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进点了点头,又将话茬儿往回引:“你刚才说,你事先不知道她们为什么去度假村,那么事后呢,她们是怎么跟剧组交代的?”
黎湘双手环胸,笑着看向江进:“这个问题你为什么不去问当事人?”
江进注意到她的姿势,这是一种防备手势:“我们调查过,于莉是假名,华胜也没有她的身份信息,现在我们只有这张侧面照,无疑是大海捞针。至于戚晚,我们稍后会去询问她本人,但我们也需要听听剧组其他人怎么说。”
黎湘下意识拧起眉心,摆出一副疑惑的表情:“你们是不是怀疑她们和刘锋鸣的死有关?我认为不可能。”
江进:“为什么这么肯定?”
黎湘说:“她们和刘锋鸣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杀他?你刚才不是说刘锋鸣的骸骨是从蓄水库找到的么?她们两个女生,力气不大,对蓄水库情况又不熟悉,怎么可能跑去度假村杀人,又将尸体沉到几公里之外的湖底?那湖底捞出那么多骸骨,应该是同一拨人做的,她们俩怎么看都不像是专业干这个的。”
的确,从表面逻辑推断,戚晚和于莉怎么看都不像是行凶抛尸的罪魁,但如果她们只是行凶,抛尸的另有其人呢?
就比如说,会不会是有人通知靳寻,靳寻叫人去现场收拾残局。
戚晚受到惊吓,被一并送到别墅,直到余钺前去接她?
如果真相更接近这种底层逻辑,那么当时就在别墅的黎湘必然知道内情,而且她也是戚晚和靳寻之间唯一的联系,否则根本无法解释戚晚为什么出现在一个从没有过交集的富二代的别墅里。
江进:“你还没有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你是否知道她们为什么要去度假村?”
黎湘深吸一口气,即便到这一刻她都没有自乱阵脚,该怎么说她一早就想好了,在别墅里也与小心、戚晚商量过。
黎湘:“我是知道。但我知道的也是听她们转述的,我不在现场。你们可以去查,她们失踪当晚我在春城,我是第二天上午接到的消息,于是急忙赶回剧组。当时剧组里已经乱成一团了,戚晚负责修剧本,是整个剧的主心骨,导演和制片都急疯了。”
这一次,黎湘并没有绕圈子,再绕下去只会更惹人怀疑:“至于原因,我听于莉说,她是去见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有她的把柄,她不得不去。可她很害怕,想找一个人陪她,以为那个男人会看在有外人在的份上收敛自己的言行。何况戚晚的男朋友是刑警,就算那个男人要动粗,也会忌惮几分。”
“男人,把柄。”江进问:“能不能具体讲讲?”
黎湘摇头:“我就知道这么多。我能明白你的疑惑,我当时也有过,那男人是谁,为什么要选择深夜,为什么是度假村,把柄又是什么?但很可惜,于莉并不信任我,只跟我说了这么多,余下的就是一问三不知。我当时很生气,觉得这个故事实在荒谬,以为这是她临时编出来的说辞,我也懒得跟她耗,就让杨隽公事公办了。”
江进继续问:“那么你们后来是怎么找到她们的,那个男人去了哪儿,找到戚晚和于莉的时候,刘锋鸣在不在?”
黎湘:“我刚才就说过我不在现场,这几个问题我都回答不了。我只是打电话给靳寻,希望他能伸出援手。他在林新有很多门路,找人一定比我们要快。我只知道靳寻找到人之后,就将戚晚和于莉带去别墅,我过去原本是要接人的,但她们都受了惊吓,这才在那里多住了两天。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于莉是在戚晚之前离开的,但她为什么没有回剧组取行李,离开之后去了哪里,我都没有关心过。”
黎湘这番说辞基本上将自己摘了干净,而且她的确没有去过度假村,见到两人后就是在靳寻别墅,她也没有机会去接触刘锋鸣以及度假村现场。
黎湘趁着江进整理思路的同时,也快速过了一遍湖底沉尸骸骨与自己能产生的联系、牵扯。
就“黎湘”这个身份来说,唯一有过交集的就是刘锋鸣、许炜,刘锋鸣算是直接接触,许炜是间接。
从疑点上来说,许炜的死与她半毛钱关系都没有,除非警察脑子里进水了,才会将她视为嫌疑人。而刘锋鸣与她有过暴力冲突,她确有动机实施报复,可是在刘锋鸣遇害的过程中她从未参与,事先也毫不知情,警察在调查之后第一个就会将她排除。
她和戚晚聊过,彼此也有共识,戚晚大概率不会将小心的事说出去,而且她患有精神病也是一个很好的借口,少说就少麻烦,这个道理戚晚一定懂。
退一万步讲,就算戚晚将小心就是失踪人口案的受害人之一告诉警方,或是警方通过调查发现两案的联系,这也没有关系,最多只能说明刘锋鸣心理变态,囚禁多名女子长达数年,并被刘副市长包庇。
这件事要是惊动了专案小组,后续调查的就不只是湖底沉尸案了。林新本地但凡有过牵扯的官员,包括度假村都得列为调查重点。到时候根本不需要她操心,一定会有许多势力跳出来阻挠。
还有时间上,如果将一个刑事案上升到地方的贪腐大案,那就不是一年半载就能侦破的案件调查周期无限拉长,调查到什么程度,要掌握多大火候儿,是否要点到为止,还是彻查倒退追溯二十年,这都是学问。
再说江进这里。
和黎湘有关的刘锋鸣、许炜,该问的都已经问了。
黎湘的回答尚算老实,虽有遮掩但目前来看无伤大雅。
最主要的是她表现得很淡定,要不就是受过专业训练,要么就是真的问心无愧。
其实在来之前,江进和组内成员就做过几种可能性的推测,其中一条就是,戚晚和于莉选择深夜去度假村,是否真的与黎湘无关?
有组员说,黎湘当时不在剧组,时机太巧合,可能是在给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据。
也有组员说,私底下的皮肉交易在这个圈子很常见,或许黎湘只是想利用两个女同事去赔罪,但谁也没想到会在过程中发生意外,黎湘只好联系靳寻去善后。
程爽很快提出不同看法,最大的疑点就在戚晚身上。
当时剧组里除了于莉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华胜女员工叫张晓。如果真是赔罪,为什么不是于莉和张晓去,这关戚晚什么事?
再者,戚晚不是华胜员工,她有高于普通人的收入,男朋友是刑警,她凭什么要替黎湘去赔罪,怎么看都不合理。
再结合眼下黎湘的说辞,“赔罪”的推论的确立不住。
戚晚在剧组担任重要角色,就算要去赔罪,也不会让她去,她也不会愿意去,选择两个不占据重要职位的女员工更妥当,起码不至于耽误剧组进度。
而且她们无故离开,全剧组上下都不知道为什么,忙了一天到处找人,可以说是人仰马翻,那可不像是装出来的样子。
这样看来,戚晚和于莉的离开是非常突然的,两人根本没有和第三人说。兴许在她们看来,此行就是去去就回,不至于耽误那么久的时间。
这之后江进又问了几个问题,并没有明确的针对性。
黎湘一一回答,戒备心也没有之前那么强,双方还说笑了几句。
期间辛念起身过一次,将空掉的茶壶拿去续水。
江进扫到辛念的动作,她十分熟悉厨房的摆设,而且有一种非常自然的感觉,显然她不只经常来黎湘的公寓,她们之间的默契和信任度已经超出了普通朋友的程度。
江进观察辛念的眼神,被黎湘注意到,黎湘顺着看过去,很快意识到问题。
就在这个瞬间,黎湘想过要不要故意刁难辛念,比如指出辛念用水用错了。以辛念的领悟能力一定瞬间能明白她的意思,快速做出反应,称自己只是想帮忙而已。
但这个念头很快被黎湘按捺下去,这样做太明显了,尤其是在江进这种放大镜一般的观察力下,恐怕是画蛇添足。
黎湘收回目光,开口道:“江警官,请问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如果你们后续有新的进展,需要我配合,随时可以找我。”
黎湘很快将自己的联系方式留给江进。
江进笑道:“如果每一个证人都有你这样的觉悟,我们会省很多工作。”
黎湘:“警民合作是应该的,何况这也不只是我在协助你们,你们也有帮到我。”
“哦,这话怎么讲?”江进的注意力果然被拉了回来。
黎湘不紧不慢道:“晚上那些关于我和靳寻的传闻,你们应该多少看过吧?虽然大部分都比较夸张,但有一些的确是事实。我们已经关系破裂,不只是感情,还有很多价值观方面的认知,我不认同他的做事风格,他又觉得我太妇人之仁。但两个人在一起久了,我之前又和华胜有经纪约,要切割关系并不容易。直到现在靳寻仍在纠缠我,而我不希望再和这个人有牵扯。如果你们真的掌握他的违法犯罪证据,我就能清净一些。从这个角度来说,我很乐意为你们提供线索。”
说到这里,江进忽然想起一件事:“我听说之前靳清誉的葬礼,你也去了?”
黎湘:“是啊,本来我是不用去的。那天过去也不是因为靳寻,多少也是看在靳家的面子。”
“靳家。”江进重复道,似乎对此有些兴趣。
黎湘解释道:“靳疏这个人你们知道么,我和他也有过一段感情,不过也结束了。”
靳疏当然也在靳家的背景调查范围之内,但并非此案的调查重点,因靳疏是这几个月才回国,之前十年都在东南亚。
而在春城商圈的传闻中,靳疏和靳寻的针锋相对也是话题的常客。
江进问:“你和靳疏的关系是什么时候的事?”
这件事会否就是黎湘与靳寻撕破脸的裂痕和契机?
黎湘说:“在他回国以后。靳疏这次回来,是为了争夺靳家的继承权,靳寻是他最大的竞争对手。因为我和靳寻关系破裂,也因为我当时正在和华胜切割,靳疏需要通过我探知靳寻的秘密,我也需要靳疏帮我离开靳寻,所以一拍即合。”
江进:“你们这么做,靳寻有什么反应,他能同意?”
黎湘笑道:“他当然不同意,但他没办法。靳疏有能力与他抗衡,在国内的生意虽然没有他做得大,但胜在‘干净’。万一要是将来政府追溯责任,靳寻有那么多漏洞,很容易就查出问题。至于靳疏,辈分上讲他是长辈,以前还有个靳清誉,父子俩对靳疏一个,现在靳清誉不在了,靳疏和靳寻一对一,结果就不好说了。”
几段话科普下来,黎湘要脱离靳寻的立场越发鲜明。
即便是江进,此时都不再怀疑她的决心,而且她的每一句话,此前的每一个行为,都与她的立场吻合。
当然,江进也听得出来黎湘的建议与暗示。
黎湘之前就表示过自己对抗不了靳寻,辛念也提出过担忧,不希望警方将今天的说辞记录下来,有机会被靳寻那边知晓,进而引起报复。
事实上以她们二人的实力,确实无法和靳寻正面争斗,但靳疏就不一样了。
只是这样的建议黎湘不好明说,便用这种迂回的方式引导。
江进从善如流地接她的话茬儿:“那么如果我们请靳疏先生协助警方,靳疏会同意么?”
同为靳家人,又是竞争关系,靳疏知道的靳寻的犯罪事实一定比警方更多,如果由靳家内部来提供线索,将会事半功倍。这件事对靳疏也是利大于弊。
黎湘并没有立刻回复,犹豫了几秒钟才道:“我做不了他的主,只能根据我对他的了解和现在靳家内部的形势来判断,有两点是可以肯定的。”
江进问:“哪两点?”
黎湘答:“第一,靳疏和靳寻不可能握手言和。就算没有这个案子,他们之间迟早也会分出高下。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靳疏会明白的。第二,靳疏有钱有背景支持,靳寻用过去那套拿钱平事的方法,在他这里是行不通的。”
就因为这两点提示,江进立刻就想到此前遇到的阻碍,比如度假村的工作人员口径一致,一问什么都不知道,而且还有大批老员工换成新员工,比如中誉路旧楼拆迁,那些邻居临时改换说辞,再比如负责拆迁的阿勇,怎么都不肯交代出上线的幕后背景。
这些人怎么想江进很清楚,阿勇这种人是为了留后路。现在证据还不明朗,定罪有难度,阿勇什么都不说还有机会出去,若说了出去也是死。那些邻居则是为了自保,小老百姓惹不起大老虎。
江进的思路走了一圈,这样说道:“感谢你提供了一条新思路给我们,但这件事由我们来做,程序上不太合规,而且会有阻力。”
黎湘当然明白,现在连抓捕靳寻的根据都没有,警方纵使有怀疑也是出师无名,就这样无缘无故地找靳疏协助调查,靳寻若知道了反咬一口,到时候上面再施加压力,问小组有什么证据针对靳寻,小组拿出的东西说服力不够,就会挨批。
黎湘故作为难道:“这样吧,既然这件事对我也有好处,那么不如就让我为两边牵线,先去问问靳疏的意思?至于后面的事,如果他愿意和警方合作,我就不继续掺合了。”
江进也露出笑容:“那就麻烦你了。”
“客气了。”黎湘边说边站起身,“江警官,时间不早了,我这里还有点工作要谈。如果没有别的要问……”
黎湘明显是要送客,江进几人也不好久留,跟着起身客气了几句。
黎湘送三人走到门口,辛念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
原本民警都已经按下大门把手,这时江进却突然驻足,转身一副才想起什么似得表情,目光越过黎湘直直看向辛念。
“对了辛念女士,今天下午或者明天上午,你有时间最好来一趟市局支队,我们还需要给你做一份笔录。”
不只辛念感到惊讶,连黎湘都感到意外。
辛念说:“刚才不是都说过了么,如果是汽车爆炸案的事,我暂时不想出头。再说我的证词对你们也没有什么帮助,你们会因为我说和靳寻有关就去抓捕他么?既然不能,那就等抓到幕后主使再说吧。”
江进点头表示理解,然而说出来的却是另外一番缘由:“做笔录不是因为这个案子,是另一件事。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曾经向一家借贷公司借过钱,你还提供了一张照片作为抵押物,时间么大概是十年以前,或者更久。你还有印象么?”
此言一出,辛念愣在当场。
她的脸色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白了,目光闪烁与慌乱根本掩饰不住。
黎湘朝她看去,辛念也看向黎湘。
因为黎湘背对着江进,很快朝辛念使了个眼色。
也正是这个眼色,令辛念平静下来。
辛念又看向江进,说:“我知道了。那我明天上午过去吧。”
江进:“好,那我们在市局等你。”
……
门板合上,屋里两个女人面面相觑,好一会儿谁都没有说话。
黎湘靠着墙站着,垂在身侧的手缓慢握拳,又缓慢松开,后背与手心里已经开始出汗。
夜阳鸟 第22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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