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有自信啊...”
    南芝的话还没说完，程程已经转过头去了，看向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的李海伦。笑眯眯地打了一下招呼：“师兄，待会儿我有一个小小、小小要求。”
    程程做了一个‘一点点’的手势。
    李海伦示意程程往下说。
    程程压低了声音，似乎防着谁的样子：“不要让华哥听到了...待会儿的戏，师兄可以掌镜吗？”
    ‘华哥’是剧组的主摄影师。
    李海伦应该问‘为什么’的，但他最终没问。
    开拍的时候李海伦替了‘华哥’的位置掌镜，大概是之前李海伦‘前科累累’，大家甚至没觉得奇怪。
    开拍的一瞬间，程程和南芝进入状态。在南芝的演绎下，孟文陆侃侃而谈，看似每一句话都是真心实意为周虹着想，但他眼睛里深不见底的虚伪，姿态的浮夸，都被看在眼里。以上帝视角来看，大家都知道他怎么下三滥角色，而身处局中的周虹不知道。
    在近景镜头里，程程到了转变的关键节点。她说的声音很轻，笑了一下，有点儿不好意思的样子：“我没有孟经理说的那么好的，我这个月业务...嗯，这些事我都不怎么懂的，从来没人教过我。”
    “孟经理说是肯定就是了。”
    这一段其实很‘波澜不兴’，无论是孟文陆，还是周虹，他们都非常‘客气’。他们既不像是要做坏事那样奸相毕露、丑态百出，也不像是他们说的那样光明正大、堂皇大气，其实心里还是有一点心虚和不自然的。
    所以呈现在表演上，两人既要往外演，又要收敛克制。
    与此同时，还不能真的平平淡淡就过去了，毕竟这是周虹的重要转折点！这里太平淡了，就像是一首歌没有了副歌...有的歌没有副歌也是神曲，但那终究是极少数。
    镜头下的程程和南芝就完成的很好，南芝不用说了，一直都做的很好。孟文陆深不见底的虚伪看的分明，唯一的问题是他长得太好看了，即使有化妆师‘修饰’，也让孟文陆的魅力比剧本设定更甚。
    让人意外的是程程的表现，她一反上次南芝在剧组时的表现，在这一幕里展现出了惊人的才华。
    不再是普通的、只能说是解释了情节、让人明白发生了什么的演技，这一次的她似乎真正说服了自己，也说服了观众——坐在监控器后面的关哲是看的最清楚的人之一，他简直目瞪口呆，他没想过程程回贡献出这个级别的演出。
    之前他没想过周虹应该是什么样子，现在看到这一场戏，就知道周虹就是这个样子。
    她美丽、精巧，又无用、无趣，她确实是漂亮的，但她一点儿也不知道使用，而当她自己都不使用的时候，旁人更多时候就是忽略了，就像一颗宝石，在还是原石的时候谁都当成是石头——这是之前旁观者就知道的，这个时候则是前所未有的明显。
    周虹再美，也不会有人将她当成是强者了...程程终于完全拉下了脸完成这个角色。
    与此同时，当她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关哲甚至觉得一个激灵，从脊椎到头皮都是麻的...哪怕是一个不知道后文的观众也能凭本能感知到她做出了一个决定，她完全信任孟文陆，她将自己交给了他使用——普通观众不见得能说的这么清楚、笃定，但潜意识是有这个意思的。
    而关哲，他清楚的知道这个故事的前因后果，所以感触更深。
    神灵的祭典上，人们奉献自己作为牺牲，谁都没有觉得哪里不对，连同他们自己在内...他们觉得荣耀。
    演的真好...关哲不由自主地赞叹。
    忽然，他的脑子卡壳了一下，看看程程，又看看李海伦，最后看看自己面前的机器。再结束这一条之后，翻回去重看——他忽然意识到，‘周虹’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镜头是她的正面近景，她是正对着镜头说这句话的。
    也就是说，她不是对饰演孟文陆的南芝在说那番话，而是在对镜头后的人说话。
    关哲将手放在额头上冰了一下，告诉自己，刚刚都是瞎猜的，低声自言自语：“怎么可能呢，要真是那样，不早搞到一起去了，这个样子算怎么回事儿...呵呵......”
    然而，他又想到了刚刚李海伦特意去掌镜...真的是他老毛病犯了，摄影师的瘾上来了，没有别的原因？
    再之后，关哲就见证了李海伦掌镜了一整天——似乎没什么人在意这个，大家都挺高兴的样子，因为今天的拍摄非常顺利！要知道程程和南芝的对手戏还都挺难的呢，但都是拍个三四条就过了。
    打工人工作顺利的话，哪还管其他？
    今天一天就拍好了一半的戏，如果明天还能像今天一样顺利，原定三天的戏，说不定两天就搞定了！
    在一天的拍摄之后，所有人都鼓掌，为程程突破了自己的难关。而程程，朝着所有工作人员鞠躬致谢，眼睛亮晶晶的，有着少女式的单纯。
    南芝不远不近地看她这样，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李海伦，露出了一个‘有点意思’的表情。还对平淡回看他的李海伦‘哦~’了一声，再左右看看，总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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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1章 牵丝木偶（11）
    像是意料之中的, 和南芝的对手戏前所未有地顺利之后，程程就结束了这次‘回档’。
    之后又是一天的戏，也一样顺利, 真的就把要比较顺利才能三天拍完的戏, 两天就拍完了。
    南芝戏份结束了, 因为他咖位大, 剧组还特意给他送了一束杀青鲜花, 他自己看了都觉得有趣, 收下这束花之后一直指给程程看。
    “挺好的，有总比没有好，说明南芝哥你受重视啊。”程程不在乎这个事，只是随口回了一句。约等于‘你说的这个我不感兴趣，但因为你已经提了, 我必须得回一个话，以免你觉得尴尬’, 这样的。
    这个时候剧组已经下工了，大家给南芝面子多留了几分钟‘欢庆’他杀青，然后才陆陆续续散去。南芝一只手拿着花，倚着棚里一根廊柱和程程说话：“我跟你说啊，剧组里那个......”
    话说到一半，南芝就慢慢不说了，他顺着程程心不在焉的眼神看过去, 看到了正在和关哲说话的李海伦。
    南芝拿着花束碰了碰程程的肩膀，程程看过来, 示意‘什么意思’。
    “妹妹看李导太多了哦...妹妹喜欢李导？”南芝并不是因为八卦才多这个话的。在进组拍戏之后，南芝和程程的关系迅速变得亲近起来——之前的亲近不能说是假的，但那个时候南芝看程程, 就是单纯的看到一个有趣的小妹妹的感觉，愿意照顾一点，却也仅此而已了。
    一起拍了几天戏之后，南芝对程程有了演员对演员的惺惺相惜。非要说的话，是程程获得了南芝的尊重，以一个演员的方式。
    以南芝的角度，演员和谁谈恋爱都可以，圈外的、圈内的，如果是圈内的，导演、摄影师、同行，都ok的。但程程在李海伦身上投射的感情太不一般了，以至于让他有点儿担心，想到了曾经的钟斯咏。
    演员用情太深的话，似乎总是难逃悲剧...这或许是因为他们的共情能力太强，还很容易投入到虚幻的东西中去，善于欺骗自己——都是职业技能了。
    南芝并没有试探，在钟斯咏的事情上，他学到的最重要的经验就是，出手要快，一旦点明就要点透！必要时促成一拍两散，不要让人心怀幻想。
    程程想了想，面对南芝她很自然地说了实话：“嗯，喜欢的。”
    然后南芝就听到她说：“就是...还不够喜欢。”
    南芝一开始并不明白程程这句话的意思，就他所见，程程在李海伦身上投射的感情，根本不是‘不够喜欢’能够形容的。直到之后几天，他才慢慢明白。
    南芝结束自己的戏份之后并没有立刻离开，不说他原本觉得这次拍摄不会顺利，要陪程程慢慢磨这点戏，多预留了几天时间。就说他如今的日程，那也是挺闲的，离开也没事做，索性就在影视基地这边呆几天，当是休息了。
    他留了下来，所以见到了接下来程程是怎么演戏的，李海伦又是怎么拍戏的。
    之前因为要凑南芝的戏份，所有有孟文陆的戏都集中在一起拍了，现在拍的就是这些戏之间的戏——《周虹》这部戏真的大致是按照时间先后顺序拍的，当然，最后播出的时候‘周虹’的人生会被打碎。
    因为《周虹》应该是倒叙，从周虹死开始说起，然后警察一点一点调查出她的故事。
    在被孟文陆说服之后，周虹开始用一些带有情.色意味的技巧做销售。这个时候的周虹开始学着化妆、打扮，于是镜头先是她对镜涂抹口红，下一个镜头就是她出现在售楼处，真的是一抹绝妙的风景飘过。
    到了这个时候，程程才真正释放魅力，之前饰演周虹都需要刻意压制来着。
    在李海伦的镜头下，程程简直倾国倾城！只是不同于当初的田月月，那是青春女神惠泽人间，如今的周虹没有那种飘渺出尘的、不真实的美。她的美是属于凡间女人的，带有一点点局促，一丝她刻意装饰后的赘余。
    但不可否认，美丽是真的。
    看到她，谁都相信那些男人为之倾倒是有理由的。
    ‘周虹’来之前，售楼处这边有不少客户坐在一起，他们是另一个售楼员的客户，但周虹来了之后，他们就心不在焉了。周虹坐在一边，拿了一支烟，但翻了一遍包，也找不到打火机，立刻有两个男客户上前要给她点烟。
    说实在的，这一幕发生在如今这个时代、现实世界里，有些夸张了，但因为构图的核心是‘周虹’，一切又都合情合理，无人怀疑什么了。
    周虹和客户们卖房无比顺利，除了经常被占一些小便宜外...镜头里的她，美貌，真是极端的美貌，香烟的烟气袅袅升起，让她的美虚无而又风情。这个时候，观众很容易看出，她极端美貌下的空洞——她无知、浅薄，就是个没有灵魂的木头美人。
    然而话说回来了，有这样的美貌，似乎有没有灵魂也不大重要了。
    李海伦的镜头简直魔性！虽然他一惯能把女演员拍的很美，挖掘出她们没有被发现的魅力，但具体能有多美还是得看女演员本身的底子，以及李海伦自己的‘灵感’的。现在，只能说程程彻底点燃了他！
    南芝没有戏了，所以能够在李海伦掌镜的时候，和关哲这个副导演一起在监控器后面看他的镜头呈现出来的效果（一般的演员杀青了是没有这样的待遇的，不过南芝嘛，他想看的话，谁又会拦着他呢）。
    在李海伦的镜头里，周虹一颦一笑，所有人都知道她矫揉造作，但还是忍不住沉溺到那无与伦比的美丽里——无与伦比到观众好像闻到了真正的香味...这扑面而来的香粉味道不算高级，周虹一开始用的东西不会太好，而且她其实也不很懂这些。然而因为她太美了，这样的香味只显得‘甜媚’，仿佛旧时代的烟视媚行。
    无与伦比到透过屏幕都见到了真实的人，皮肤的光泽、纹路，细节处一点小痣都清清楚楚，靠近一点还能感受到温热的体温。
    也能听到她的呼吸声，轻轻的一下，又轻轻的一下，让人无法集中精神。
    自然流淌出的光影秾丽到化不开，每一帧截下来都是一幅画，而且是很有故事的画。让人一看就知道，这背后一定有个长长、长长的故事。
    之所以能完成这样的镜头，南芝承认，是整个剧组上上下下一起努力的结果。但他也很清楚，关键人物只有两个，一个是李海伦，一个是程程。
    程程并不是自己在发散自己的美丽，而是将自己献祭给了李海伦，正如故事里的周虹将自己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了孟文陆...程程此刻散发魅力的动机是，李海伦需要她这样做。
    于是她的美是惊人的，同时又是空洞的，她并不是‘自信放光芒’，所以才美的女孩子。她就像是关在笼子里的美丽鸟雀，栽种在花盆里的名贵花朵，经过修饰之后更美了，它们的美不源于自己，而源于主人的需要。
    李海伦也确实没有辜负程程的献祭，将她的美留在了镜头里。
    他的视角大概就是故事里路人的视角，将来观众的视角——大家都知道她浅薄无知、软弱矫情，但还是忍不住爱她，看到她的时候，哪里还能想起其他呢？
    这是明明白白的迷恋。
    李海伦爱她，明明白白。
    他在利用她完成自己的作品，而她又何尝不是在利用他完成自己的作品？
    这下是真把南芝整不会了...他一开始不知道他们算是怎么回事儿，过了一会儿他才想到程程所说的她不够爱他是什么意思——现在看来，他需要担心的并不是自己的女演员妹妹沉浸到爱情里，用情至深，最后没有好结果。
    他更需要担心的是天才般的新人导演，以艺术家的情感与才华投入，最后却什么都得不到，半生追逐梦幻泡影。
    当然，这个担心只是一瞬间——他和李海伦又不熟，关系一般般的，他做什么看闲书掉泪，替古人担忧？
    这个世界是很真实的。
    “戏疯子...”南芝低声脱口而出，像是在嘲笑，又像是在感叹。
    旁边的关哲没听清楚，看向他：“南老师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南芝轻巧地转移了话题，‘嗯’了一声之后说道：“明天我就走了，今晚一起出去玩儿，关导去吗？”
    关哲是很想去的，但又担心工作——剧组拍摄期间的工作可不只是片场能够被看到的一点点！比如说他这个现场导演吧，多的是功夫用在片场之外，这样才能保证现场的调度清晰顺利。
    犹豫了一下，关哲问：“南老师都叫了谁啊？”
    他决定，如果去的人比较多，特别是李海伦都去了，他也就去...大家都去了，他凭什么不能去？
    南芝想了一下：“到现在为止，就叫了两个人，你算一个...还有一个是程程。”
    “程程？”发现自己的被邀请序列这么靠前，关哲有一点点荣幸，又有一点点疑惑：“程程晚上出来玩吗？”
    “嘛...这种事...”南芝嘟嘟囔囔的：“就算再用功努力，偶尔破一次例也没什么吧。”
    关哲刚想点头表示赞同，就看到程程拿着保温杯从旁边经过。南芝叫住了她：“妹妹呀，明天我就走了，今晚大家一起出去玩啊！”
    关哲斜眼看他...不是说已经叫了程程吗？心里叫的吗——别说，南芝真的是这么想的！真正被他纳入了‘自己人’范畴的人，被他‘专断独行’地安排上，这是常有的事。
    程程想了一下：“可以。”
    倒不是程程也觉得偶尔破例一次没什么，而是她和南芝的关系值得破例...说起来他们的关系还真是挺奇妙的，虽然回档中的接触让她和他实际的交集没有那么少，但还是少的。更别说对于南芝，她是一个接触多么少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