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着衮服冠冕的长宁帝出?殿相迎,照微行拜礼,两人并行而上,恰逢朝阳如辉,洒金东方,银月如盘,尚悬西天,此日月并悬的景象令殿前跪伏的众臣心思各异,而照微目不下?视,从容登临受册台。
她目光在近臣中扫过?,先是看到了?跪于最前方的肃亲王,继而是丞相姚鹤守,以及她的兄长,参知政事祁令瞻。
自此高台望去,红紫蓝绿,满地乌纱。
俯观此景象,没有人会不动心,照微感受着血液里?涌动的震颤,如风推云浪,正冲击着她竭力冷静的内心,她感到自己的手心正微微出?汗,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迫近、如此直切地感受到自己对权力的渴望。
长宁帝以为她在紧张,低声安慰她道:“别?怕,朕在这儿。”
照微笑而不言。
因今日册封皇后与祭宗庙的仪式规格相同,所以每个流程都冗长而繁琐。先是皇后受册仪,内廷宣读诏书、颁领凤印玉玺,皇后受印后上表陈谢;然后帝后同食同饮,同往景灵宫谒宗庙,以表同荣辱、共进退之意?;最后驾幸大?朝会所在的福宁殿,接受百官拜贺、重臣上表。
肃王是长宁帝唯一的弟弟,代表同辈宗亲入殿陈贺。他偷觑照微时,照微也在观察他,见他毫无敬畏与怯意?,反倒目中含笑,隐约有挑衅的意?味。
就?连贺词也显得轻佻不得体:“恭祝皇后殿下?永享芳年?,青春长在,华容不弛,恩宠不衰。”
照微笑盈盈接过?贺表,回敬道:“同祝肃王永葆青春,至死犹如年?少。”
一直在福宁殿坐到酉时末,才受完朝中重臣的朝贺。长宁帝早已累得意?兴阑珊,照微却颇有兴致,在心中默默将这些人的长相与官职记下?。
至此,皇后册立仪典才算完成。
女官簇拥着照微回到坤明宫,宫室内被装扮一新,各处垂挂大?红鎏金绫罗,喜台上燃着一对手腕粗细的龙凤喜烛。
照微沐浴更衣后,目光落在那对喜烛上,蹙眉许久,将锦春喊来:“去将喜烛撤掉,换成一对白色奠烛。”
锦春面露为难,“娘娘,大?喜的日子,这不合规矩。”
“今日有何?可喜,又不合谁的规矩,如今内宫之中,还有比皇后懿旨更大?的规矩吗?”
照微的目光落在锦春脸上,与此夜之前相见时相比,已隐有含威不露的气势,锦春心头一慌,跪倒在她脚边。
只听照微说道:“我留下?你与锦秋,因为你们是阿姐的旧人,我不劳你们替我识时务,但你们一定要对阿姐忠心,哪怕她已仙去,你们仍要时时念着她,我才会善待你们,明白吗?”
“奴婢绝不会忘先主之恩,”锦春忙自陈心迹,规劝照微道,“只是逝者安息,而生者犹存,殿下?也该为自己考虑,若将喜烛换奠烛,万一惹得陛下?不悦……”
“陛下?待姐姐情深义重,怎么会不悦,”照微道,“何?况我入宫,本也不是为了?哄他高兴。”
说着便要自己动手,锦春怕她烫着,忙上前拾起灭蜡烛的金匙,说道:“还是让奴婢来吧。”
灭了?喜烛,又派人悄悄去取来白色的奠烛,照微亲自拿火折子点上,幽蓝色的烛火轻轻跳跃,映着她平淡无澜的面容。
“太子近来还好吗?”照微问锦春。
锦春答道:“殿下?三月底病了?一场,辗转到六月才能下?床吃饭,如今虽已无大?恙,但比年?前瘦了?许多,不爱见人,不爱说话。”
照微“嗯”了?一声,“我明天去看看他。”
正说着,内侍通禀皇上驾到,锦春下?意?识瞥了?一眼奠烛,心不由得紧张地提了?起来。
她跟在襄仪皇后身边数年?,从未犯过?如此忌讳,祁二姑娘一来便视规矩如无物,胆大?近乎妄为,吓得她心里?没底,两腿打怵。
长宁帝含笑走进来,望见台上奠烛时,眼中的笑意?缓缓凝滞。
他问照微:“你这样做,是希望朕感动于你的衷心,从而爱屋及乌善待你,还是在警告朕不要忘恩负义,妄图打你的主意??”
照微不答反问:“难道我不这样做,陛下?就?能心安理得地对妹忆姊,李代桃僵吗?”
长宁帝苦笑道:“真?是好一个李代桃僵,倒像是朕求着你入宫似的。朕堂堂天子,难道要为先皇后困守一辈子,非此不足以表深情,非此不足以证心安,是么?”
“我并非此意?,姐姐芳魂虽去,陛下?仍有三宫六院的美人,没有顾此失彼的道理。只是姐姐入土尚未满一年?,新魂难安,总要有人时时为她点续香火。”
照微声音平静地说道:“昨夜我宿在坤明宫时,梦见了?姐姐,她生前委屈,死后伶仃,实在可怜。”
提起襄仪皇后,长宁帝的的心情又缓缓沉寂,仿佛浸入冰河之中,冰冷近乎窒息。
他站在那对白烛前缓了?许久,说道:“我知道你入宫是为了?抚育太子,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吗?”
也是为了?找姚家报仇,但绝不是为了?续丧妻之弦而琴瑟和鸣。
照微道:“昨夜姐姐叮嘱我,要我保护太子,襄助陛下?,我却至今未想?明白何?为‘襄助’,难道是要我以姐夫做夫君,恩爱绵绵,伤她的心么?这宫里?的女子,谁都可以这样做,独我不能这样做。”
她的话令长宁帝感到心凉,至此方知,她嫁入宫中的目的,竟与那姚清韵一样,为了?家族,为了?权力,没有一丝一毫是为他。
长宁帝怅然冷笑道:“那你何?必入宫,如今你是朕的皇后,倘朕偏要勉强呢?”
照微闻言,眉心轻轻蹙起,她的目光落在长宁帝脸上,思考他是在说气话还是确有此心。
“若我与陛下?从无旧交,今日绝不会有此不情之请,大?礼在上,任凭陛下?心意?,但是……”
照微转头望向那两支幽幽燃烧的奠烛,洗净的素面上噙着一点冷笑,半隐在光影中,如有夺人心魄的哀艳。
忽而转身面向长宁帝,素手按在腰间,缓缓解开系绳。
蜀锦嫁衣滑如水,在幽冷的白烛里?淌落一地,如凝固的血,也像跌落满地的榴花。
照微身着中衣,似笑非笑道:“姐姐正在天上看着呢,我可以视陛下?为陌路,只要陛下?也能视姐姐如不在。”
中衣之下?是绣着鸾凤的里?衣,肌肤胜雪,却灼得人双眼生疼。
长宁帝避开了?目光,忽觉心灰意?冷,眼前一重暗过?一重。
自窈宁弃他而去后,所有人都在争他,但所有人都意?不在他,姚清韵是两面三刀、口蜜腹剑,照微虽开诚布公,亦是铁石心肠。
他竟然已是孤家寡人,无处可容身了?。
半晌,他忽然长叹了?一口气。
“先前……朕误解了?你的心意?,你既不愿,朕当?然不会强加于你。”长宁帝转过?身去,数番欲言又止,最终对照微道:“如此,朕就?不留在此处扰你清净了?,你早些休息,若能梦中再见她,也代朕……罢了?,没什么要说的。”
他失魂落魄地抬腿往外走,片刻后,锦春与锦秋慌慌张张跑进来,却见照微松松披着从地上捡起的宽袍,手里?正捏着几页黄纸,就?着白烛的香火缓缓燃烧。
祁令瞻在政事堂值守到天亮。
邓文远应卯时走进来看见他,吃了?一惊,“参知大?人忙了?这段日子,今日竟仍来这样早,如此兢兢业业,实令我等惭颜。”
祁令瞻没有心情与他奉承,捏着眉心,左手轻轻点在手边的折子上,沉声对邓文远道:“这是浔阳观察使托人辗转递进中书省的折子,弹劾浔阳郡守挪公为私,强买民田,你且看看。”
“浔阳?那不是肃王的封地吗?”邓文远捧起折子,就?地站着翻看。
肃王加冠那年?成婚,早已过?了?就?藩的年?纪,但今上只剩下?这一个兄弟,见他整日走马斗鸡,闲散怠惰,不忍将他驱往浔阳,留他在永京,赐了?王府,以便时时督训。
邓文远很?快看完了?折子,其中弹劾的内情并不复杂,无非是因浔阳是亲王封地,不受荆湖路府的辖制,又因肃王常年?居住永京,导致浔阳郡守猴子称王,在地方肆意?贪掠,为非作歹。
邓文远看完后,胸有成竹地说道:“此事不难,只需从朝中再派两位钦差御史?过?去,查明证据,若案情属实,将那浔阳郡守拿进京查办就?是。”
祁令瞻闻言轻笑,却不说话,只默默瞧着他。
邓文远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觉察到这位上峰眼下?的心情极其糟糕,咽了?口唾沫,忙又将那折子从头理了?一遍。
看完心中纳罕,自觉没说错什么,朝廷对于被弹劾的地方官员向来是先查清事实,后提审入京,这是惯例。
若说奇怪,倒也有奇怪的地方,如此简单的事,参知大?人特意?一早拿来考校他,这不像他的作风。
邓文远正琢磨时,内侍省押班张知走进来政事堂,来寻祁令瞻。
祁令瞻让邓文远把折子带回去看,“小心收好,仔细琢磨,明日再来回禀。”
此间只剩下?他们二人,张知从袖中掏出?一张字条递给祁令瞻,说是太医署院正杨叙时请他捎来的。
张知说:“参知大?人看后,千万不要着急。”
祁令瞻拆开字条,阅罢,眉间凛然一沉,彻夜未合的眼中顿生冷意?。
他将字条就?这昨夜尚未燃尽的蜡烛烧没,问张知:“可查清日子,姚贵妃几时怀上的身孕?”
张知说:“约有四个月了?。”
四个月……那就?是先皇后去世不过?百日时怀上的。祁令瞻心头涌起一阵躁意?,又问张知:“皇后娘娘知道此事了?吗?”
张知顿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祁照微,“昨夜陛下?未留宿中宫,此事皇后娘娘尚无从得知。”
祁令瞻闻言一怔,“你是说他们……”
“昨夜仆一直跟在皇上身边,他只在坤明宫待了?片刻,离开时神?色似有不虞,至于因为何?故,仆也不清楚。”
一事压着一事,一波接着一波,竟隐约有起风之兆。
张知说:“陛下?叫仆来宣召参知,必是为了?其中一件,抑或二者皆有。”
祁令瞻当?即整衣入宫,前往紫宸宫去见长宁帝。
秋日清晨,阳光洒在御苑池面,灿如洒金,但落在人身上,却是凉森森的。长宁帝披着一件薄氅,正站在池边堆石上喂鱼,他近来消瘦得很?快,秋风吹起氅衣来回翻飞,仿佛随时会将他刮进冷池里?。
他挥手叫战战兢兢侍候的内侍们退远,独让祁令瞻上前。
“朕多日未揽镜,刚才站在湖边,险些认不出?自己。子望,你与朕相识十数年?,你还能认出?朕吗?”
他吐字缓慢,字字尽是凄然。
祁令瞻因他的话而想?起从前,两人相识于东郊田猎,彼时长宁帝上面还有两个兄长,没人注意?到他,他只是个性?格温和近于优柔寡断,见母鹿舐子而不忍放箭的富贵皇子。
这么多年?,他视长宁帝为主君,长宁帝视他为手足,襄仪皇后去世时,长宁帝几次悲恸昏厥,不似作态。
可又该如何?解释姚贵妃在皇后丧中怀孕的事?
祁令瞻说道:“沧海桑田之变犹需千年?,而人心之变不过?须臾。倘陛下?尚不能自知,天下?更无人可识君。”
长宁帝闻言苦笑,“你已经知道了?,是不是?”
祁令瞻不知他指的是哪一件,故暂时不言。
“倘朕说朕没有对不起阿宁,是酒后遭人算计,那孩子不是朕的种,你会相信朕吗?”
祁令瞻闻言蹙眉,“既是酒醉,陛下?确定自己记清楚了?吗?”
“子望,你是不是从未在烂醉时行过?房?”长宁帝苦中作乐地调侃他,“你尽可以试试,看是否可行。”
烂醉与鱼水之欢,祁令瞻哪一种都没有切身体会过?。
“阿宁离世后,朕再未碰过?姚氏,她钻了?空子与朕同榻而眠,朕虽清楚那夜无事发生,起居注上却记下?了?这一笔。”
祁令瞻望着水下?踊跃争饵的鲤鱼沉思,片刻后有了?结论,“那就?是肃王。”
长宁帝转头瞧他,半是惊讶,半是意?料之中。
祁令瞻从眼下?的局势分析原因,“生母自尽于面前,太子必然在心里?恨透了?贵妃,贵妃也清楚自己无法再打阿遂的主意?。她要在宫里?有所傍身,或是恩宠,或是子嗣,前者既已无望,后者就?成了?唯一的出?路。”
“欺君之罪当?诛九族,谁才是最安全的选择?”祁令瞻接过?长宁帝递来的饵料投入池中,“兄终弟及,父死子继,无论走哪条路,肃王都乐意?帮她。”
长宁帝苦笑:“朕的侄子,生下?来必有长相肖朕的地方,朕不想?认都不行。”
“这是贵妃眼下?最佳的选择,也正因如此,才教?人猜的容易。”祁令瞻道,“没有证据,她也不怕被陛下?猜到。”
长宁帝叹气:“姚家如此万事俱备,看来江山易主也不过?是迟早的事。”
吾妹千秋 第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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