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阑人散,张泽仁引了客人,走到厢外一只弧形的大露台去,与他们说着最后的道别的话。
农历十六,黑丝绒般的穹庐上,那片霜白的月亮,恰恰地升到中天,明亮慑人,仿佛一块熟银,又软又白,徐徐降下的光辉,像一阵湿雾似的,氲在人们的面上,把那些模糊的身影边缘,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华露,映照得莹莹发亮。
按照惯例,依旧是人手一份“辛苦费”,筵席将尽时,由廖经理分发。他围着那只花梨木圆桌,走上整整一圈,微微佝着腰,将烫金装裱的红包,满脸堆笑地递过去,小心翼翼地放置在洁白的餐具旁,眼巴巴地等着,直到人家伸手接过,把它们窸窸窣窣地揣兜里,才肯放心地倾过身子,再去打点下一个。
至于陪赴着客户,将各色不同的酒品,往肚里灌了一杯又一杯的郁昌和刘青云,则像两个最为低等的小厮一样,面面相觑地候在一边,在等级森严的排序之中,被夺去了平日的活计,顶着腔子上热燥燥的脸,喝得眼皮都泛起桃花了,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些什么,再能如何地表现。
好吃好喝一番,有酒有肉还有钱,临走的时候,那些主任的面上,俱是一副油红发亮的神情,脸上笑意蔓生,似乎对于自己被叫来做了陪客一事,丝毫不显半点在意,心满意足地踏了出去,勾肩搭背、三两成群,在酒精的作用下,各个原形毕露,更有甚者,还没走两步路,就步履踉跄,跌跌撞撞地跑去盥洗室,一阵翻江倒海,把胃里的内容物,统统翻了出来,倒得干干净净。楍妏后續鱂茬м𝔦м𝔦se8.c𝖔m哽薪 綪箌м𝔦м𝔦se8.c𝖔m繼χμ閲dú
场上唯二清醒的,只有肖应明和张泽仁,全程以茶代酒,不沾杜康,等到客人差不多都走光了,两人仍然难舍难分地,在露台吹着冷风,促膝长谈了一刻钟,眼见着彼此的关系,比起宴会开始时,还要更近了一步——
可能,需要归功于那匹马,或者,归功于那函信……当然,也有可能,是别的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
郁昌在里面,隔着一墙薄薄的玻璃窗,一边和其他人一齐动手收拾残局,一边睁着发热的醉眼,往那两个亲亲热热交谈的身影望去,不由得暗暗一嗤,冷嘲热讽地想道,原来有钱人笼络的手段,也不过如此而已,看那个样子,简直像是下一秒钟,就要和院长的儿子亲到一起。
他正在心中腹诽,没成想,自己所诽谤的两名对象,却在此时姗姗地折返回来,裹着春夜的凉气,一前一后,纷纷回到包厢,道别一声,收拾东西,便准备真正告辞。
“师兄留步吧,不用送了,医院就在对面,时间还早,我直接走回去,正好饭后消食。”
肖应明笑意盈盈的,一张清癯的脸上,泛着微微的红色,从椅背上勾起风衣外套,拎起颇有些学生气的黑色双肩包,将自己重新拾掇得板板正正。
快要走到门口时,他忽然顿住脚步,转过头去,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映着冷光的金边镜框下,眼神不经意地从郁昌和刘青云的身上掠过,嘴角莫名地,往上略略地一勾。
“……能被师兄选中,倒也是造化。”
“能与应明有一段同门情谊,才是我的造化啊。”
张泽仁秉持东道之谊,将人送至厢外,十分怅然地微微一叹,发出一声不知真假的感慨。
“当真是虎父无犬子,看到应明的样子,就能知道,肖院长当年,是何等勃发的英姿——唉,只可惜我那不成器的大儿子,若是能学得你的万分之一,我就心满意足了。”
肖应明会意地一笑,生受了这番夸赞,不再多言。
他说不让人送,就真没让任何人跟上来,尚未走出包厢,表情便渐渐回冷,再次恢复成不苟言笑的精英模样,随着显示屏节节跳动的鲜红数字,以及开启又关闭的电梯门,逐步沉入黑暗之中,直至身影消失不见。
鲜黄的灯光,柔柔地撒下来,像一层透明的纱幔,笼罩在每个人的身上。
至此为止,宴会可谓是完满结束,客户全都走了,只剩下公司的内部人员,围着零落的餐盘用具,聚拢成一个圆圈,开始做会议总结。
郁昌仍然坐在下位,左手是医学部经理,右手是刘青云,面皮滚烫滚烫,泛着青的眼白上,爬着一道道粉红的血丝。
他的酒品一直很好,就算喝得胃里难受,也一声不吭,只是愣愣地盯着圆桌中央愈发娇艳欲滴的康乃馨,计算烛台上面那些只剩短撅撅一截指节长的无烟香薰,到底何时才能燃完——这种花果香,闻得太久之后,竟激起他胃里一阵无法自控的恶心来。
窗外夜景灯火通明,张泽仁不紧不慢落座,摩挲着手中一盅续了热水的净白瓷杯,在袅袅升起的白雾中,扭过头去,闲闲适适地,往外面华灯初上的景象,出神地望了一会儿。
那些五彩缤纷的霓虹,透过一层明净的玻璃,烁烁地闪耀在他的脸上,显得这张儒雅的面容,愈发地英俊起来。
室内一时鸦雀无声。
顶头上司坐镇,任谁都不敢造次,只能舍命陪君子——若是对方就这么一言不发,坐到天荒地老,他们一干人等,也只能把自己的一只屁股,牢牢地黏在椅面上,直到沧海桑田之后,化成形态各异的几尊化石,被考古队挖掘出来,送去未来的博物馆,做一次专题展览,命名为《官僚主义害死人》。
好在对方的心思,并非这般歹恶,也没有领导折磨员工的恶趣味,故意把人留下来,加一些无谓的班。
他好像只是应酬得有些疲累了,暂缓精神,稍作休憩后,就重新站起身来,眸光敏锐地一扫,便把底下员工的众生相,统统收入了眼底。
“辛苦大家了。”
张泽仁细细地拢了拢衣襟,欠身笑道,视线的焦点,往郁昌和刘青云的脸上,不着痕迹地落了下去,像鸟的尾羽掠过湖心,尚未激起一圈涟漪,又很快收回来。
那张白皙的面皮上,带着一种淡淡的和蔼,以及隐隐的笑意——仿佛在冰天雪地里,窥见自己支起的竹筛之下,已经引来了探头探脑的鸟雀,贪食地伸着脖子,正要啄食洒下的秕谷。
他云淡风轻地,对廖经理使了个眼色,对方心领神会,走到一边,不知鼓捣什么去了。
不到半分钟,几人的手机,都纷纷地震动起来。
郁昌掏出那只黑壳机器,按亮屏幕,定睛一看,发现微信里面,属于廖经理的那条信息栏,突然跳出一个红点,仅次于被置顶的郁燕,高居第二。
他眯着半醉的眼睛,往上面随意地一觑,灌下去的那些酒,立刻就被刺激得醒了大半——
对方发起了一笔转账,“1”后面,足足跟了四个“0”,金额一万。
旁边的刘青云显然跟他一样,一双眼瞪得铜铃般大,左看看,右看看,最后惶恐地抬起头,盯着一桌之隔的张泽仁,张了张口,欲言又止,神情竟有些不安。
“今天让大家劳累了一番,我让远东代为转达,算是一点心意。”
张泽仁迎着下面各异的目光,不躲不避,笑了一笑。
“有些晚了,我就不再奉陪了,大家都早点回吧。”
他往郁昌这边,最后看了两眼,风度翩翩地,冲他们颔一颔首,又道:
“——等到再过几天,小郁和青云两个,都清醒过来以后,我们再找个时间,聚在一起,好好地聊聊吧。”
郁昌的车还没修好,这段时间,郁燕在放学之后,只能和对方一起,搭乘计程车回家。
她刚刚从校门出来,还没走近哥哥的身边,就闻到了一股不浅的酒味,就连遇到的司机师傅,都在开车的时候一心二用,忧虑得频频回头张望,连声叮嘱,让乘客看着点,生怕后座的这个醉鬼,什么时候就稀里哗啦地吐了一身。
回到家后,楼道里黑咕隆咚,好巧不巧,声控灯还坏了一个。
她原本想撑着对方的手臂,把哥哥架上楼,当他的人肉拐杖,没想到郁昌却清醒得很,周身一股熏人的酒味,还能如履平地,根本用不着人搀扶。
“哥。”
郁燕不由皱眉,忍不住开口,语气有点埋怨,“这段时间,你明明很少喝成这样了——又是什么应酬啊,那些人还是医生呢,也不怕肝硬化。”
黑夜里,郁昌稳稳当当地站在阶梯上,闻言之后,转过头来,一双眼睛灼灼的,仿佛两丸黑水银一样,在醉红的脸上,流转着暗处的微光。
他一惯是走在前面的,恰恰比她高出几阶,正准备掏出钥匙开门,此时回过头,居高临下地俯视过来,竟显现出一丝罕见的、慑人的神情。
“哪里是什么应酬。”
郁昌不知想到了什么,兀自地冷笑一声,声音橐橐地荡在楼道里,和砖石水泥碰撞在一起,又硬又沉。
“——倒是一桩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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