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老板是个爽快人,在原本磨好的价钱上又抹平了五十两的零头,可也别嫌少,这都能包下整间厝宅修整的木匠工费了。
陈舍微与谈栩然来泉州敲定买宅的事项,但也不会只顾着这一件事。
高凌手下放出去的耳目也报回了不少消息,只说泉州城大大小小的街巷上,新冒出的烟卷铺子如雨后春笋,足有三四十家之多,这才仅仅是一开年呢。
“您就不再看看别家的买卖?”陈舍微忽然问孙老板。
孙老板指印摁得干净又利落,没有因为这句问话有丝毫的滞涩,有点自得地道:“陈知事小看我了不是,我的戏楼和茶馆在沁园边上几十来年了,从我爹再到我手里,门槛是不高,出得起茶钱的都能进,可也不低啊!谁要那些下三滥的货色?”
陈舍微不意他叫出自己的官位,到底是遍地人精的地方,他还是操心操心自己吧!
卖那小楼的人家就不比孙老板体面,可以说是有些落魄了,家中子女又多,婚丧嫁娶一样样事接踵而来,根本就等银子用,可自家老爹浑身上下只有嘴是硬的,自家都没米下锅了,偏不许卖家砍树。
陈舍微登门拜访答应了,他还不信,非要人家去离小楼最近的承天寺,对着三世佛赌咒发誓,急得大儿子都要跪下给老爹磕头了。
“老人家真不用担心我言而无信,我很喜欢那棵松树,再者,多数买家要砍树,是觉得小院地方地方不够用,而我已买了边上的厝宅,是要打通连成一处的,所以决计不会动那棵松。”
听了陈舍微这般解释,原本斗鸡一般的老人渐渐松弛下来,坐在圈椅上长出了一口气,目光忽然变得悠长而辽远。
“那松树,是我兄弟。”老人的声音苍老而轻柔,带着某种深沉的怀念,“我出生的时候爹娘种下的,旁人家都种柿啊、柚啊、桂啊,他们却种了棵松。一不盼着我能金榜题名,光宗耀祖,二也不求我家财万贯,富甲一方。他们只想我如松树一般,常年青翠,无病无灾而终老。”
老人家说着,拍了拍趴在圈椅把手上,已经哭得不似人样的大儿子,道:“爹娘虽早逝,我也无能无用,如今沦落到要卖祖宅的地步,不过到底不是叫我吃喝嫖赌败掉的,是为了娶新媳,盖新屋,延绵后嗣,他们应该会原谅我的。我这一辈子,也的确如他们所愿,平平安安,子孙满堂,是那棵松庇佑的我,所以不能动它。”
高凌听不得这些,脸贴在陈舍微背上,好么,用他的衣裳擦眼泪擤鼻涕呢!
陈舍微反手拍了拍他,心里也很动容,道:“您这么一说,我更是不会砍了,还等着沾老松福泽延年的光呢。”
从老人家里出来,在泉州的新家也算定下来了,但是依着陈舍微要拆掉院墙,连通两处的设计,再重砌院墙的设计,等能真正住进来,总还要些时日。
陈舍微和谈栩然回到泉溪的时候,落了暮冬的最后一场雪,闽地的风雪很少如鹅羽般丰盈,多是细细碎碎的,黏住了睫尖红唇就不放。
陈舍微替谈栩然戴好兜帽,牵着她往内院去。
就见小白粿裹得像个粽子一样,舞着短手短脚,沿着石子路跑了出来,身后甘嫂和丫鬟一气追他。
小白粿尖声笑着,觉得你追我赶很好玩,只是乐极生悲,小短腿打架自己绊自己,‘啪’的一声,五体投地地摔倒了。
幸好穿得厚实,根本也不怎么痛。
小白粿‘呀呀’了几句,只是因为他穿得太厚,翻不起身来。
陈舍微一把将他抱起,抛了一下,乐得他‘嘎嘎嘎’的乱笑。
甘嫂有点怕小白粿笑得吞了冷风闹肚子,陈舍微已经用斗篷将他一罩,抱进院里玩去了。
廊下避开了风雪,温暖许多,小白粿近来学会走路,就四处的显摆,蹬着腿要陈舍微放他下来。
陈舍微伸出一根指头给他拽着,歪着身子迁就他,反倒跟在小白粿后头慢悠悠的走着。
“咿呀?”小白粿瞧着檐下飘落的雪花,也算说话。
“是雪。”陈舍微教他,“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咿呀?!”小白粿走过水房外,被炉子里跳跃的火光惊了一惊。
“是火。”陈舍微将他抱起,瞧着小荠用火钳夹出一根烧得太旺的柴火踩灭,钵里的花胶皂米汤该用小火煨煮才是。
“鹅毛纷正堕,兽炭敲初折。盈尺白盐寒,满炉红玉热。”小白粿见火神出洞,更有些紧张的搂住了陈舍微的脖子,就听他道:“不要怕哦。”
谈栩然与甘嫂手挽手跟在后头走,就听甘嫂轻声问她,“有没有盘算着,再要一个?”
陈舍微真的是个很容易叫女人卸下心防的男人,甘嫂这样谨小慎微的性子,对上他都舒缓了很多。
同甘力拜了把子之后,更是拿他当小叔子一般疼爱了,但凡给甘力备了针线活,陈舍微一定也有一份。
光是鞋底子就由甘嫂全包了,厚实熨帖,谈栩然没那么精专女红,也没什么兴趣,比不得她的手艺。
至于孩子,谈栩然真的很爱陈绛,爱这个词她不多讲,还是被陈舍微熏陶的。
谈栩然一颗心都挂在陈绛身上,若是她出了什么事,她只怕要随她去了。
就如上辈子那般。
若是再要一个孩子,为人母的一颗心都不是自己的了,还要割做两份,时时牵扯着,又该是怎样一种滋味?
谈栩然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甘嫂报之一笑,又看向陈舍微和小白粿,很笃定的道:“若生个像他的娃娃,只怕你要爱到心眼里了。”
谈栩然并不质疑这一点,陈舍微这般的性子样貌,年幼时指不定多招人喜爱。
“过了春日再说吧。”谈栩然浅笑着道。
甘嫂只以为陈舍微开春后会很忙碌,也就不说什么了,只有些羞赧的抚着尚未显怀的肚子,道:“若你下一胎得男,我得女,我可得占个娃娃亲啊。”
谈栩然一挑眉,甘力年节里回来歇了几日,这就有了,也是能耐。
甘嫂不清楚他们房事之密,但阿巧是很明白的。
她还担忧过谈栩然是不是前些年挨穷伤了身子不好有孕了,谈栩然只道自己没有让陈舍微留种,暂不想有孕,阿巧就没问过了。
虽未曾在体内留种,首要是为着避孕。
谈栩然并不排斥此道,只是更喜欢看着陈舍微被欲望操控,不能自持,皆由她掌控的样子。
她从前身若浮萍,能掌握的东西实在太少,以致于落下了心病,而陈舍微所奉献的信任,恰恰是她最难给出去的。
与陈舍微缠绵时,谈栩然总想造就一个失控又沉溺的他,这样就能剥掉所有的伪装外壳,可陈舍微的反应,总在一次次的碾压证明他对她的赤诚。
夫妻房事的细节若是叫甘嫂知道一二,她恐怕要吓一跳,要拉着谈栩然去烧香拜佛,祛除淫邪之念。
哪有女子在房事上会有此种举措!?
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疯魔了,陈舍微却也只无可奈何的急喘着道:“喜,喜欢的。”
又或是实在力竭,陷在褥子里哑声嘀咕,“夫人你这花样迭出的,也可谓是天赋异禀了。”
谈栩然想着,也许这就是‘天生一对,地设一双’吧?
作者有话说:
有小可爱问有没有实弹发射,
哈哈,快了,再过几章就发。
第102章 虫谱和父子父女
谈栩然这些时日似乎格外牵挂倭寇进犯的消息, 甘力前日回家,一家人坐下来吃饭, 闲聊几句, 总会叫她不动声色的拐回到这件事上来。
甘力虽与他们亲厚,可有些涉及军事调动的事宜也不好同他们讲的,只是说自己接下来几月都不会回来, 要带小队四外巡逻,可能还要支援沿海一带。
谈栩然道:“泉溪富庶, 前些年倒是好运, 避过了倭寇滋扰。可我这两日也不知怎么了, 心里总是惴惴不安。”
甘力只以为她妇人多思,笑道:“有个什么风吹草动的,我们千户所离得近, 快马奔袭至此也要不了多久。”
“若是被调虎离山了呢?若是海口处倭寇登陆,千户所派兵支援, 余兵空空呢?”谈栩然给出了这样一个具体的假设, 倒叫甘力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答了。
他抓耳挠腮的, 觑了陈舍微一眼,陈舍微正关切的看着谈栩然, 道:“夫人既如此担心, 那等小楼修葺好了,咱们几人先住到泉州去也好。”
若谈栩然是一只猫儿,此刻定然能瞧见她背脊上炸开的绒毛被一把抚平了。
陈舍微见她如此牵肠挂肚, 便想做些事情替她分散精神。
谈栩然的虫谱已经作成,泉州最大书肆叫做品墨书肆, 其老板与赵先生是同窗, 所以陈舍微想请赵先生为自己引荐一二。
泉州斗虫之风并不久远, 但是近来有愈演愈烈之势。
谈栩然这一本虫谱又不是什么附庸风雅之人贴钱叫书肆刊印的诗集,亦不是曲高和寡的艰深之作,而是图多过字,堪比连环画,且言语直□□炼,可谓是门槛不高,老少咸宜的读物。
更别提虫谱内容为市场所缺,即便没有赵先生的面子,令其刊印贩售,想来也是两厢得利的方便事。
“不知这本虫谱是何人所做?”这位邓老板翻了几番,觉得此书有利可图,便认认真真同陈舍微论起细则来了。
“是我夫人。”陈舍微有点得意的说。
可就觉赵先生的腿挨了他一下,他不解的看过去,就见赵先生闭了闭眼,几不可见的轻一摇头。
邓老板捏着书脊的手一松,虫谱跌落在茶桌上,他皱一皱眉,又笑道:“可是说画儿是尊夫人画的?还是说注解是尊夫人写的?又或是其中有微末言语,是出自尊夫人之口?”
随着他一句句的恶意揣测,陈舍微的面色也沉了下来。
他伸手取回虫谱,双手摩挲着由谈栩然亲自装帧好的封皮,坚定的摇摇头,道:“都不是,字字句句,一勾一勒,皆出自我夫人之手。”
邓老板也算半个文人吧,更是买卖人,见状就笑道:“我这书肆还未有过女子出书的先例,到底有些不妥,其实夫妻本为一体,落了陈知事您的名字,也是无妨嘛!”
“夫妻虽为一体,但我也不好窃夺夫人辛苦所得。”
陈舍微亲眼看着谈栩然如何笔笔描摹,如何斟酌词句,可谓是苦心孤诣,心血所成,他如何有脸面落上自己的名?
邓老板悄悄对赵先生使眼色,盼着他能劝一劝陈舍微,可赵先生只冲他摇头,那意思,‘这小子犟得很,脑子里自有一番道理,说不通的。’
“哈哈,哈哈。”邓老板倒是有心要做这笔买卖,干巴巴的笑了一声掩饰尴尬,只道:“既如此,那落个雅号也就是了。”
“什么雅号?”若是邓老板一开始就提出用雅号笔名,陈舍微或许也就答应了,可经了这么一番,他顿时替谈栩然感到有些不值,道:“某某先生?”
他也不是言辞尖利之人,就站起身拱了拱手,道:“耽搁邓老板功夫了,您的意思我明白了。此事还是回家同夫人商议过后再说。”
陈舍微虽为举人,又有官身,可瞧他躬身扶赵先生的样子,也十分谦和有礼。
可他怎么又这样说不通道理!
邓老板摇了摇头,心想着女子写几首闺怨诗抒发一下春情也就是了,那虫谱详实而缜密,哪能是她弄出来的?
泉州的书肆有四间,背后的老板都是与邓老板沾亲带故的,陈舍微只要是想刊印出书,不管兜多大的圈子,到底还是要乖乖的回到邓老板这里来,他才不急呢。
赵先生虽陪着陈舍微奔波了一趟,不过陈舍微用客栈上房安顿他,来去都是稳稳当当的大马车,赵先生也不觉得如何劳累。
他坐在车厢里吃着李子干,原本惬意,可忽闻马蹄阵阵,一开车窗沙尘漫天,泉州卫的兵马自车厢两侧奔驰而过,朱良不敢催马,只等着兵马先行。
赵先生不过张望了一眼,顿时砂砾迷目,泪如泉涌。
陈舍微用水囊里的水替他冲洗眼睛,赵先生用帕子捂着眼睛使劲的揉了揉,露出一双三层褶子的红眼睛,忽然沉重的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一路上陈舍微闷闷不乐,不察赵先生也是光用李子干塞嘴,半句话也没有。
“没。”赵先生勉强一笑,似乎是不想陈舍微追问,盯了他细细看,笑道:“说起来,做你的夫人也是有福气了,世间哪得你这样的男人?”
陈舍微自己不觉得,道:“我哪样?”
赵先生一想,道:“总把女子捧得高高的。”
陈舍微却摇头,道:“先生,我没有把女子捧得高高的,只是平视她们。”
赵先生叫他说得一愣,舌头在嘴里打绊,这样一句全无艰深用词的话,却叫他很难懂一般。
穿来的郎君炊食又兴家 第8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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