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惟刚把地上的画具重新提起来,就有人叫住了应春和。
“小应老师,你这是刚画完画啊?”叫住应春和的人看起来二十岁出头的年纪,个头不高,一米六多的样子,脸上还戴了副眼镜,斯斯文文的。
不多时那人就走到了二人跟前,有些好奇地看向应春和身旁的任惟,“小应老师,这位是?”
“对,我刚画完画,准备回去了。”应春和对人笑笑,而后不紧不慢地介绍旁边的任惟,“这是我朋友,过来岛上玩两天。”
林育年看向任惟的目光明显变得热切,伸出手想跟任惟握手,发现任惟的手上都不得空后干脆在人的胳膊上拍了拍,以示友好,“你好啊,我是林育年,在离岛中学教书。小应老师的朋友就是我林育年的朋友,你在岛上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来找我喔。”
任惟发现离岛人说普通话会不自觉带上方言的语气词,老警察和林育年都是这样,说话的时候每句后面习惯性加上个语气词,听起来很软糯,天然的就让人有亲切感。
他也对林育年笑笑,“林老师你好,我叫任惟。我在岛上的时候,你要是有什么需要也可以找我帮忙。”
“好好好。”林育年笑呵呵地应下,再对应春和说起正事,“小应老师,我有个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应春和料想他叫住自己也不会只是打个招呼,正了正色,“好,你说。”
“是这样,这不是很快就要期末考试了么?我想着再给学生好好复习一下重难点,你看周四的美术课能不能……”
林育年说这话其实有些难为情,他到底是年轻老师,对于占用兴趣课时间上文化课内容这种事做得少,没什么经验,远远不如老教师熟练。
应春和听明白了,善解人意地笑笑,“行啊,林老师也是为学生成绩着想,不用这么不好意思。”
听应春和答应了,林育年松下一口气,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也是学生过来的,哪有学生喜欢被抢兴趣课的?我也是没办法,想着能让他们期末考成绩好些。”
“这样吧。”应春和想了想,“周四那节课是下午最后一节,等你给学生上完课我再进去给他们画幅速写好了。速写画起来快,用不了多长时间。他们上美术课反正没一个老实画画的,一个二个都只是想看我画画而已。”
“这样好啊,这样好。”林育年眼睛亮了亮,忙不迭地点起头,也不忘夸赞应春和,“小应老师画得那么好,他们喜欢也是自然的。你当初可是靠画画考去了北京的,能不厉害么?”
林育年同应春和说话的功夫,任惟一直站在旁边没插过话,手也提着画具没放下来,只在听到应春和当初是艺考去的北京时,显露出些微的讶异。
任惟虽然是个门外汉,但受家里的熏陶,耳濡目染在这方面略懂皮毛,自然也能看出点应春和画画水平的优劣,但是应春和生在离岛这般落后闭塞的地方,却是走艺考的路上的大学,这属实让人意外。
先别说条件够不够了,单是家长、老师都不见得能同意。哪怕是任惟自己,若是当年高考想走艺考的路,都得被家里骂一句不务正业。
画画?画画能成个什么名堂?
“任惟,走了。”
应春和的声音使任惟回过神来,林育年不知何时已经走了,面前的应春和冷淡地看着他,“想什么呢,叫你半天。”
任惟这会儿反应倒快,学着应春和冷淡的语气回嘴,“你就叫了我一声。”
应春和一噎,难得吃瘪,干脆不理任惟,快步朝着电动车方向走去。
坐上电动车,任惟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等等,林育年是不是就是……?”
“对,他就是小林老师。”应春和一听就知道他要问什么,迅速地接上话,下一刻发动车子。
偏头去看后视镜的时候,应春和亲眼目睹任惟蓦地瞪大了双眼,用难以置信的语气重复,“他就是小林老师?!”
应春和被他的反应逗得发笑,“对。”
“靠。”任惟炸了。
“学校看门那老头眼神也太差了吧?”任惟愤愤不平地控诉,“我,一米八七的大高个,林育年他看起来最多也就一米六五,比我差一大截呢,这怎么能认错的?这哪里像了?”
应春和憋着笑意,慢声回他,“年纪。胡爷爷他看你们年纪差不多,都是年轻人所以就弄混了。”
说到年纪,任惟突然心虚起来,声音都低了一些,“小林老师多大啊?”
应春和想了想,“好像二十二吧?他刚大学毕业就回来当老师了,还没当多久呢。”
“得。”任惟的气焰彻底弱了下去,“人家还比我年纪小呢,感情还是我占便宜。”
想到任惟的年龄,应春和唇边的笑意缓缓收起来。
微凉的海风里,任惟听见应春和问他,“任惟,你今年三十岁了吧?”
任惟明知应春和看不见,但还是傻气地点点头,“嗯。”
说罢,他又觉出点不对劲,眉毛不悦地拧起来,“应春和,你嫌我老啊?”
哪能呢。
三十岁的任惟褪去年轻男孩的稚气和青涩,棱角更为分明,眉眼更为深邃,岁月带给他的印迹让他生出别有韵味的成熟与风流。
这一点,应春和在派出所再见任惟时便深刻地感受到了。
应春和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他的声音很轻,说话不像当地其他人一样会带上语气词,普通话是在北方待过四年而有的标准,只是腔调没变,绵绵的如同冬日沉雪。
“我认识你的时候,你也是二十二岁。”
[应春和的日记]
2015年9月23日
很意外的,我又一次见到了任惟,那个我原以为只会有一面之缘的人。
见面是在地铁上。
这个地点也让我很意外,任惟居然会坐地铁?他家破产了吗?
他叫我名字的时候,我还在晃我手上的耳机线。
先顺时针晃三圈半,再逆时针晃三圈半是我的习惯。才晃完顺时针的三圈半,我就被人叫了名字。
我没想到任惟会记住我的名字。
尽管上一回见面我们确实交换了姓名,但是我并不认为他会因此记住我。原因太简单,那么耀眼的一个人不可能只与我交换了姓名。
肉眼可见的,我们彼此都很紧张,但依旧为了避免尴尬而努力与对方交谈。
紧张感带来的后果就是,我们都坐过了站。
等待换乘的时候,我一边在心里想今天的一切都蠢爆了,一边忍不住去偷看站在身旁的任惟。
他的头发好像有点长了,这次没像上次见面那样用发胶梳上去,而是很柔软地垂下来,看起来快要遮住眼睛。
尽管我看得很小心,但还是被他发现了。
他显然比我还要无措,不自在地拨弄自己额前的碎发,眨了下眼睛问我他头发是不是太长了些?或许该去剪剪了。
和他对视的那一瞬,我好似回到童年夏日躺在沙滩上的夜晚。
我听见潮声、看见繁星,在潮涨潮退间,失去属于我的海岸线。
第11章 “应春和,你煲的汤好好喝”
由于在便利店门口同林育年交谈耽搁了不少时间,等应春和跟任惟回到家的时候,日头已经完全落下了。
落日之后的离岛温度降下来很多,吹来的风也凉快,邻居家的黄狗趴在院门口乘凉,长尾巴三百六十度地快速旋转,转得像个小风车。
任惟看呆了,第一次见到狗的尾巴可以这么转,“应春和,你们这儿的狗还挺特别的。”
应春和见他看得稀奇,朝那只狗勾了勾手,“十五,过来。”
他说的是方言,还夹杂着几句当地逗狗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像“嘬嘬嘬”,说的时候嘴巴会撅起来,形成一个小小的o型。
任惟看着应春和撅起来的嘴,发现对方的唇色很红润,看起来很软,很好亲。
等等,很好亲?
任惟被自己心里生出来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心跳都加速了不少。
就在他遐想连篇的时候,那条黄狗已经雀跃地凑了过来,围在应春和的脚边转圈圈,尾巴摇得异常欢快,嘴里还一直兴奋地汪汪叫。
螺旋桨一般高速旋转的尾巴让任惟疑心它马上就要飞起来。
“它叫什么名字?”任惟弯腰去摸狗的头,这条狗意外的亲人,见它来摸自己,用头抵着他的掌心蹭了蹭。
“十五。”应春和这回说的是普通话,“因为它被捡回来的那天是十五号,武奶奶就给它取了这个名字。”
任惟点点头,叫狗的名字,“十五。”
十五好像真的听得懂一样,汪汪两声以作回应。
“它听得懂?”任惟没养过狗,惊讶地看着面前的黄狗,与它湿漉漉的双眼四目相对,“它好聪明啊。”
应春和嫌他大惊小怪似的看他一眼,“对,十五很聪明,跟它说什么它基本都能听得懂,再怎么出去疯玩都会在日落之前回家。”
说到这,应春和顿了顿,状似无意地补上一句,“比有的人都聪明。”
任惟:“……”
奇怪,怎么好像挨骂了?
进屋的时候,正好是七点半,客厅里小木屋形状的老式挂钟表盘上方的小木门打开,跳出来一只木质小鸟,发出“布谷布谷”的报时声。
任惟被这声响吓了一跳,惊魂未定地看向那个挂钟,口中喃喃,“应春和,你家这钟还会叫呢?”
应春和也愣住了,看向那个木质的布谷鸟,和任惟同样诧异,“这钟已经好多年没有报时过了。”
很早以前时兴过一阵这种会报时的西洋挂钟,但那时候应春和家里穷,买不起这样的钟,岛上也买不到,家里的这块钟是一位传教士送给应春和父亲的。
传教士叫克劳拉,他坐轮船去各国传教,途径离岛的时候遇到暴风雨。船坏了,天气也恶劣,因而不得不在离岛住了一阵子。
他在岛上住的时候,虽然大家跟他语言不通,但都很喜欢他,常常是双手比划着交流,鸡同鸭讲,都听得云里雾里。可这并不影响什么,每个人都很开心。
克劳拉人很温柔,尤其喜欢小孩。应春和小时候顽劣,被他抱着的时候会去揪他的白胡子,但他从来不生气,高高兴兴地让他揪着玩。
这块钟在应春和上初中的时候就不会报时了,当时也拿去岛上的钟表店修过,但是店里的老师傅技术有限,说修不了这个,只好作罢。
表倒是耐用,时间一直很准,因而用了这么许多年。
应春和奇怪地走过去看了看那块钟,说不上是惊喜更多,还是感慨更多,“没想到这块钟还会好。”
“怎么了?”任惟适时走过来,同他一起看那块钟,刚刚有布谷鸟出来的小木门此刻已经闭上,“你不希望它好吗?”
“当然不是,只是现在已经过了特别期待它能够好的那个时候了。”应春和语气平淡地道出这句话,面上看不出情绪。
在西洋钟刚坏的时候,应春和希望它能够快点好起来,每天放学回家都希望能够看到它再次报时。毕竟已经用了很多年,早已习惯了听到布谷布谷的报时声。
而习惯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应春和在绝大多数时候,都不会去轻易改变一个已经养成许久的习惯,这会让他很不适应。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应春和又逐渐习惯了这块西洋钟不再能够报时,当初的期待也逐渐在漫长的等待中消失殆尽。
现在如果能好,当然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可却也已经不再是从前那种心情。
待应春和转身进了厨房去准备晚餐,任惟还站在那块西洋钟前,久久伫立。
离岛的人 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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