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衙门升堂结束,谢萦赶紧站起身来去看兰朔的情况。
黄皮子的两只爪子仍在狂挥乱舞,砰砰捶着地面,发出一阵阵尖叫。白刺猬却不管那么多,下了班就带着徒子徒孙们飞快地跑回了地道。
皮鼓和烧完的木柴都被刺猬们运走了,这座地下洞穴除了一条地道外,大概还有许多分岔,像一座四通八达的地下宫殿,里面不知藏了多少地仙精怪。
少女却没心思管那么多,盯着面前男人的嘴唇看,只见皮肤依然光洁,不像有烫伤痕迹,急道:“你没事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兰朔却但笑不语,附在她耳边轻声道:“出去再跟你说。”
凡人想要借助非凡的法力,往往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会消耗精血乃至于透支灵魂。看兰老板这幅神完气足的样子,倒不像是这种情况。
谢萦心想他多半是使诈,虽然很想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但毕竟黑老太还在旁边,她也不好就在这里明目张胆地露出马脚,便只意味深长地在他脸上摸了摸。
两人窃窃私语几句,谢萦微一沉吟,朝墙角里一指。
黄皮子输了斗法,以后便不能缠着妞妞了,丛增芳得知女儿获救,正在喜极而泣。她一边大哭,一边勉力用胳膊支撑着身体,像是想过来给他们道谢。不过她五天水米未进,身体实在太虚弱,没人架着根本站不起来,只能继续在墙边靠着。
虽然大概是障眼法,可那到底是实打实的火把,他还是抓紧时间回到地面上去调整休息比较好。少女悄声道:“你带着她先出去,回车上。”
兰朔却道:“那你呢?”
谢萦眉梢一扬,却不回答,只阴测测道:“我留在这里还有事。”
*
兰朔扶着丛增芳离开,身影很快在地道里消失不见。
石室里只剩下黑老太、黄大仙与谢萦。火堆已经挪走,留的最后一丝热气也缓缓飘散,周围寂静下来,只剩下黄皮子还时不时发出一声绝望的抽泣。
它盯上妞妞起码已经有两三年时间,刚赢得了和丛增芳的赌约,终于能把弟马收入门下,谁知谢萦突然闯进山衙门来横插一杠,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了。
黄大仙越想越是伤心,抽泣声逐渐转为凄厉的号啕,在地上乱捶乱打。谢萦听了一阵,只觉得震得头疼,有些不耐烦地喝了一句:“别哭了!”
案子断完,衙门也该休庭了。可是她却没一点要走的意思,甚至很好整以暇地双腿交迭,向后靠上椅背。
“你收弟马的事情算是了结了,那另一件事又怎么算?”
黄皮子的哭声被她喝住,茫然抬起头,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谢萦冷笑一声:“我只是用地火照一照你,你却用臭气攻击我,怎么,你这副尊容如此高贵,我连看也看不得吗?”
方才双方都全神投入斗法之中,这事似乎也已经告一段落,黄皮子没想到她此刻会再次提起,两只眼里登时一片茫然。
在涉及弟马的事情上,它固执得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即使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也一口咬定要和他们斗法。现在盘道输了,黄大仙的理智也稍微回流,对谢怀月的畏惧再度占据了上风,它愣了半晌,才带着哭腔道:“你说了,不拉那女孩当弟马,就不计较这件事……”
谢萦哼道:“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当时说,你主动放过她,我就对此事既往不咎。可我是光明正大地赢了盘道,你放过她,是听黑老太的旨意不得已而为之,那我为什么不计较?”
她目光一转,意味深长地扫向椅子上躺着的黑老太,又回头不咸不淡补了一句:“你口口声声说要给我拜年,果然一开年就给我送了好一份大礼。”
少女声音清甜,可态度却十足的强硬。
黄皮子被她这么一呛,顿时呆滞地直起上身,有些不知所措地嗫嚅着:“奶奶,这、这、这这……”
诸位保家仙之中,连资历最老的黑老太都对妖魔几无了解。谢萦没有用威势强压,肯入乡随俗,正经划下道来比拼,几个地仙都觉得她到底算得上是通情达理,没想到她会突然来这么一出。
其实他们还是高估了这位妖君的底线,谢萦只有在打得过时才讲武德。她一口应下盘道,其实只是准备拖延时间伺机而动,一声呼唤已经压在了口唇之间,并没想到兰朔会出奇制胜。
她一路怒气冲冲找到这里,是因为被黄皮子撬进了家门,解决妞妞的事件只能说是意外收获,现在当然要继续算之前的账。
谢萦笑盈盈盯着黄皮子道:“今天来得仓促,看来下次我该带着人登门还礼。”
她说的是谁不言而喻,黄皮子的表情刷地一下就变了,本来明明只有嘴边有一撮白毛,现在却像是整张脸都吓白了。
黄大仙弓了弓后背,两只爪子抱住头,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奶奶,奶奶,我可不是故意的呀!”
少女也不说话,慢条斯理看它一眼,只是冷笑。
在短暂的沉默中,黄大仙浑身都开始抖了起来,紧紧捂着耳朵,像是不敢听她会继续说什么。两条细细的手臂抖得筛糠一样,黑豆一样的眼睛里不断滚着眼泪,时不时发出一声哀号。
虽然知道里面是个苍老固执的地仙,但毕竟外表依然是黄鼬,这样的小动物做出如此可怜的姿态,实在是让人不得不心里一软。
黄大仙哭了一阵,两只前爪又并在一起不断作揖,像是在向她求饶。谢萦本来也没太想好要拿它怎么办,总不至于像当时气冲上头说的那样真剥了它的皮,心道吓唬一下也就算了,正待开口让它别哭了,这时却听到旁边传来一阵沉闷的吼声。
黑老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它的身体实在太过魁梧,在挑高不够的石室里宛如一尊铁塔。
黄皮子如蒙大赦,嗖地一下蹿上了黑老太的肩膀。黑熊直挺挺站着,两条手臂前伸,头一低,像是鞠了个躬,喉咙里慢吞吞地发出声音:
“息…怒,黄仙…冒犯…了你,我们愿意…献上…宝物,你…饶它…一命……”
*
谢萦也没想到,这间石室还有别的出口。
黑熊举起爪子,在看似实心的石壁上猛拍一下,一阵轰隆隆的响声,一块看似坚硬的巨石滚落下来,里面竟然露出一个可供一人通过的洞口,似乎还是一条地道,只是没有手电照着太过黑暗,也不知通向何方。
相比于他们来时的地道,这条通道似乎就狭窄低矮很多,谢萦都得小心碰头,黑熊就完全站不起来,只能四肢着地向前走。
谢萦跟在它身后,只觉扑鼻是一股异常陈旧的土腥气,也不知已经有多少年没人来过这里了。走了不知多久,眼前似乎开始有亮光出现,少女仰头望去,只觉有冰凉的东西落在脸上。
原来他们已经回到了地面上。
这个出口似乎和他们停车的地方很有一段距离,四周不见人影,只有巨树在风雪中矗立。大概是百多年的松林,每棵树都有一人环抱那么粗,仰头几乎望不到顶。
风雪狂卷,谢萦赶紧重新拉好羽绒服的拉链,把自己武装得只露出眼睛。
在山衙门里折腾了两个小时,时间接近四点,天色已经开始有要黑下来的兆头。大雪扑面,几乎在眼前连成一张白色的席,少女抬起一只手臂挡在额头前,望着四周素白的雪地,问道:“你说的东西在这儿?”
黑老太没回话,谢萦回头望去,只见它走到一棵黑松前,正蹲在那里。
通体漆黑的熊在雪地里还是异常显眼。它仰起头用鼻子嗅了嗅,很快开始四肢并用地在雪堆里刨。
似乎是地形的原因,积雪已经厚到盖住了它的半条腿。不过熊的爪子相当有力,扬起的雪四处飞散,雪堆里很快露出一个凹坑,效率只怕比工兵铲还高。
谢萦隔着点距离看黑老太挖坑,只见它拼命刨了半晌,忽然停住,扭过头来看她。
少女缓步过去,雪堆已经被它扫平,露出的地面上居然盖着一层冰,约莫食指厚度,蓝莹莹的,似乎正折着一线细细的光。
她随即看清了,那是因为冰下有一面镜子。
很古朴的铜镜,看起来很有些年代了,四周雕着蟠虺纹,上面还挂着一串骨质串珠。
铜镜算不上大,直径不到十五厘米左右,铜质的表面看起来陈旧而温润,不知已经在这里躺了多久,也许是因为封在冰下,表面居然不见锈迹,可是凑上去看的时候,又影影绰绰的,照不出人脸。
黑老太举起前爪,向后敬畏地退了半步。
“这是…萨满的…铜镜,”它缓缓道,“窥见…过去…未来……,这个…宝贝,给你……”
窥见过去未来?
谢萦的眉梢微微一挑。
这个说法听起来玄乎其玄。看见过去,尚可以用复原记忆来解释,可是未来?古往今来的能人异士,不乏可以移山填海,可是谁能窥见未来?那岂不是会使时间陷入混乱的悖论么?
少女默了默,不大相信人类巫师会有这样的能力,但是黑老太得道时间也不长,再说深了,只怕她也不懂。谢萦话锋一转:“这样的宝贝,你们就拱手给我了?”
“我们…不能…用,”黑老太说,“萨满的…东西,我们…只是…看着……”
最后一位大萨满老死之后,这片土地上已经不再有巫师能晓彻天地。土地的灵气无人镇守,才给了动物们吸纳精华,得道成仙的机会。
铜镜是萨满祈祷时身上佩戴的法器,只有萨满的奇妙巫术才能发挥出它的力量,否则就只是一件普普通通的铜器。地仙们知道这件失落的宝物在何处,却无法使用,多年来只好将铜镜埋在树下的雪堆里。此刻为了保命,痛快地把它送出去,也一点不觉心疼。
铜镜再度得见天光,可此刻空中暴雪呼啸,苍白的日光不见一点影子,一副萧索景象。
黑老太在耳畔发出隆隆的吼声:“你是…苍溟…之君,天下…妖魔…的共主,你…说不定…能用…得了……”
谢萦将手按在冰层上,凝视着那面镜子,而铜镜并没反射出她的脸,上面只有模糊的金属光泽。
这的确是件货真价实的巫师法器,力量只怕不逊于当时方国明雇的法师的那枚金刚铃杵。
智达法师道行不过尔尔,他的金刚杵却是莲花生大士开过光的圣物,替他挡住了几次食宝鼠们发狂时的攻击。而这面镜子,难道真的能让人看到未来吗?
萨满巫师早已绝迹,她能不能启用这面镜子,她自己心里也完全没数,不过带回去和哥哥研究一下,也许总能找到办法。
少女点点头,黑熊便用力猛地拍在冰层上,利爪将坚冰生生凿破,沉闷道:“黄仙……把…铜镜…端来…给你,就算是…解了…冤仇。”
有黑老太出面说话,一道黄影嗖地一声蹿了下去,扑进雪堆凹坑里。黄皮子飞快地扒拉着,拨开串珠表面的碎冰,一边尖声道:“奶奶,你收了镜子,可就不能再为难我!”
谢萦嗯了一声,黄皮子如蒙大赦,刨冰的动作更加卖力。
它力气不如黑熊,速度却快得多。妞妞被发现时那个藏兔子的洞大概就是这么刨出来的。少女心里觉得有点好笑,微微俯身看向镜子,却见在爪子按上镜面的瞬间,黄皮子忽然一动不动了。
好像瞬间化成了一座雕像,它一动不动地杵在雪里,维持着那个往外刨东西的姿势,将近五秒钟过去,没有一点动静。
谢萦和黑老太同时问道:“怎么了?”
黄皮子缓缓转过了身。
“……他,”它开口,头扭向谢萦的方向,眼睛却没在看她,很茫然地望着雪地。这声音也与它那种尖锐神经质的声音迥异,平板得像是机器一般。
“他……”没人应答,它却在对着雪堆自言自语。“似生非生,似死非死,在刻骨的仇恨里等待……如此美丽,执着又可怕,他正在……”
谢萦下意识道:“正在什么?!”
黄大仙的肩膀一抖,好像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如梦初醒一样抬起头看向她。
“正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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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大家,这几天没更,是因为周五晚上无意间在某平台看到感觉很恶意的评价(甚至从文指向我本人。。),心态有点崩得稀碎,调理到现在也没完全调理好。。。
瑞雪兆丰年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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