成才成器,因此待我如严师。如今宠我爱我,一切依我,却只不舍得教我吃苦受累了。
但是九哥这路这般难走,他时时害怕自己从明君变成暴君,说什么百种须索,千般计较……可见心里不知每日思虑多少。
九州四海,多少事让他一人决断,旁人看他乾纲独断,英明神武,圣明烛照,不出户而知天下。哪里知道他一根蜡烛两头烧,宵衣旰食,事无巨细,积思劳倦,郁症已深。
民殷物阜,四海咸钦,九哥励精图治,他什么人都要用,可见是无人帮他忙,只能将就着放到合适的地方,但他却不肯用我了。
因为我未经砥砺磨炼,始终成不了材,三鼎甲人之龙凤,九哥尚且看不上眼,我继续这般浑浑噩噩,娇生惯养下去,不见风霜,不知疾苦,哪里能跟得上九哥?也不知在九哥心中,到时候配得上个什么论定,是富贵禄蠹,还是金玉其外。
他忍不住抱紧了谢翊,谢翊终于忍不住笑了:“你这还孝中,莫要来招我,热不热的,这黏了一晚上了,尚且不足?”
许莼却只抬头看谢翊,目中盈然一点似有泪:“九哥我帮帮你吧。”
谢翊摸了摸他头:“不必,我听说你病了,来看看你,不是为此事。”
许莼有些不好意思:“九哥会不会觉得我不守礼。”却是心中想着,我对不住九哥。
谢翊道:“发乎情止乎礼,我为年长之人,不可教坏了你。”他抬了许莼下巴,低头去吻他,两人就在长榻上接了一回吻,缠绵意动。
许莼眼尾通红,眼睛里仿佛汪着水。谢翊心道再下去朕就要效禽兽行了,罢了看过安心了且回去吧。
许莼却只紧贴着谢翊:“那九哥陪我睡一宿吧。”
谢翊道:“这也实在有些为难我了,昔日柳下惠怀中美人,必无卿卿之美而慧,因此才不曾乱之。”
许莼耳根微红:“九哥,太久没见,舍不得九哥。”
谢翊长叹:“过几日再来看你便是了。”神态间极温柔。
许莼默然不语,脸上不舍之意却十分明显,谢翊无奈,只能道:“陪你睡着了我再走。”
许莼却又忽想起一事,解开衫子给谢翊看着那臂环:“九哥,这个你送我的,我也有一物还赠。”
他自去捧了一个包袱来解开,一边笑:“专门捡了最好的海珠给九哥串的,工匠足足做了好几个月才得,如今天热,贴身穿着正凉爽。”
谢翊看他提出一件珠光灿烂的珍珠衫来,笑了:“费心了。”
许莼笑吟吟:“缠臂金似九哥日日捉我臂,这珍珠衫九哥穿着,也似我……”他脸色绯红,没有说下去,谢翊知他羞赧,也没推拒,接了过来命六顺收好。
都去洗漱后,谢翊陪着许莼在床上,看着窗外竹影萧萧,万籁俱静,许莼侧身紧紧搂着他,闭目安睡,十分可人。
谢翊伸手轻轻摸着许莼臂环,感觉到心中缓缓升起一种安稳陶然之意,仿佛怀里这纯粹天然的少年已有一根丝线牵动着他心神,但他又并不觉得牵绊,只觉得安然温暖,
他出生就做皇帝,却也想过不做皇帝的后果,结论是不做皇帝只有死。但如今他忽然又起了厌倦,他早已厌倦与虎豹财狼打交道,名利驱使人皆如禽兽,若能轻松放下,与心爱人泛舟五湖四海。
出世,可比入世容易多了。“风月平章易,山林去就轻。生生终有累,不若事无生”,若是……在宗室中选个成年的,金蝉脱壳,脱下这名利负累,辞了这庙堂高远,与许莼携手而去,翩然一只小舟,挂帆而去,浮于江湖之远,海月江云,皆为我所有,岂不妙哉。
他心中偶然一点动心,此刻便越发炽盛,轻轻低头吻了吻少年唇瓣,不知不觉便已安稳睡着,竟不似从前择席之苦。
而等他睡着后,许莼却又悄悄睁开眼睛,双眸沉沉,恋恋不舍反复看着谢翊,心中长长叹息,九哥,九哥。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
天亮后许莼醒来,果然谢翊早已离去,虽心中知晓,多半是九哥陪了自己后匆匆赶回去上朝,来回奔波,他虽有些歉然,但他却并不后悔昨夜留了九哥一夜。
他回了国公府,却是借口有东西要给表哥,先去找了舅父和两位表哥,直言在京中守孝无聊,要随船一块回闽州去探探外祖父,心中却已打定主意先只做去闽州,等到了闽州,再说出海,外祖父一贯宠溺自己,多下点功夫,总能同意。
盛同屿十分诧异,但也没说什么,毕竟和这个外甥多熟悉总是好事,便亲自去和盛夫人说了说,盛夫人本就心疼儿子苦夏,也是怀疑是否京里闷着出的病,如今儿子想要去走走,自然无所不从的,对外自然也只说在家守孝,却是以盛幼鳞之名隐名。
盛同屿便吩咐了上下都唤四少爷。并不张扬,如此一番操作,许莼悄悄安排停当,择了日子便要离京。
却说方子兴这日从外办差回来,收到六顺转送来的礼物,打开看是名贵的白药,颇觉感激,又看里头有素笺,道是两位表兄得他费心招待,十分感激,于十四日在千秋坊备了素宴,答谢方大哥,并无外人,若不嫌不祥之身,还请方大哥赏面。
他有些意外,但许世子也不比旁人,看着到了那日便也去了千秋坊,这日千秋坊却都歇业,静悄悄只接待他一人,他有些纳闷,等许莼上来后,笑嘻嘻上来作揖:“方大哥,我在家守孝,不祥之身,多谢方大哥一点儿不嫌弃,还替我招待我两位表哥。两位表哥将要离京了,再三让我感谢方大哥。”
方子兴并不擅长应酬,只能尴尬道:“这却是九爷的安排,你只谢九爷便是了。”
许莼笑道:“九哥我当然也谢了,但却不能只谢九哥,倒把方大哥给怠慢了。”一边说着一边亲自替方子兴斟了素酒,敬酒道:“一向得方大哥照顾,如今却是有事相求,还请方大哥满饮此酒,我才好开口。”
方子兴诧异:“你有什么事,只管与九爷说,他定都依了你,倒求我做什么。”
许莼笑嘻嘻只敬着方子兴饮了酒,这才道:“我知道方大哥陪着九哥,但九哥平日里嘴硬心软,好些事情从来不和我说,你也知道,我手下就两家产业,一家千秋坊,一家闲云坊连着印书坊雏凤堂。不瞒您说,这两家的收益,都算得上极好的,在京里算得上数一数二的了。”
方子兴点头道:“这我也知道。”
许莼道:“您看,我如今守孝,许多事顾不上,九哥这边我知道他是做大事的,想必总有些银钱不凑手的时候,这几家产业,我想着将管事都介绍给方大哥,方大哥若是平日里遇到什么难事,一时钱财周转不过来的,只管吩咐我这两位管家,或者有什么市井之事,不便自己去办的,也只管吩咐他们,他们都能安排。我敬慕方大哥为人义气慷慨,又知道九哥这人着实有些狷介,定然不应的,这才请托于方大哥,还请方大哥千万应了。”
说完也不管方子兴是否答应,却是命了罗禹州和青钱进来,对着方子兴下拜。
方子兴手足无措,只能站起来还礼,许莼又道:“另外还有周大夫也一直在医馆坐堂,若是九哥还遇到之前那等事,急需大夫诊治的,方大哥也只管随时吩咐他们去找周大夫,总能找到的。”
“总之这两位管家,待方大哥将如待我一般,只希望方大哥不要推辞。”
作者有话说:
“风月平章易,山林去就轻。生生终有累,不若事无生”——《自适》 宋·贝守一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南北朝·江淹《别赋》
第66章 思远
幸臣 第4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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