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王子的求爱
1
湿重的水蒸气阻滞在半空中,视线暧昧不明,周围的一切像缓慢下来。幼白的石材墙面不停地聚集起晶莹水珠,在柔和的光线下淌着涓涓小路。
俊流从冒着热气的大浴缸里探出裸露的上身,一动不动地趴在池边,手指慢慢转动着一杯盛满冰水的玻璃杯。一下午的仪式彩排让他稍感疲倦,于是将头枕在还留着细腻泡沫的手臂上闭目养神,漆黑的头发被打湿后紧贴着脸颊。
他平稳深沉地呼吸着,嘴唇碰触到肩膀上逗留的水珠。浴室内的高温能让肌肉得到彻底舒缓,泛红的皮肤上每个毛孔都热得在舒畅地喘气。
“殿下,我拿干净的衣服来了。”
在几声礼貌的敲门后,彭丝手捧着迭得整整齐齐的睡衣走进来,隔着浴池旁半透明的帘子,在被扑上来的蒸汽笼罩之前,她看到俊流脸上浮现一抹贴心的笑。
“婆婆,像以前一样叫我俊流好了。”
“你都已经长大了,我也是时候得遵守礼节了。”老妇人缓缓的声音显得十分耐心,她有条不紊地把衣服按照穿着的顺序放到门边的篮子里,取下已经一片朦胧的眼镜,随手抹去了上面沾染的雾气。
“只有我们两人在的时候没关系吧?”他支起脑袋,慵懒地嘀咕着,“今天你在浴缸里放的香料太浓,我快没法呼吸了。”
他说着轻微皱了下眉,却没有抱怨之色,故意透露的任性反而是亲昵的表现。
“忍耐一下吧,明天的场合太重要了,所有细节都必须一丝不苟哦。”看着俊流像是撒娇般的表情,仿佛在她面前他永远都有做孩子的权利。彭丝没有离开,而是笑眯眯地说:“要不要我帮你擦背呢?”
俊流欣然答应。从小时候开始就帮自己洗澡的婆婆,亲密得就像他的祖母一般。自从俊流进入军校住读后,他们已经很少拥有如此温馨的时刻了。
彭丝笑着一边卷起袖子,一边走到了浴缸前,难得小主人的好兴致,她的心里也满是甜蜜,“今天和朋友出去玩很开心吗?在饭桌上你很活跃,话也比平常多……”
“谁叫妈妈故意把我小时候的糗事说出来当笑料,有客人在场啊!”
他突然局促起来的声音让彭丝忍不住笑,对于今天一直被当做靶子捉弄的俊流,她虽然是十分同情的,但无疑让大家又回到了过去那平常的家庭氛围中,幸好,过去那件事情造成的裂痕应该能够渐渐被抚平。
“其实不止是今天,最近你心情都特别好吧?以前那种沉默寡言的样子,实在不太符合好动的年龄。”彭丝用浴网在他强韧光洁的皮肤上打着泡沫,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布满眼角的细密皱纹并没有让她的洞察力也迟钝下去,“是恋爱了吗?”
“……”俊流脸上的红晕明显起来,不好意思地趴进臂弯里,“你怎么发现的?很明显吗?”
“我可是看着你们两代人长大的婆婆,你们什么变化逃得过我的眼睛?而且,以前你父王也出现过相同症状哦。”
“真的吗,快跟我讲讲,是遇见妈妈的时候吗?”
彭丝笑而不语,像是故意卖关子一般停下了,任对方怎么催促也守口如瓶,只是卖力地替俊流揉搓着背部,按摩肌肉也疏通着经络,直到他舒服得忘记了出声,被浓密的泡泡所覆盖。她细细打量着青年成熟起来的面孔,脑海中不由地浮现出年轻时的义征,那个同样拥有受到诅咒一般的纯血统,黑发黑眼的孩子。
她脑海中的画面虽然已经被时间冲刷,退去了本来的颜色,但回忆是很奇妙的东西,可以将当初心中的带起的波澜无数次再现,甚至酝酿得比那时更加鲜活。
只记得那一天傍晚,义征像往常一样从园子里散步回来,却带着满身的泥泞,手臂和膝盖上也有了擦伤。他踏进房门,想要快步跑回房间,却被眼尖的彭丝发现了异样。
“怎么回事,你摔倒了吗?疼不疼?”
当时还只是一名女仆领班的彭丝焦急地查看他的伤处。少时的义征不是爱动的类型,最大活动的就是外出散步,除此之外总是安静有序的,因此彭丝也从没看见过他如此狼狈的样子。
“没什么,遇见一个讨厌的小子,好几次从外面翻进围墙里来偷摘桑果和樱桃,还乱打来这里过冬的野鸭,下人逮不到他,总是被他逃掉,今天让我撞到了,想给他点警告,他竟然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从没见过那么没常识的家伙……”
他接连说了一大堆话,显然情绪还未平复。彭丝抬起头,发现义征的表情并没有带着一丝愤怒或者厌恶。凭着女人的直觉,彭丝笑着应道,“是吗……少爷,你交到了朋友啊。”
于是主人的脸上便毫无预料地浮现出笑容,真实得让她的心里砰然一动。两天以后,彭丝在清晨打扫的时候,发现门外放着一小篮子洗干净的桑果,甜蜜的光泽像是一句最动听的问候。
那是在老国王仍然在世时,他们还住在前首都垠里的乡下时发生的事。
也许是蒸汽浴室里过于闷热了,彭丝觉得胸口像被石头压着,突然有点提不上气来。义征是不善于将感情表露在外的,但她知道在遇见那个人的时候,他度过了一生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之前和之后,都再也没有过的。
而彭丝伤感的是,她只是个下人,即便再怎样把主人当做亲人般珍惜,也只能旁观着这个家里年复一年上演的悲喜,无能为力地看着他们被没有结果的爱恨所折磨,最后只能与永久的遗憾一同埋葬于皇家陵园的荒烟蔓草间。
“婆婆。”
俊流的声音让她重新回到了现实,她一边应到一边赶快打起精神,“怎么了?力度还合适吗?”
“其实我还只是单恋而已……”青年慢慢地把身体缩进了热水里,身上丰盛的泡泡便全部浮在了水面上,他抱住膝盖坐在浴缸里,眉毛耷拉了下去,小声地说着,“我该怎么办?”
2
初春的夜晚虽然算不上冷,但室内的温度却比室外要低,书房里仍然燃起了壁炉,干燥的木柴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散发出一些恰到好处的焦香味。除了这摇曳不定的火光外,只有茶几上亮着一盏柔和的台灯,照着两杯热茶所升腾起来的热气。
光线暗淡的氛围为他制造了适当的隐蔽空间,齐洛觉得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紧张,但出于礼貌,他仍然坐得端正,直视着面前的一家之主。大概十多分钟以前,一个人呆在房间里看书的他听到了敲门声,原本以为是俊流洗完澡后又来找他聊天,打开门,站在外面的却是骁易,他传达了国王的邀请,并将齐洛带到了这个僻静的书房里来。
“听说你在前线的战绩相当优秀,带领的队伍也一直是受到表彰最多的,我也很为你骄傲。”
“有赖于您的帮助,我才有机会去战场,”齐洛谦虚地答到,“凭我所触犯的军法的严重程度,即便能逃过一死,也该直到现在都还是罪犯吧?”
“最出色的人都是不守规矩的,这是一个以成败论英雄的世界,重要的是,你有能力实现一个好结果。如果你失败了,自然谁也保不了你。”义征的语气里没有刻意的友好,但也不存在压迫感,“再说……我帮你也不是毫无回报的。毕竟俊流的回归让我的立场比较尴尬,你同意在法庭上供述是奉了我的秘令前去救他,也维护了我作为国王的声誉。”
齐洛笑了笑,心里却非常明白,这是个他不得不答应的条件,若非如此,他怕是也无法逃脱军法的制裁。虽然当众撒谎让他有些不安,但这也不失为一个圆满的结局。
“我可能没有资格这样说,不过俊流是个很重感情的人,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很大。我能理解在那种情况下,您不得不做出那么艰难的选择……”齐洛慢了下来,小心着自己的措辞,“但我希望这不会给他留下心理阴影,你们的关系也能够回复到以前那样。”
义征并没有正面回应他,只是若有所思地说,“看来我儿子非常信任你,遇到什么事也都会和你商量吧?”
齐洛似乎感觉到了对方话语中隐藏着深意,一时不知怎么接话。
“你很了解他。”男人进一步说下去,意图已经相当直白,“但是据我所知,你的背景可是一片空白。就连俊流知道得也很少,你好像不太愿意透露自己的事?”
“我没有刻意隐瞒什么,”齐洛坦率地说,“我承认有些事情我不想被别人知道,但是秘密每个人都有,我并没有隐瞒任何会和你们有利害关系的事。”
“有没有利害关系或许不是你能判断的。”义征毫不客气地纠正。在残酷的政治环境中长大造就了他的城府,虽然他并不是时刻都疑神疑鬼的类型,但齐洛这个人显然引起了他的注意,尤其是对方现在已经和贺泽皇室——这个国家权力的核心近到了需要警惕的距离,“如果俊流是个普通的孩子,我当然不会这么在意他到底在和谁交往。据我所知,当年你算是偷渡到贺泽的,也没有通过正规的途径进入皇家军校,因此躲过了背景审查,学校的档案里没有关于你过去的任何记录,这也是义续的失职,我就不再追究了。不过,如果你坚持什么都不说的话,我也很难延长你逗留在本国的期限。”
一番话说得非常明白,齐洛也并不觉得意外,“陛下想知道什么呢?如果我能够澄清您的疑虑,我是非常乐意这样做的。”
“你想要什么?”义征显然早有准备,只简单问了这几个字。他相信,不管在任何情况下,明确对方的动机都是得以了解一个人的最重要的途径。
齐洛脸上的表情有微微的动摇,他从心底佩服国王察言观色的能力,第一句话就问到了他最不愿意面对的事。
“我……什么都不想要。”他不禁露出一丝苦笑。
义征别有意味地打量着青年的眼睛,试图将其中更多飘渺不定的信息拿捏成型。他知道这个孩子的所作所为一定有某种力量在支撑,欲望也好,信念也罢,若不探个明白总会让人不安,“你不远万里来到贺泽,三年前拼死救出我的儿子,在后来的战场上更是不畏牺牲,屡建奇功。一个人用生命做赌注奋斗了这么久,现在就应该是得到回报的时候,你竟然说什么都不想要?不是太不合情理了吗?”
“我以前是有想要的东西,也一直抱着实现它的决心努力着。”他随即落寞地垂下眼帘,将目光落到面前茶杯上缭绕的白雾上,带着虚弱气息的音调显得疲惫,“但现在一切都成泡影了,已经没有希望了。我不愿说出来,并不是因为有必要瞒着您或者任何人,也许只是因为我还无法面对……还想逃避这个事实。”
青年脸上的痛苦表情非常真切,像是被这种消沉的情绪所感染,义征沉默了片刻,态度软化了些许,“告诉我是什么事?也许我能帮到你。”
齐洛没有接受他的好意,仍然低着头,“陛下,这恐怕是您的能力范围之外的事情……”
“我的能力或许比你想象的要大。”义征笃定地说。
3
从书房里出来之后,齐洛一个人往卧室走着。有着暗桔黄色灯光的走廊铺着厚实的地毯,让一路的脚步都悄无声息,而此刻他的内心,也如同空无一物的荒弃房间般寂静。
步子有些凌乱,他竟然觉得胸闷难当,不觉扶住墙壁停在了半道上,看着向前方无尽延伸的走廊,好像被沉重的孤独感所挤压,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后,他继续迈开脚步,上了楼,走到顶层尽头的一间客房,轻轻转动了门把。
房间里没有开灯,但首先感知到的确是一股奇异的香味,在视力不管用的时候,这香味显得尤其袭人。
齐洛觉得晕晕的,忙用手摸索着开了灯,柔和的橙黄色灯光照亮了室内,他便注意到书桌上放了一盆白色的茉莉花。
除了这盆新添的花之外,桌子的正中间还摞了两大本书,皮制的封面散发着温暖的暗泽。他走过去发现那是两本厚厚的相册。好奇心驱使他翻开了第一页。
里面的内容让他惊呆了。相册的每一页都贴得密密麻麻,有图片也有文字,但却按照日期和内容整理得有条不紊,它们大多数都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还有不知是从哪里收集而来的,关于齐洛的消息。
他隶属的空军部队每天的伤亡报告,他所参加的每一次战斗的始末,他的战绩和获得的荣誉,他所在空军基地的布局和情况,他领导的飞行队伍的成员以及任务内容,他所驾驶的战斗机型号和相关知识,他被战地记者所拍到的每一张照片和记录下的每一次对话。当然,还有每一封他寄来的信。
三年的时间,每一天都像日记般细细记录着他在前线战斗和生活的蛛丝马迹,足足积攒了两大本。
每翻一页,齐洛的心就被震动一次,这是种他从未体会过的,无法形容的知觉,他第一次这样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感。在达鲁非长大的人卑微而低顺,没有自我意识。因此在遇到俊流之前,他从来没有把自己当一回事。在这些年的服役生涯里,他远远地关注着俊流,看着这个即将站在国家顶点的青年渐行渐远,仿佛再也无法企及。直到这一刻,他却发现自己才是那个被一直注视着,紧紧追逐着的人。
一种巨大的内疚感充斥了他的胸口。就在这个时候,一双手从背后环了上来,将他抱进了怀中,温暖的呼吸吐在颈窝里。
他颤抖了一下,侧过头便对上了那双黑色的眼睛,像磁石般捕获着他的视线。
“吓我一跳,你从哪儿冒出来的?”齐洛忙用笑容掩饰住自己的心绪,“这么小个房间亏你也藏得住?”
“没有藏起来,是你看得太认真了,都没发现我在。”
“你把灯都关了,还说没有藏起来?”
俊流紧紧抱着他不放,目光落到了桌上翻开的相册上,若有所思地说,“比起我来,小洛你才是那个藏起来的人吧?”
“啊?”
“你很神秘。”俊流的脸贴在他的脖子上,凉丝丝的有些舒服,让他暂时不想动。“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突然非常想知道你的所有事情,想变成那个离你最近的人,为此我每天都花很多时间,收集关于你的各种消息,可是不管我怎样努力,还是感觉一点都不了解你。”
“为什么我就是没办法抓住你的心呢?”他的声音有些落寞,将身体整个靠在了齐洛的背上。
“……”齐洛无言以对。他内心的防线摇摇欲坠,禁不住想要回应对方的这份感情,但当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义征的话,那像是一张大网罩住了他,让他失去勇气。
“你不喜欢我碰你吗?”察觉到了怀中人的僵硬,俊流轻轻地说,“也许你说得对,我真的不知道还有什么方法能表达这种感情,我快讨厌死自己了。我想亲近你,想拥有你,想让你也喜欢上我。所以我想把最好的东西给你,也许能换取你的感情?但想来想去,都不知道什么能够吸引你……如果你是个会为金钱或者地位高兴的人就好了,至少我知道怎么满足你。”
“和隆非在一起的时候,他很迷恋我的身体,所以我以为自己有足够的魅力引起你的兴趣,美貌,这大概是我拥有的最好的东西了吧,”俊流苦笑了一声,“可是你却还是拒绝了我,我很害怕,怕自己在你面前变得毫无价值。”
“你是笨蛋吗?!”齐洛再也听不下去,抓紧他的手转过身去,让这个青年直视着自己,“真是难以置信,你都在说什么啊?说这样卑微的话,一点都不像你。”
“是你让我觉得自己很卑微啊,隆非他还能够回应我的感情。哪怕你只回应一点,我都会很骄傲,就像当了全世界的王一样。”
“可是……你不需要给我什么啊,我们又不是在做交易,我怎么可能用这种方式来衡量你?”齐洛的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我也不需要得到什么好处,才能够维持和你的关系。你未免也太小看我?”
“不是的!”俊流的声音有些激动,“你不明白……我的心情。”
我对你的感情,已经比你所能理解的,疯狂太多了。你以为我变得谨小慎微,我却比任何时候都要贪婪和自大,我要的不止是相敬如宾的友谊,而是你的身体,灵魂,全部的感情和人生所有的一切。只有我一个人如此着魔的感觉太痛苦了,我怀着对你最高尚和最污秽的念想,想把你也拖下水。如果乞讨能够得到你的垂青,我必定会毫不犹豫地跪倒在你脚下,如果强迫能够致使你的顺服,我也会不惜利用作为王子的所有特权,让你束手就擒。
俊流的脑袋一热,将还一脸茫然的齐洛推到后面的桌子上,吻上了他的嘴唇。起伏的胸膛紧紧相贴,传递着突然加剧的心跳。他尽量按捺住急躁的意图,没有胡乱地上下其手,让一切都显得自然温和。只要不去触发对方潜意识中的警报,就有的是时间来悄悄撬开那青涩果实的外壳。
环抱住他的躯体体温过热,齐洛在这甜腻的举动下没有过多躲闪。脸颊上到处移动的湿润的触觉虽让人觉得别扭,他却不忍心再推开对方,意识被心底深处发酵的负罪感所拖累,持续地沉溺下去。
王子的求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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