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影忍不住把何似飞同这木雕大师结合在一起。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何似飞就是木雕大师本人。
这怎么可能?
念头刚一出来,乔影自个儿就先推翻了。
似飞贤弟才多大,他在科举方面的造诣已经不比自己弱,要是他在准备科举的同时,还能稳步提高自己的雕刻手艺……
乔影甚至不敢想这人得有多自律,多聪明。
因此,乔影把这簇木雕海棠归结为巧合。
全天下海棠花千千万,未必没有长成这样的花朵。又或者说,那日在似飞贤弟发现这簇海棠之前,木雕大师已经先他一步看过了这朵花,并且回去后将此花雕刻出来。
实乃缘分。
前些日子他还在发愁似飞贤弟送自己的海棠花已经完全蔫儿了,全然看不出那日半开未开的娇嫩。今儿个就得了这位木雕大师的雕刻,乔影心情大好,连带看着乔初员都顺眼起来。
直到乔初员一根毛都没掉的走出悦来客栈后,他不禁摸了摸自己汗湿的后背,没想到少爷居然压根就没收拾他。
今儿个太幸运了,是个好日子。
乔初员想,即便下了点雨,也是个好日子。
何似飞可一点都不觉得在雨中科考好。
这蒙蒙细雨不大,却从晨间一直下到了午时,号房的门板低矮,根本挡不住雨丝。何似飞担心答卷被淋湿,都是先把题记下来,在草纸上书写,而答卷被他放在了跪坐着的坐板旁边。
周围响起一阵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可见与他有同样举动的考生不在少数。
第三场考题数量不算多,却因为考场规定考生晚上不得离开考场,何似飞便不如往常答那么快——去赶着回去吃午饭。
今儿个他利用早上的时间把策问题的草稿打完,见这雨到了午时还未停,便不急着誊抄策问答案,而是又看了一眼最后的诗赋题。
题目:黄花如散金。
在心里默念一遍这个题目,何似飞从跪坐改为盘膝,从书篮里拿了馒头开始啃。
因为这一场考试需要两日,知府大人特别宽限大家可以带小铁锅和食材煮饭。但何似飞没有什么生活情趣,就带了四个馒头。
如今气候比县试那会儿好得多,馒头放一早上不会冻住,只是稍微有点干。
何似飞就用馒头就水这么吃着。
一边吃一边想怎么写一首咏油菜花的诗文。
没错,‘黄花如散金’的主题并非是‘明日黄花’中的菊花,而是出自西晋时期诗人张翰的‘青条若总翠,黄花如散金’,其指代的是油菜花。
何似飞出身村户,八岁开始便跟着爷爷奶奶种田,只不过他们种的大都是粮食——经历过洪灾的百姓,最害怕的就是饥饿,即便大家的粮食够吃,但还是忍不住给地窖囤。
不过,邻村有种过油菜花的。
黄澄澄,一团团的花下面是青翠笔直的茎。
上河村位置较偏,去往邻村时得经过一道细窄崎岖的小路。那路鲜少有人走,偶尔便会有独狼出没,村民们为了安全,便在村口村尾处围了一圈篱笆,以起警戒作用。
不过近些年随着人口增多,狼已经不大敢出现了,这篱笆便荒废了起来。
何似飞吃完一个馒头,闭目回忆着自己当年看过的场景。
那应当是春天吧……
他背着一筐分量不轻的土豆,去邻村换油。他记得,通往邻村的小路尽头有一片散金似的油菜花田。
何似飞心中已经有了凝练的诗句——
「篱落疏疏一径深,树头花落未成阴。」
静态之景有了,接下来得动静结合,方可相得益彰。
「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1」
刚想到最后一个字,何似飞突然感觉那偶尔能轻打在面颊上的雨已经停了,抬头看去,只见碧空下挂着一轮耀眼的太阳。对面号房的瓦楞上有悬挂的水珠,正反射着刺目的亮光。
雨后初晴。
何似飞擦了擦桌板,这回连草稿都没打,径直先写下这首诗。
知府与学政大人见雨停了,正好出来查阅一下考生们的进度,见前两日都答得十分优秀的何似飞正在奋笔疾书,心里也来了兴致,凑过去看他。
《初晨赴章辛村》
「篱落疏疏一径……」
看何似飞写第一句,有种不分季节之感,知府大人甚至还在想这书生会不会写成菊花。
但第二句‘树头花落’,知府便立刻明白,树上的花落了,但‘未成阴’,叶子还没完全长出,这明显是春日之景。
油菜花开在春日是没错,可这场景,美是美矣,与油菜花有关吗?
知府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
经过审阅学生们前两日的答卷,所有考官一致同意定何似飞为府试案首,无他,他的答卷比起其他人来,出彩的不是一星半点。
按理说,他们都不求何似飞第三场答出与一二场同样的水准——只要他不出差错,那何似飞就能成为府试案首。
但……这个诗文,何似飞审题是审对了,他这写偏题了啊。
就在这时,何似飞的第三句已经呈现在答卷上——「儿童急走追黄蝶。」
黄蝶?
知府感觉有什么灵光正在冒出。
随即最后一句出来,知府的眼睛立刻就亮了!
好!
好诗!
好一首咏油菜花的诗作!
要不是这是在府试考场上,知府大人甚至能拍手叫好!
但即便他强力忍住了,那边的学政大人也看出他的激动,立刻走了两步过来。
待看完何似飞书写的内容后,学政大人同知府对视一眼,两人都很明确的从对方眼中看出一个讯息——何似飞的府试案首之位,稳了。
一首诗文写得好与不好,身为创作者,何似飞对其也是有强烈感觉的。
——写得不好会不断想着如何推敲斟酌修改;而写得好则会从心底油然而生出一股满足感。
何似飞现在的感觉就是后者,他趁热打铁,将自己策问的草稿检查两遍,开始誊抄。
待抄完刚准备交卷时,何似飞听到什么东西被踢倒的声音,紧接着是一声高呼:“啊!我的考卷!”
衙役们不待他发出第二声,便开了号房门锁,将其带出考场。
何似飞不明所以,还是举手交了卷,府试第三场连考两日,只是规定考生不能出考棚,但却没有规定不可提前交卷。
何似飞交卷后,拎着自己的书篮,被衙役带入到一处有顶棚的长廊中。
衙役待他过来后,交代一声‘不得高声喧哗’便离开了。
何似飞环顾四周,发现这儿有两块还算干净的坐板正堆在墙角。他将其拎出一条,随便的铺在地上,擦了擦后便坐下了。
这儿虽然待遇与号房内一样,但比号房宽敞许多,没了那种如影随形的压迫感,何似飞抓紧时间补充精力——靠在墙上小憩。
不消片刻,又过来了几人。大家见何似飞在休息,一个个也不多言,放好板子也各自睡了片刻。大概又过了一个时辰,考生们陆续都出来了,陆英找到何似飞,挤在他身边,小声说:“你交卷前,有个考生把尿壶给踢倒了,把他放在地上的考卷全给淋湿了……哎,你说这府试要是没过,明年还得继续考县试,考完后才能再考府试,这得多难熬啊。”
第80章
陆英说话声音不大, 但敌不过周围学生颇多,他这句话还是被旁人给听了去。
有人嗤笑:“这有什么值得担忧的。考不过府试就再考一遍县试呗,县试那么简单, 有真才实学之人,哪还怕第二回就考不过了?”
此话一出,不仅是周围人,就连听了陆英的话正在颔首的何似飞也看了过去。
那是一位身穿白袍, 约莫十六岁的少年,外表看上去风度翩翩, 气质儒雅。说出来的话却有点噎人。
有人悄声嘀咕出此人来历——“原来是宁水县县试第二的孙公子。”
“听说他其实前两年就可以考县试了,但一直被夫子压着,据说想要一举夺魁,拿下案首的。没想到案首给了那神童吴参。”
说起宁水县案首, 何似飞就有印象了,正是号房在他对面的那十岁小少年。
此话一出, 那排名第二的孙公子面色当即难看起来。他似乎想说什么, 却也知在这学生云集的地方, 即便心中对自家县城县太爷的安排有意见, 那也是一句话都不能说的。不然这句对县太爷的腹诽传出去,他这辈子都得背负一个‘狂妄自大’的名声,而且很可能会连累家人。
但孙公子既然有‘案首之才’,在宁水县肯定是颇为出名的。因此, 他周身聚拢的同窗好友不在少数。
好友们见孙公子面色不虞,立刻把话题往原先的轨道上拉。
“孙兄说得对, 有真才实学之人, 哪会在这时就挂念府试没考过该当如何。”
“就是,要我说, 大家既然都是读书人,那都是奔着‘暮登天子堂’去的,现在就畏首畏尾,日后还有更多考试呢,那还怎么坚持得住?”
“所以说,还是得学的扎实啊,才能给自己信心。”
这些话一出,在场其他人立刻安静下来,尤其是那些本来县试就排名靠后的学生——府试考生共一百九十二名,只有前四十八位才算考中,成为童生。
这个比例让人想给自己自信都不太行。
朝廷规定,凡家中清白之男子,只要有村中德高望重之人推荐,有廪生做保,且与其他考生结为五人互保,皆可报名参加县试。
因为没有年龄限制,导致下到八岁蒙童,上到耄耋老人,只要感觉自己能行,都去参加过县试。
但县试容易参加,府试就没那么简单了。
府试的报名者必须为本年县试的考中者。也就是说,今年二月中了县试,才有资格参加府试;但若是府试未中,那么……来年得重新再考一回县试。
县试考卷确实不算难,但那考试环境,那寒冷程度……总之何似飞是不想再经历一遍了。
相信有同感的人不在少数。
但这一百九十二进四十八的考中比例,却冷冰冰的陈述着一个事实——在场有多一半学子都是来‘陪考’的,且会喜提来年县试入场券一张。
这件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一般不会主动刻意的提出来,毕竟府试压力已经够大了,再说这个,心态容易把持不住。
孙公子和他的好友无端说起这个,且眉间满是洋洋得意,真让在场书生们气得牙痒痒却对他无可奈何。毕竟孙公子和他的那些好友都位列宁水县县试前六,府试不出意外是会通过的。
有人气性大,小声道:“不就是炫耀么,嘁,有本事考中了秀才、举人再去炫耀啊。”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5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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