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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悲歌

    第十一章故人悲歌
    1
    “说吧,”在明亮复古的房间里,站在办公桌前的好友脸上虽然有按捺不住的怒火,却依然尽量在他的面前保持风度,“什么时候开始的?”
    进入他的办公室无数次了,第一次没有被他客气地让座,隆非不为所动地看着义续,轻松地问,“你是指什么?”
    明知故问的回答激起了义续的情绪,他不再犹豫,走过去便将拳头放在了对方的脸上。已经很久都没有无法忍耐到需要动手了,他甚至希望对方赶紧还手,以便再接着给他一拳更狠的。
    “你和俊流是怎么回事?你们什么时候变成那种关系的?!”
    “……”隆非用手背擦了一下被打的左脸,并不像曾经朋友之间的打架一般回敬对方,只是面不改色地说,“你知道了啊?”
    “有人看到了,在校园里!你俩究竟要丢多大的脸才甘心!你应该清楚,在你还没领到退役证书的时候,和下级学员过于亲密……不不,已经不是过于亲密的程度了!”义续因为情绪激动而有些语无伦次。虽然早已习惯了隆非的乱来,但对方这次的所作所为显然超出了他的底线,“这他妈是犯罪!我已经有足够的理由把你送上军事法庭!”
    “我们之间怎么交往是我们的自由吧,”隆非舔了舔红肿的嘴角,仍旧毫不愧疚,反而强词夺理地开起了玩笑,“我以为这个国家的民主至少还会主张下恋爱自由嘛。”
    “你明明是故意的。”义续无心与他调侃,一把抓住他的衣领,迫使他认真地看着自己,“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明明知道俊流是大哥最宝贵的东西。”
    “隆非,殊亚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十多年了,你要怎样才原谅我们?你还要怎么报复我们家才安心?!这种做法,你不觉得可耻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隆非沉默了片刻,冷冷地回答,“我和俊流可是两情相悦,就这么简单。”
    义续听得快气绝了,怒到极点反而冷静了下来。他暂且放开了这个只会闯祸的混蛋,焦躁地来回走了几圈,半晌才又憋出一句,“如果哥哥知道了的话,非杀了你不可!”
    “听你这么一说,还真想看看他的反应呢。”隆非的眼神有些放空地望着天花板,像是在想象着那个男人留在记忆中那张冷酷的脸,“我回来这么久都不召见一下,义征他该不会早就把我当成死人了吧?”
    “大哥不是那么无情的人。”义续听出了对方话语里的怨念,耐着性子辩驳。他明白这两个人之间的死结也许永远没有打开的那一天了,但他仍不希望隆非继续固守着这份恨意,“等着你去的那家疗养院里的房子,就是他亲自为你挑选的,他还专程去看过,确保所有的设施都齐全。你不领情就算了,但他真的有尽力补偿你!”
    “呵,我知道啊。他让俊流来我身边,如果也是补偿之一的话,那我真的很满意……”
    “见鬼,你还能再扭曲点吗?!”义续打断他不堪入耳的话,实在佩服自己还能理智地继续对牛弹琴,“大哥他明摆着是完全信任你,才把俊流托付给你去教导,那孩子总要早点适应战场,学学怎么指挥军队的,这也是我同意他去的初衷。你他妈倒好,就做出这种混账事来回报我们?”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当年的事每个人都是身不由己,为什么到现在还未想通?”义续停下来叹了口气,看着这个曾经因为他们的决定而失去至爱的男人,未曾消失的内疚让他的愤怒就像釜底抽薪般熄火了,“我和大哥从来没有逼迫过她,殊亚是自愿的。她代表贺泽去和邻国谈判,谁料到会被对方看上?虽然对她确实很不公平,但如果她不去墨德兰的话,对方结盟的意愿就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当时的战争爆发迫在眉睫,就算是为全国的民众着想,不得已的时候牺牲一个人……”
    “你现在还有脸说她是自愿的?”隆非的声音陡然变了,他感到一阵由内到外的抽搐,“你别告诉我你们必须靠毁掉一个小女孩的幸福才能保全我们的国家,这就是你们卑鄙的大义吗?!别让我恶心了!作为男人我真他妈感到羞耻!”
    一瞬间整个胸腔都在震动。隆非还未察觉,自己便已失去了理智,长久以来被时间所压制,以为早已尘封的仇恨又在心底肆虐起来,伤口一下被拉扯得血肉模糊,这痛熟悉得令人害怕,它曾伴随他度过战场无尽的日日夜夜,根本不可能被遗忘。
    “如果我的军队够强大,即便不结盟也能够战胜敌人的话,当然没有任何女人会被当做无谓的牺牲品。可惜,我们是弱者。”义征的声音尖锐地回荡在耳畔,永远是他反驳不了的回答。那天,穿着睡衣的国王在凌晨时走进客厅,看着还跪在原地的他,慢慢坐到了对面的沙发上,轻声说,“恨我吧,隆非,也恨你自己,我们都是可悲的弱者。但区别就是,我将背负这份可悲继续走下去,而你现在的样子,只会让自己更可悲罢了。”
    听了这句话之后,隆非便终于从地上爬起来,默默走出了房门,从此离开了上官家,也离开了皇家军校。经历了漫长战争岁月的他,其实比任何人都想要原谅义征,但却不知道发生过的悲剧怎样才能从脑海中抹去。走之前还一直那么健康活泼的殊亚,嫁给了那个年龄可以当她父亲的老国王,仅仅第三年就病死在遥远的他乡,甚至来不及听到隆非从战场上传来的第一次捷报。而隔了两个月才知晓她死讯的隆非,就像是灵魂被掐灭了最后一丝残火,他深刻品尝到了所有期盼燃烧殆尽的灰烬,那是和爱人在茫茫的空间与时间中错过,最终失散在生死两端的绝望。
    2
    从义续的办公室冲出来,隆非正好撞上了站在走廊上的少年。
    他愣在原地,看着同样六神无主的俊流,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他觉得用不着确认了,毫无疑问,对方已经一字不差地听见了他们争论的所有内容。
    “你们聊完了?我可以进去吗?”俊流垂下眼帘,缓缓地开启紧闭的嘴唇,平静的语调仍然保有最大限度的从容。见隆非迟迟不让路,他抬头看了一眼他,很少见的,在少年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目光下,这个男人露出了尴尬的表情。
    完蛋了。隆非下意识地想着,只好往旁边挪了一步,由着俊流熟视无睹地与他擦身而过,推开门进去了。他回头看了眼坐在办公桌前的义续,有些佩服这个男人所设下的小小圈套,毕竟已经非常了解对方,义续当然明白什么样的话题能够致使他失去冷静。
    打量着他面庞紧绷的侄子,一向以通情理着称的校长并不急于立刻刺激他,只是尽量平常地问,“这几天你都去哪儿了?”
    “您突然叫我来就是要问这个吗?”俊流的情绪有点微妙的波动,他显然明白自己能够听见这次的争吵不是什么巧合。
    “回答我的问题。”义续交握起双手直视他,给了这个犯了大错还不打算服软的孩子些许压力。
    虽然憋着一口气,俊流却不想挑起无意义的争辩的苗头,一五一十地说,“最近小洛生病,我去照看了他几天。”
    “小洛……?”义续自语着,同时在记忆里搜寻着这个名字,直到终于想起了那个少年的模样,“你什么时候跟他这么要好的?我听说过,他有些不适应训练,前几天已经叫校医留意了,你去也帮不了什么忙,缺勤次数太多的话战术军官有权力让你留级,懂吗?”
    看着依旧心不在焉的少年,义续忍无可忍地拍了拍桌子,“听见了就回答,你的规矩哪儿去了?”
    “我知道了,长官。”俊流有些勉强地答道,他深吸了口气,觉得房间里闷得慌。
    “你和隆非之间的事,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吗?”义续停了一会后接着问,语调虽严厉,但气氛比之前那场已经缓和多了。
    “没有。”俊流眼睛都没眨,平静地回答,脑海里仍然徘徊着隆非刚才的样子,“事实就那么简单,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我不但是以上级的身份问你,而且是以你叔叔的身份,”义续显然对他的消极态度很不满,“你父亲拜托我管教你,所以这是我份内的责任。况且,你也不是头一年入伍,应该早就有身为军人的自觉,学校校规第一编第二章第六条里面怎么写的?背给我听,大声点儿。”
    俊流犹豫了片刻,不情愿地开口,“……职业军人之间的职业关系和单位的团结一致,是建立在营区环境内的相互信任、互相尊重基础上的。营区环境内的性活动会腐蚀互相信任和互相尊重,分散有关单位准备完成使命的注意力,因此是不正当的,违反职业道德的,也是不容许的。”
    流利地背诵完毕这每学期都必须复习的条例后,处在叛逆期的少年不说话了,他显然明白这一次触犯的禁令,根本不是逃一次课能比的。俊流的人生阅历只是初步阶段,军校的校规树立起了他绝大部分的行为准则,因此还做不到完全卸下负罪感。
    “这件事情若真的传出去,影响不知道有多恶劣,所以我不会声张,如果你能及时纠正自己的行为,我也不会告诉你父亲,毕竟你是受害者……”
    “并没有,”没等他说完,俊流便忍不住出声了,“我是自愿的。”
    “上官俊流。”义续站了起来,拉长了脸对这个毫无自觉的少年说,“你还未成年,不能为自己的某些行为负责,这就是我唯一对你仁慈的原因。隆非他比你大二十多岁,你不会不明白他的行为是什么性质吧?他必须承担全部责任。你刚才也听到了,他承认他是在迁怒于你。”
    “我不管他是出于什么目的和我在一起的,错误既然已经造成了,这不影响您对结果的评判。”俊流的内心感到一阵沉重,忍不住提高了音调,“但是,您站在过去那件事的立场上来责问他,不觉得有点心虚吗?”
    义续顿时语塞。这个少年的敏锐有时候让人很伤脑筋,他曾经以为能按照普通孩子的思维方式来约束他朝理想的方向发展,可结果是俊流在很多情况下都保持住了自我,并早早地拥有了独立的判断能力。
    “与其说我是受害者,我倒不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其实,不如说遇到我的他比较倒霉,受了无法复原的伤,还被赶出军队。这个人原本跟我们没关系,却把爱人和人生都牺牲给了我们,上官家欠他的还不够多吗?”
    俊流的眉毛低垂下去,心中的沉重竟变成了一种痛楚。他以前就隐隐感觉,这段关系就像是他一个人的单恋。就算只是一个孩子对成熟男性的憧憬,但他确实身心都依赖着隆非。如果不是这个男人的强大支持,俊流不可能这么快就度过战场上所经历的打击。相比之下,隆非从来没有认真对他谈过关于自己的事,所有的试探都被敷衍过去。
    但就在几分钟之前,俊流第一次目睹了这个男人真正的愤怒,窥见了他讳莫如深的过去,这种巨大的陌生感给了他强烈的冲击。
    俊流的心就像被那冲击给洞穿了,他终于知道,隆非掩埋在内心深处的回忆,这个男人所最珍视的人,原来一直都在,只是完全在自己无法碰触的地方。
    好不甘心。俊流紧紧握住了拳头,却越发感到无力。
    “总之……我会让人尽快送他去郡蓝的疗养院。”义续被他的质问说得有点泄气,也因注意到了少年的低落情绪,打消了继续责备他的念头,他隐约咳嗽了一声,恢复了公事公办的矜持语调,“你们的不端行为已经触犯军法,早就够格受到审查,我也只不过念在旧情睁只眼闭只眼罢了,但是这件事情既然有人看见了,若再放过你,我今后会失去管理学校的威信。”
    “悉听尊便,长官,您不需要向我作解释。”
    “从明天开始你会受到行为查看,开始一个月的受限期,并担任二十天的重体力纪律勤务,每天需书面报告你一天的行踪给连战术军官,同时记过十次,自动降级为二级学员,除了教室、餐厅、宿舍,和勤务地点,这个月禁止去营区其他地方参加任何活动以及约会任何人,处罚决定稍后会由纪律官以书面形式交给你。”
    3
    俊流默默接受了他入学以来从未有过的重罚后,从那栋爬满藤蔓的旧砖楼里出来的时候,看见隆非就坐在往常的花台位置上抽烟。
    很久以来即使接近到可以肌肤相亲的程度,他也习惯站在远处望着隆非。那深刻坚硬的轮廓只不过是低贱的不纯血统的表现,因为劳累而布满血丝的双眼边都是细密的沟壑,粗糙得有着颗粒的皮肤常因硝烟的覆盖而灰黑。比起经常出入家中的儒雅倜傥的贵族或官员,俊流在战场上看到的他简直邋遢得难以忍受。这个男人拼命抽烟一句话都不说的样子,起床时草草地打着领带的样子,全神贯注地拟定战略,急噪时口无遮拦地骂粗话的样子,都比吻着他的时候要真实。
    见他将目光投向这边,俊流便慢慢走过去,不愠不火地问到:“在等我?”
    “我觉得你可能有话要跟我说。”隆非微微眯起深陷的双眼,拿下了嘴里烧得光秃秃的烟头,并没有与他四目相接,他随手用衣袖拍掉了身边石台上的尘土,“坐吧。”
    等他刚刚坐下,隆非便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轻声问,“挨骂挨惨了吧?”
    俊流摇了摇头,半晌后说,“我想问个问题。”
    “你在抱我的时候,心里全是仇恨吗?”
    “呵,”隆非笑了笑,重新摸出了一支烟点燃,“做爱的时候如果参杂其他的情绪,会很不尽兴的。”
    听到对方这种时候也不正经的语气,俊流一点也笑不出来,“姑姑的事情我以前听说过一些,你现在还恨我父亲吗?”
    隆非深吸了一口烟,想了想说,“我还不能原谅他吧。不过,这和你没关系。”
    俊流的心里稍微好受了一点,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他迫不及待地说,“还有你的很多事,都从来没告诉过我,感觉你一直当我是小孩?”
    “你本来就是小孩。”隆非轻哼了下,正要再抽烟,又开玩笑地补充了句,“我第一次做爱的时候要是能让对方怀个孕,生下来的孩子现在都比你大得多了。”
    “畜生。”少年咬了咬牙,决定再也不买他胡言乱语的帐,一股脑说到,“真把我当小孩就不要干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在你之前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防备的经验都没有,根本就被你玩得团团转。我才活了这么短的十多年,你就占了全部了,但是我出生前那么久,你都有自己的生活,你干了些什么我一无所知。这不公平!我讨厌这样。”
    “哈哈哈,别说这么可爱的话啊,我会忍不住亲你的。”隆非大笑起来,将脸凑到少年的耳畔,吐出一口烟代替他的吻,却呛得对方咳嗽不停。
    俊流一把推开他的脸,表情又气又急。明明是自己内心真正的痛处,不管怎样严肃地说出口,却总被对方当成孩子气来处理。俊流从没有那么烦恼过自己的年轻,更加成熟的言行也已经装得好累,只怪这个男人的气场太强,让他不自觉地就想追着他跑,更接近他所在的位置,与他平等相对。
    但他总算明白了,时间沉积在一个人身心上的痕迹是最顽固的,像河流千百年来冲刷成的沟壑,变成了灵魂的纹路,每一道都需要他用同样长的岁月去铭刻。
    “你别老在我面前摆成年人的架子,好像对什么都看得淡。”俊流对他的轻浮有些不服气,不觉加重了语气,“其实谁都没你幼稚,连一个过世了六七年的女人都放不下的懦夫,我才不稀罕。”
    “‘懦夫’……你不愧是义征的儿子啊,遣词用句都这么像。”隆非也不争辩,轻轻抖掉了一截烟灰,若有所思地望着天边厚重的云层,“十年前被他教训,十年后回来还要被你教训,我还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嘛。”
    听出了他口气里的一丝沮丧,俊流噤了声,悄悄偏过头看向隆非的侧脸。对方连抽了几口烟,表情虽然没大的变化,但显然陷入了一些心事里去,当笑意从他嘴角褪掉,沉重的沧桑感就会瞬间自眉间流露。
    有一分钟的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情绪仿佛也跟着沉淀下来了。他吐出一口呛人的白烟,目光仍然朝远处放空着,头顶的云层渐渐低垂欲雨,那色调阴郁得如同彼此无法趋散的愁绪。
    “每次要下雨的时候,我的腿就会痛得心烦。”说着,他挪了挪那条用钢板和假体修补起来的右腿,它曾在主人指挥撤退的时候被一枚近距离爆炸的榴弹击中。
    “在战场上,没有什么对错,每个人都是杀人犯,战争时期,也不会有正常的道德。不少抱持着热血正义感的军人来了前线,没过多久就陷入空虚。至少对我来说,当我杀死第一个敌人的时候,对未来再也没有了任何期待。”隆非低下头,自言自语说着,“我最后的一场战役,失去了这条腿和最要好的战友,还有将近三分之一的士兵。后来,你就再也没有拒绝过我,是在同情,还是对这条腿有愧疚?”
    俊流的心立刻无法避免地抽紧了,握住了冰凉的手指,说不出一句话来。
    从前线回到首都不到一星期,就传来了败仗的消息。由于战前所收集破译的情报出了纰漏,导致指挥官做出了错误的判断。西北前线的主力部队中了敌军声东击西的圈套,死伤惨重。
    上万士兵的生命让俊流不堪重负,整个心理防线都在瞬间崩塌了。军校里的练习不用承担任何风险,实际战争的残酷却没有丝毫的侥幸。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敢见任何人,最严重的几天里意识都开始恍惚,如同行尸走肉。那次的打击太致命,摧毁了他所有坚固的信心。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心理干预和的药物辅助治疗,他才勉强回到了学校。
    再见到受伤之后的隆非,他走路的每一次颠簸都会让俊流的心跟着颤抖。这个男人放弃了安全撤离的机会,坚持指挥陷入苦战的大部队直到脱困,是他为俊流的过失作出了弥补,避免了更大的牺牲。那之后,前线失利的原因对外封锁了,人们唯一知道的,就是被他们视做英雄的将军终于脑袋糊涂,有负众望,因此在他回国后一直受到冷遇甚至诋毁。
    没有谁来问责俊流,就连隆非待他的态度也没有丝毫变化,但这实在是太糟糕了,无处纾解的负罪感让他变得极端自我唾弃起来。
    隆非皱起眉头,他最受不了的就是俊流的这种沉默,像个犯了错就躲他远远的孩子,回避他的殷勤,让人搞不清楚是谁在惩罚谁。他于是摁灭了烟头,伸出手转过了他的脸,大声说,“迟钝也要有个限度,你还不懂吗?是我一直在依赖着你啊。”
    看着少年瞪大的眼睛,隆非干燥的手拂过他的额头,露出温柔的表情,“遇到你之后,我渐渐又想起来了,我是在为什么而战。受到这种影响的不只我一个,你不愿呆在安全的司令部,坚持跟随我的部队一起征战前线的那半年,你不知道大家的士气都被你鼓舞起来了吗?看到你在努力,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有了光彩,你却丝毫没有察觉?”
    “殿下,你不是一个小士兵,而是整个军队的精神支柱,你生下来不是为了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而是必须给与所有军人战斗的价值。正因为在你身上,我感受到了这份价值,所以我和我的士兵很乐意为你去死。”
    “隆非……!”
    男人自嘲般笑了笑,没有停下来,“军人的命就是草芥,是只会打仗的工具,至少要好好履行工具的职责。是你的爱把我粉饰得太好,把我奉承到得意忘形起来。你还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吧?嗯?”
    看到俊流不知所措的神情,隆非有些心软了。很多时候,他也觉得自己是不是对这个孩子过于严厉了点。若真能选择,隆非宁愿他就是一个无名小卒,一生都在自己的麾下尽职,而不是一位需要在战争时期成长起来的储君,等待着后者的路,无疑更加艰难。当他想到这里,脑海里便浮现出义征的身影。
    “总之,我谢谢你的心疼,但麻烦你也不要小看我的觉悟。”他收起了私心,将目光转向了俊流,平静地说,“以后多向你的父亲学习吧。”
    为什么你自始至终都这么温柔,也这么无情?
    俊流呆呆地看着他,没能说出口。两人之间的距离感又一次捕获了他。虽然如愿以偿地从对方的真心话中得到了慰藉,同时却又有另一种莫名的悲伤笼罩而来,无声地将他整个人虏进了阴影中。
    4
    临近下午上课时,俊流急匆匆地走了,他的不良记录分量已经太重,如果再缺勤,期末的评估报告就真的没法入眼了。
    两人的道别没有拖泥带水,只是约定好等隆非启程去郡蓝的时候,俊流再来送行。目送着少年刻意加快着步伐走远,背影很快模糊了。隆非仍然坐在原处,百无聊赖地又点燃了一根烟,等着雨点落下。
    早知道走得这么突然,之前就该多做几次,不该跟他客气的。他向天空吐着烟圈,心情郁闷地想。虽然郡蓝离皇家军校也不算太远,但总是没有住在学校方便,以后见面的机会怕是很少了。
    “哎,真不想放手啊。”隆非伸了个大懒腰,顺势躺倒在花台上。军服已经脱了,也不招人待见了,索性再也不用顾及形象,可以和年轻时一样放肆。
    晚上再去找他玩好了。这个念头浮现出来后,他皱得死死的眉头才稍微舒展开来。
    这时,他眼角的余光注意到了不远处站着的一个人,隆非转过脸将视线直直地投了过去,对方却没有闪躲,反而上前了两步。那一身蓝白色的制服在这个远离空军学院的地方尤其显眼。
    对方的气势非等闲之辈,让人无法忽视。隆非便坐了起来,看着面前这个毫不顾忌地紧盯着他的年轻中尉,觉得他那张脸有说不出来的熟悉。
    “你是……?”他取下嘴边抽了半截的烟,疑惑地问。
    彦凉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打量着他。客观来讲,他还是很欣赏这个男人的魄力的,他从一个毫无背景的乡下野小子变成上官家的密友,在这些最高权力者的身边分享着他们的生活和秘密,甚至占有他们的感情,这是彦凉根本不敢想的事,因为他不知道怎样摆正自己的位置,才能和俊流相处。
    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却能够毫无顾忌地吻他,抱他,向他索求一切。而自己明明是上官家的一员,却无法靠近他,更无法碰触他。不如说正是因为这层血缘关系,那个少年才遥不可及。面对这个无奈的现实,彦凉只有唯一的方式:如同许多年前他粗暴地糟蹋掉了俊流的好意,那块递过来的漂亮蛋糕,对方非常受伤的表情满足了他的情感需求,给了他安全感,那种安全感不能被任何人夺走。
    他握紧拳头,看着面前这个让人不舒服的瘸子,吐出的字句犹如敲击在石板路面上的冰雹。
    “滚吧,给我离他远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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