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肖捕快来找郁晚,神神秘秘地说有人召见,视线在她周身打量几番,既好奇又惊诧,话语间还比往常多几分谦卑与客套。
郁晚不明所以,待随着他一路到县衙,穿过曲折弯绕的长廊,进入主间见到座上的人时,她总算明白肖捕快为何那般作态。
召见她的人正是今日在桥上遇见的那位大官,闵宵的上司,明镜司长使洛房端。
郁晚有些手足无措,也不知是不是身上案底太多,见官、尤其是见他这等专管纠察的官,心虚得格外厉害。
肖捕快行礼告退,只留下她一人面对座上两人。视线落在闵宵身上,他垂着眼看手里的文书,她又转向另一位,作势跪下行礼。
方屈膝洛房端就抬手让她免礼,见她有些紧张,面上露出个亲和的笑,“不必多礼,今日找你来是有求于你,请落座吧。”
郁晚见他无甚官架子,心里松懈几分,“多谢大人。”
“郁姑娘,我开门见山说直话。这一路走得不太平,随行的武侍或死或伤,眼下需有人补填空缺,一路护卫我等平安返京。听闻郁姑娘武艺高强,想询问你是否有意暂代此事?”
郁晚诧异地看向闵宵,洛房端是从谁处听闻她武艺高强之事不言自明,闵宵竟然会举荐她。
“此事凶险,你不必勉强。”洛房端又补充道,“待顺利返京,我会上书表赞你护卫有功,请求为你减刑。”
郁晚眼里一亮,忙不迭地点头应下,“多谢大人,我愿意的。”
事情谈得顺利,洛房端也甚是满意,虽未见识过这位郁晚姑娘的武艺,但能让闵宵一反常态主动推举的人定有过人之处。
“如此,待我与徐大人商谈妥当,你便跟在左右做事吧。”
徐大人是带着胥山监狱一行人来徐远县的领头。
郁晚起身行礼准备退下,方走出一步,她又停下来,一咬牙转过身,对洛房端商量道:“大人若需更多武侍,我还有一位合适人选可举荐。”
闵宵落在文书上的视线陡然变冷,指尖压得泛白。
“自然,他是何人?”
“他叫符松蒙,武将出身,功夫与我不相上下。”
洛房端惊讶地抬眉,“姓符,武将?”
郁晚心里突然发紧,怪她思虑不周全,符松蒙的家族在官府口中是叛贼,她恐怕好心办了坏事。
好在洛房端似乎并未在意,他没再多问,只满意地点头笑道:“如此甚好,我去找徐大人商谈,将你二人一道讨来。”
“多谢大人。”郁晚行礼告退。
待她走出几步,又听洛房端温声道:“闵宵,你去送送郁姑娘。”
郁晚的手指顷刻蜷紧,步伐变得僵硬,身后传出轻微响动,闵宵放下文书,淡声道一句“是”,起身朝她走来。
闵宵在前引路,一路无话,郁晚自身后跟着,仗着他看不见肆无忌惮地打量他的背影。
不远处已看到府门口,郁晚心上忽然生出几分急迫,有些不甘心一句话都不说,她捏了捏手指,出声叫住人。
“闵...”她该叫他闵大人还是闵宵?
未及她理清一句完整的话,前面的人已经停下脚步,闵宵转过身看她,脸色阴沉。
郁晚很不习惯他用这幅表情面对她,尤其他越是这般冷淡,越是在向她印证,昨晚的一切都只是她烧得糊涂,做了一场美梦。
这让她感觉难过,难过得有些生气。
“你不是说不认识我?”话说完她就开始懊恼,怎的一幅对闹了矛盾的恋人秋后算账的质问语气,她该表现得不在意一些。
“我没看见。”
闵宵的话没头没尾,郁晚疑惑一瞬,而后又立时明白过来,他说没看见那肥头男子轻薄她。
“你...你这般...”他如今身在这等官位竟然做假证。
“你冤枉他了吗?”
郁晚面上嫌恶,“当然没有。”
“那便是了。我若说与你认识,不论事实如何,必有人认定是你诬他清白,而我偏私。”
郁晚一怔,有些恍惚地看他,半晌轻声道一句:“多谢。”
闵宵微不可察地蹙眉,他不喜欢她对他这般客气又疏离。
“你为何要做走私之事?”他的视线扫过她一身囚衣,“你分明不缺钱,并不需要再做那等触法之事。”
郁晚生出窘迫感,让曾经的恋人看见自己过成这幅狼狈样子,委实有些丢脸面。
她含糊道:“我有些私事。”
闵宵闻言,瞬间怨气与怒气一道上涌,声音提高几分:“私事?你为了他不惜下狱?”
郁晚不解,“谁?”
闵宵未答话,仓皇转过身掩饰自己的失态,他深吸慢吐几回,压好情绪,淡声道一句:“走吧。”
既然要用作明镜司的武侍,自然不能是杀人行凶的大罪大恶之人...至少明面上不能是,故而闵宵去问了一趟,借着这个由头,他总算清楚她为何入狱。
好在刑期只有一年,知晓的时候,他下意识松了口气。
可很快他又得知,她与那姓符的男子一道被捕,一道入狱,又一道来徐远县。
自与她重逢以来,他这些年读的圣贤书、修的君子心仿佛全然化为虚无,他前所未有、无法抑制地生出怨与妒。
*
翌日上午,徐大人亲自来找了郁晚与符松蒙,解开他们的手脚镣铐,换了铁制颈铐,远看不显眼,近看便能发现是戴罪之身,且轻巧不累赘,不会妨碍佩戴者施展身手。
他将两人的信息登记在册,而后领着人去见洛房端,正式将人交付与他。
洛房端昨日与郁晚见过,便简单招呼。他端详了符松蒙许久,面上温和笑着,“你便是符松蒙?”
符松蒙抱手行礼,“符松蒙见过大人。”
洛房端满意地示意他免礼,而后笑盈盈地转向闵宵,“少使大人为我们挑选了两位高手,想来这一路该是通畅无恙。”
闵宵周到应声,视线转向面前两人,粗粗扫过符松蒙,而后落在郁晚身上。
郁晚与符松蒙又去见了他们的临时同僚,另外四位明镜司的武侍,两男两女,皆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身上带着或轻或重的伤。
他二人无声对上一眼,想来这一趟凶险不少。
徐远县的政务并不复杂,洛房端与闵宵亲自来看过一趟,一应官员的失职之处便已明晰,待上禀后再定夺如何惩处。
当日下午,洛房端带着一行人南下,他临时定下决策,在返京以前先去一趟延州的蓬浔县。
蓬浔县与徐远县毗邻,有官道直通,行上一日半的路程即可到达。此回徐远县起了洪水,幸而未造成大灾;蓬浔县在徐远县下游,承接了泄下的洪水,外加近日连天阴雨,当也有起洪的势头,他们这一回便是去看看情况。
马车行到天光晦暗时才停歇,因附近没有可供休息的客栈,一行人就地扎营。
洛房端与闵宵歇息在马车上,他自文书上抬头,就见闵宵倚靠在窗边,半掀开车幔,目不转睛地往外看,唇紧抿着,面带忿忿之色,手中的书卷已半晌没翻页。
闵宵一贯有着超乎年龄的冷肃之感,他往常还觉他太沉闷了些,但自从见着这位叫郁晚的姑娘,竟然频频露出年轻人鲜活的一面,这让他不禁笑出来。
洛房端放下文书在闵宵对面坐下,掀开车幔另一边与他一同往外看。
几位武侍生了一捧火,围着火堆幕天席地躺着休息。
符松蒙抱来一大捆茅草,细细铺垫平整,让郁晚躺下,而后又在她旁边给自己铺了一处地方,两人偶尔笑着说话。
闵宵面上越绷越紧,车幔都让他攥得发皱,手背筋骨尽显,大有冲下去找人理论的架势。
洛房端宽慰地拍了拍他的肩,叹息一声,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不喜欢符松蒙,但他所在的家族确是令人唏嘘。”
闵宵转回头听他说话。
洛房端娓娓道来:“这两年边北与十四州又起冲突,而早在十数年前我们就与边北打过一仗。那时符家军是主力,打了两年还算稳当,却在某一回交战之后符家主骨尽数未归,短时间内十四州连丢三城,而后京城传来符家主骨叛敌的消息。
那时阵脚大乱,找不出能代替符家的军将,迫不得已年逾六十的安国公府巍老侯爷重新披甲上阵,才将北方守了下来。彼时符家留在京城的人只有一老一小,八十岁的符家老祖母和不满十六岁的符家幺子符松蒙。符家朝夕间一落千丈,若不是看在符家以往劳苦功高、又有巍老侯爷亲自为祖孙两人求情的份上,怕是连这一老一小都要人头落地。
不出一年,符家老祖母离世,待符松蒙服完丧,圣上下旨将他贬为庶民,迁廊州做差役,此生不得从军。他以前也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虽还未立功绩,但一直被人以‘符小将军’称呼,不曾想会年纪轻轻便孤苦伶仃,被生生折断脊梁骨,蹉跎岁月。
符家风光时你尚在襁褓,我那时初入官场,与符家人交集不多,但深感有这等军将是十四州之福。虽陛下对符家叛敌一事深信不疑,对外也是此种说法,但许多人如我一般,总存着一份希冀。是不回来,还是回不来,旁人不得而知,若是后者,即使有人泼脏也无法开口辩驳。”
洛房端见闵宵面上沉静下来,又笑着道:“我说这些并非让你不计私怨,‘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这般年纪为心爱的女子闹一闹红脸再平常不过,只是劝你宽心,忧思伤身。”
闵宵认真点头,“多谢大人。”
洛房端抻一抻身上筋骨,“那我先歇息了,你也别熬太晚。”
闵宵熄灭灯烛,车厢里暗下来,他那一侧的车幔依然掀开半角,地上的火堆烧得旺盛,明黄的火焰映在郁晚脸上,他静静倚在窗边注视着,心间波澜平息,睡意缓缓落下。
今夜不见碎星,月亮孤零零悬着,悄无声息地从树梢爬上中天。
郁晚心间记挂着正事,到了时间便缓缓转醒,她静坐片刻,待意识回笼,起身去与守夜的武侍交接。
她百无聊赖地立在马车一侧,抬头看夜幕中莹白的月亮,竖耳听草间瑟瑟虫鸣。
不知怎的,她忽然似有所感,被莫名的心绪驱使着,转身向马车看去,正对上一双清凌凌的眼睛,映着朦胧的月光,波光漾漾。
闵宵眼睫一颤,扣在窗缘的手指轻轻收紧,心脏加快砰撞,声响震耳。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月光下的人,看她警惕的眼神转过来时变得惊喜,看她唇角上扬,盈盈笑开,看她踏着轻缓的步子袅袅走来。
她在他面前站定,俯下身向他凑近,眼里笑意明亮。
闵宵心间热得发烫,视线下移,落到她的唇上,他喉间滚了滚,几乎要控制不住地覆上去。他看见那双唇瓣微微分开,听见她压得轻软的话语。
“你想起夜的话我陪你去。”
郁晚等了好一会儿,只见闵宵半垂着脸不看她,久久没回话。
她以为他没听清,于是又问一遍:“你需要起夜吗?”
话音方落,闵宵猛地抬头,视线甚是凌厉凶狠,他恨恨瞪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隐隐让她瞧出羞愤之色。
郁晚不明所以,正要再问,闵宵一甩手将车幔拉下,遮得严严实实。
她心觉奇怪,为保稳妥,又靠到窗边用气声道:“有需要就说,别客气。”
这句话像是滴水落尽深海里,未听见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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