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 ”少年帝王没有抬眼,反倒是长睫一颤,眸子垂得更下, “绝对不会。”
他不会逼商琅离开, 也不可能放商琅离开。
“那臣便不走, ”商琅单膝跪了下来,顾峤拽人衣角的时候没有用上太多的力气,被他这般一跪给扯开了, 就只能垂首看着人跪下来, “臣孤身一人, 只要陛下不厌烦臣, 臣便不会走。”
顾峤看着他这副样子,恍惚间想起数年前的月夜。
似乎也是今日这样,弦月未满。
那时候顾峤年纪还小,身子也没有长起来,但是商琅已经基本上是如今这副身量了。同他对话的时候,探花郎便只好弯着身,或者跪着——总之都是顾峤看着便难受的一种姿势。
到最后七皇子实在是受不了了,干脆让人单膝这般跪着,无论如何也能好上一些。
虽然还是跟商琅的“于礼不合”的推脱斗争了一阵子,但最后还是让探花郎点了头。
不过后来,顾峤个头猛蹿上来,虽然跟着商琅还差了点,但也不至于要人跪下来才好说话了。
今日——
顾峤垂眼瞧他,忽然地想:若是商琅不病,身披银甲的样子必然也绝妙。
眼下这般,商琅那一身白衣被风吹扬起来,肩头还有先前渗出来的血,加上人不得不仰着头瞧他,脆弱的脖颈便显露,多少让他瞧出几分易碎来。
明明是顾峤在求他不要走,这副模样倒像是他要赶人走一样。
“朕相信先生,”少年帝王眉眼微沉,将人给扶了起来,等人站直身子,猝不及防地问,“先生究竟家在何处?”
商琅极有可能答江南,毕竟那是人参与科举的地方,也是众所周知的地方。
但是顾峤既然会这么问,依着丞相大人的玲珑心思,不可能猜不到他的目的。
顾峤查过他,且查不到什么细致的东西,这才会选择直问,也必须要趁着这种商琅给他表忠心的时候问。
如果这个时候他再敷衍,就说明,他还是不信任帝王。
那么方才说的所有的话立下的所有承诺都可以被推翻——不只是欺君,这简直是将皇帝的一颗真心毫不客气地丢在了地上,然后还踩了几脚。
实在是会见缝插针。
商琅心底苦笑了一声,稍一犹豫之后,温声开口:“臣的确是来自江南,只是故族并不在江南。”
两个人一路走着,因为离着御书房已经不远,商琅便去繁就简地说,顾峤渐渐从他的只言片语里面拼凑出来了丞相大人来京之前十六年的人生。
在商琅的叙述里,他对于自己的故族记忆也并不算多。
是他父母带着他到了江南来,两个人应当并不算缺钱,商琅的记忆里也都是绫罗绸缎,只不过他们并没有住到城中去,而是寻了个荒山僻岭,他父亲自己盖出了一座小屋。
是极寻常的男耕女织——至少在商琅眼里是这样的——却在这了无人烟的地方辟出了一方新天地。
商琅不知道他父母的身份,但可以确定,两个人原先都不凡。
他那规矩得让顾峤这个皇族有时候都自叹弗如的礼数便是源于他父母。甚至商琅少年时所习得的那些学问,都是他父母直接教导的。
“那个地方到底偏僻,寻到合适的书再带回家里实在麻烦,他们便干脆用沙土堆了片位置,手把手地来教——”
经史子集自在心间。
非簪缨之家,哪能有这般能力?
商琅大概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顿了一顿道:“臣非世家子。”
他知道——若是世家子,查起来倒是还能好查一点。
顾峤摆了摆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将一些疑虑给默默地藏进了心里去。
之后就没有了什么事情,等差不多到了年纪的时候,商琅就被父母劝着来考了科举,然后一路高中,一直到殿试的时候,夺下了探花之位。
“世人都可惜先生当时没能连中三元,”说话间两个人已经到了御书房,顾峤铺开蚕丝帛,商琅很自觉地绕到一旁来替他研墨,顾峤只稍一抬眼,然后接着道,“不知先生是如何想的?”
“臣得有今日,是皇恩浩荡,”很中规中矩的回答,“若先皇当真将臣点为状元,臣那时少年心性,说不定还难有如今成绩。”
顾峤手下没停,只轻轻勾了下唇角:“先生心性非同一般,即使在十年前,也该会不骄不躁。”
先皇让商琅做这一个探花,的确是极明智的选择。
且不说探花郎这个身份本身就带着一点对商琅容色的肯定,若是他成了状元,便是一定要遵那状元郎先于地方为官三年的祖制——这一点别说先皇,就连顾峤自己想要改都会困难重重。
后来前三甲除了商琅被丢到了翰林院去,那两个都下到了地方去。
从那个时候就已经能看出来他父皇对于商琅的重视了,只不过越是看得清晰,顾峤也就越想不明白他父皇为什么要这般做。
落下最后一笔,顾峤将圣旨给仔细地卷起来,交给宫侍,侧目看向商琅。
他一句话没有说,只是静静地用视线描摹着人的容颜,近乎赤.裸。商琅原先还能神色冷静地迎上他的打量,到最后似乎有些撑不住了,长睫一颤,扬起来,顾峤却在瞧见那双桃花眸的时候,一下子抬手遮了上去。
就像先前商琅对他做的那样。
长睫落在了他的掌心里,还在颤,痒得顾峤有点想松手,还是忍住了:“先生别看我——如果当年不是我来主动靠近先生,先生还会与我有今日这般吗?”
顾峤也就只敢遮了他的眼再问。
没有旁的事情来转移视线,顾峤觉得自己若与他目光相对,然后问出这样的话来,他极有可能在那双眼的注视下认为自己是罪大恶极。
他实在是受不住来自那双眼里的委屈和谴责。
但是商琅的回答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不会。”
抬起的手顿时僵在那里失去力气,然后在人退开之后跟着放下了:委屈的到最后竟然是他自己。
“丞相能告诉朕为什么吗?”
商琅没急着回答,澄澈的眸子安静瞧着他,最后叹息一般开口:“陛下是在顾虑什么?”
顾峤被他这样问得一怔。
十六岁登基,及冠之前就基本将痼疾除了个七七八八,还能稳住朝堂,顾峤不可谓不是一位天生的帝王,自然,也该聪明至极。
只不过最近,他实在是太不安了。
一颗心挂在商琅身上,忍下完全将人掌握的控制欲,回过头来却发现丞相大人隐瞒他甚多。
因为所想的都是“商琅可能会离开他”“商琅一定不会继续待在他身边”,所以每一份隐瞒,对于顾峤来说,都是人可能背着他逃走的证据。
他怎么可能不顾虑。
“论公,臣合该忠于陛下。只或许没有先前与陛下的相见,陛下不会如今日这般对臣如此优待,因而臣有方才之言。”
商琅看到少年沉在了思索当中,适时开口,解释了自己方才所说的那一句“不会”。
丞相大人熟读圣贤之言,从不问鬼神,却在顾峤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回想了一下过往的十多年,甚至还生出来一些假想——
顾峤过往十多年的人生里面有他,他的人生自然也是被这个少年给填得满满当当。因果这东西属实难说,顾峤在遇见他之前毕竟只是一个喜好玩乐的闲散少年,之后慢慢研究起那些学问自然也有他的原因,哪怕并不占全部,若两人没有那些交流,到最后逼宫的时候先皇还会不会传位于顾峤,他会不会被先皇给指成那个托孤之臣,都不一定。
先皇虽然被众人评判为守成之主,可是但凡与他多接触一些,就会察觉到那人平和外表之下的野心。顾峤是中宫嫡子不假,可若当真不学无术,即使传位于他也会沦为旁人的傀儡。大权旁落,这是先皇绝对不想看到的。
如此,两个人的命运其实从那个时候就出现了变化。
之后就算顾峤不受他的影响,顺利登基,而他也如今时一般做了那个托孤之臣,那么就如同他方才开口跟顾峤说的那样,两个人之间也就只有君臣情谊而再无其他。
甚至按照顾峤的一贯作风,还会忌惮于他,以至于真正地鸟尽弓藏,若他能侥幸逃离,此后两人也会再无瓜葛。
如此来看,两个人能走到今日这地步,是多么不易。
其中但凡走错一步,就难有如今的亲密。
商琅暗自庆幸,顾峤想的却是他的下文,但迟迟不见人再开口,眉间便一皱,主动问他:“于私呢?”
总不能,没了先前他的主动,他们之间半点私情都谈不上吧?
“于私,”商琅静默许久才说话,声音也是缓缓,像是在犹豫,“陛下聪明灵慧,届时臣或许也能与陛下谈天。”
只是到底没有当年的往来,如何也做不到心怀芥蒂。
商琅甚至不知道,在那样的情况下,他还会不会喜欢上顾峤。
男女之情那样的喜欢。
少年的情绪肉眼可见地跌落下来,商琅怕人再因着这么一句话继续胡思乱想下去,便接着道:“只是这一切都为臆想,如今我与陛下这般已是最好的光景,陛下何必去思虑那般多。”
一只温凉的手忽然塞进顾峤的掌心,少年错愕,这才瞧见商琅头一次、主动地,握住了他的手。
还是,十指紧扣。
顾峤彻底地僵在了那里,不知道该如何动作了,甚至都觉得自己忘记了呼吸,脑海反复回荡:商琅握他手了商琅握他手了商琅握他手了!
这可是那个最恭顺、最守礼的丞相!
还不是什么迫不得已,而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主动的。
顾峤越想越觉得不可置信。
等到回过神发现自己有点喘不过来气的时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方才那种好像忘了呼吸的感觉并非错觉。
简直……简直。
哪怕回过了神,顾峤指尖也是冰凉——紧张的。
但紧接着,他就用力,与商琅相扣。
手掌的热度在两人之间跳跃,丞相大人身上的冷意让顾峤清醒了些许,但脸还是热的,一直敛着眸子半点也不敢看他。
商琅这一举止实在是太过于突然,顾峤没至于会觉得人是突然开窍了对他有了点什么非分之想甚至还毫不客气地直接表达了出来,只是有些疑惑,还有一种镜花水月的不真实感。
有后一种猜想作祟,他不仅不动声色地隔着衣料朝自己大腿上掐了一把,还有意无意地加重了手上的力气,确保落在实处,这才放心。
他一直都在低头看商琅扣在他手上的那几根纤长的手指。
两人其实都白,但是这样交错在一起,丞相大人明显还要比他白上一个度。
是一种病态的苍白,然后被他过于用力的抓握逼出几抹浅红,当真是白玉染红尘。
顾峤舍不得放手,但很快地,察觉到了商琅退开的意图。
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气克制下来自己内心的那些冲动,最后他还是松了手,然后那块白玉迅速地从他掌心里滑下去了,红尘不见,仍旧清清亮亮。
果然是,镜花水月。
“臣冒犯。”商琅抽回手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这。
顾峤觉得自己当真是昏了头了,竟然没有顺着他这句话走下台阶去,而是问人:“既是冒犯,丞相缘何如此?”
这一句话显然是把人给问住了。
不知道是因为帝王对他的称呼是“丞相”,还是因为这句话本身的份量便过重,丞相大人无数次喉结滚动,都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顾峤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反应过来的时候有些懊恼,便道:“先生若是不愿意说,就——”
朕那个弱柳扶风的丞相大人 第2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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