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晴了,但起风了。
风与日把一切都烘干,努力还我们以干巴巴的世界。
月亮还未送走。百汇巷的早市四点就有人急着出来占位摆摊;早餐店为了五点能开门,三点就会亮起灯;外出务工的人赶在七点前吃口饭,从大门出去……祥和的生活始于重复,不安的生活来于闯入。
20平米的小房塞着四五个壮汉,房东大爷弓腰站着,像被拎起的泥蚯蚓,神色惶恐,岁月积累的胆量也抵不住现下手持刀刃的锋利。
通哥拎着楼下早餐店买的油条,晃晃悠悠地从壮汉中间走出。
“通哥,这老东西说他不知道。”小弟拽起房东大爷的汗衫,枯瘦的皮肤像蜕掉的蛇皮般裸露出来。
光圆的头颅反着射进来的日光,嘴角沾满酥皮的碎屑,手里捏着另一根油滋滋的油条,咀嚼之间,通哥放话:“不知道?”
一粒微小的咀嚼物沿说话的方向喷射到汗衫上。
房东大爷知道裴轻舟惹了麻烦,四周租主都不敢租房给她,自己愿意出租,还是因为她出了较高价。哪知道早上一群人闯进屋,这又一听是通哥,只得后悔贪那点高价,惹了麻烦。
“我真不知道啊……通哥…”房东大爷颤颤巍巍,对租客的傲气荡然无存。
小弟觉得这人是在作掩,抬手准备给点教训,被通哥一个眼神拦下:“这么大年纪了,应该不会说谎吧?”
吃了几口的油条被扔进塑料袋,通哥起身弯下腰,再抬头斜视房东大爷,胁迫的口吻让房东大爷身体发颤,又瞥见几个壮汉手里的刀,激出一身冷汗。
“那裴轻舟是被我赶走的…我确实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啊……”
被赶走?
通哥放声笑了笑,示意放人。
“再见到人,知道该怎么做吧?”
“知道…知道…”
房东大爷是个商人,唯利而已,裴轻舟与他无亲无故,当然不会相护。听懂了通哥话里的意思,再见到人时,只想把人双手奉上,了结这一桩麻烦,也不再惦记那点房租。至于破欠条,扔了便是。
-
安氏大厦的顶楼里同样发生着一件闯入事件。
“姐!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陈编找了个DJ做女主?”
安青一身艳红色西装,完美的身材比例让这身打扮看不出丝毫油腻,若是将紧皱的剑眉展开,怕是能勾了不少女子的心。他从郭志处闻声而来,先找了安桔,而不是陈暮江。
安桔拉人坐下,试图辩解:“我知道啊…这个事嘛,”说到一半被打断。
“知道你怎么不告诉我?还是你见过人了?”安青知道他姐脾性,哪怕是微收唇角,他都能读出态度。
“人我见过了,我觉得还行,就是有点爱财。”前半句认真,后半句打趣,安桔还惦记着裴轻舟让她赔钱的事。
“姐,你有没有替我考虑下?我才刚做出点成绩,若是被粉丝知道跟我搭戏的是个小白,会怎么想?”安青实在难接受,既非专业演员,职业还容易造人诟病,牵连到自己。
粉圈撕番日日都在上演,渣浪是最喜闻乐见的,他可不乐见。
安桔就知道会是这般,感叹陈暮江思虑周全,一早交代她来搞定安青。
“安青啊,这个虽然是我投资的,但是选角上,我没有导演和编剧有话语权。而且他们也更加了解角色,暮暮这么做也肯定是有考量的,我选择支持她。”安桔既打官腔又讲感情,话说的清楚明白。
资方没有话语权,这话也就说给弟弟听听。
安青听这话意思就是姐妹是真的,弟弟是假的。
“没见到人前,我是不会同意的——”
安青甩门而出,碰见陈暮江,也未打声招呼,翩翩公子反像只愤怒的小鸟。
“安青你回来了?”
陈暮江尬尬一问,看人走了百米远,也未回头看她。
“怎么就你来了?”安桔见陈暮江后面没跟人,又问,“那小妮子没跟着?”
陈暮江是想到昨晚讲剧本讲了半宿,早上出门时也就没叫裴轻舟,只留了字条,让她醒了给自己打电话。
“什么时候去见老师?”跳过安桔的问题,陈暮江关上门。
“现在?”
-
现在的裴轻舟正忙着交代“后事”。
她跑了几个常去的酒吧,野猫酒吧是最后一个,老板是个中年男人,叫华天,对裴轻舟还不错。
“通哥最近有来找我吗?”
今日日头毒,裴轻舟穿了件背心,外面罩着的格子衫被系到了腰间,戴着个鸭舌帽,一副学生打扮。
亏得华天一眼认出,不然以为是哪个未成年闯进来。
“是轻舟啊。通哥这两日没见过。酒吧生意不好,这种人来了也拿不到什么钱。”华天开了瓶冰啤给她。
裴轻舟喝了一口,凉意与酒劲融合,入喉一瞬稍有痛感。她去了几家酒吧,都是这般回答,倒是有些担心。
“华天叔,人再来的话,把这给他。”
裴轻舟递给他一张纸条。
“成。”
裴轻舟从酒吧出来时,风已渐止,日头晒到肩膀上轻盈盈的,昨日的潮湿像是未曾来过。她原本蹲在一个花坛旁,日光挪得快,又找了背对着马路乘凉荫的圆墩子坐,等陈暮江。
零星的车流,陈暮江和安桔夹在其中。寻到人时,陈暮江发现裴轻舟完全没看到车,于是下车叫人。
一双白色运动鞋出现在帽沿下,裴轻舟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帽沿敲了敲,还以为是哪个搭讪的。
一抬头。
是陈暮江。
她用墨镜的镜脚在裴轻舟的帽沿上叩了叩,像在叩一只小松鼠刚刚建好的房门,问可不可以进来参观。
裴轻舟仰起头,对上日光下深邃透彻的眼眸。
镜脚被帽沿微微抬起,陈暮江手凝在半空中,像是忘了可以先收起墨镜,就这样被一双仰望的眼睛掠住。
半弯腰的西服堆起褶子,格子衫衣边搭着石墩子,一仰一俯,视线交汇。帽沿和镜脚的触点有意无意地相接,不知道是风吹得陈暮江手有些不稳,还是这一瞬炽热让她慌了神。
“走了,陈大编剧!”裴轻舟掠到了最美的眼睛,笑得格外开怀。
陈暮江看着她张开臂,顶着太阳转了好几个圈,像一朵开在烈日下的玫瑰,哪怕被晒得枯萎,也是昂起头的。她戴上墨镜,跟着笑起来。
“怎么这么慢?”在车里等了许久的安桔问率先上车的裴轻舟。
陈暮江跟着上车,坐到了副驾,裴轻舟在后排稍稍挪身,从副驾旁的倒车镜里看到了自己。
安桔看两人脸上挂满笑意,逗问:“你俩心情不错啊?”
裴轻舟哼着歌看倒车镜里的自己,陈暮江微微转头,视线从车窗上移回,定于倒车镜上。
两人于镜中对视一刹。
安桔的问题还在等她们回答。
她们却痴迷于这一刹对视,对如何答心照不宣,对第三人缄口不言。
心情不错。
因那日光下的一瞬对视,因这镜中的一瞬对视。
“别开心太早…一会儿有你哭的时候~”安桔见无一人理她,忿忿地提醒裴轻舟。
“喔——”
裴轻舟起身对着安桔的耳朵长“喔”了一声,声音刺得安桔想打人。
陈暮江盯着倒车镜看了良久,里面没有裴轻舟。
艺安工作室,位于繁华的市中心,但里面却并不热闹。据说是因为教表演的老师古怪严格,收学生只认眼缘和天分,不认钱财。但正是如此,在演员界是数一数二的表演老师。
三人从正门进入,于前台停步。
“你,一会儿礼貌点。”安桔嘱咐一路乱看的裴轻舟。
“喔。”裴轻舟点点头,望一眼瞧着别处陈暮江,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您好,我是安桔,约了易老师下午见面。”
“好的,您稍等。”前台姐姐查到预约后对安桔说,“易老师在3楼教室,您可以上去找他。”
“好的谢谢。”
陈暮江与裴轻舟颔首致谢,随安桔一同进去。
见到易成的时候,裴轻舟乖顺地像头小鹿,颔首问好,稍稍鞠躬,把毕生所学礼仪全都用在了今天。
“这是暮江吧?”
易成早闻陈暮江是个有才华的人,也很喜欢她首次编写便获奖的《春山晚》。
“易老师好,”陈暮江欠身握手,“想必您听安桔也说过了,这次来是想麻烦您给这个女孩上上课,教她表演。”
陈暮江示意裴轻舟到前面来,站在自己身侧。
易成从三人进门便注意到裴轻舟,眼目灵闪,有着少女的跳脱和不羁,很像他的孙女。
“易老师好,我叫裴轻舟,”裴轻舟顿口气,继续说,“虽然我不是科班,也没有表演经验,但是如果您愿意教我的话,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
裴轻舟活了快二十年,这是她第一次遇到真正意义上的老师,她无比珍惜,也尽力争取。
陈暮江没想到她会这么直白,自己还准备了一套说辞,如今算是用不上了,只得陪着打圆场:“易老师,我知道您收的学生都是专业演员,有的甚至是成名演员,但今天想请您能看在我和安桔的情分上,为她授几节课。”
啥?
他只收专业演员?成名演员?
她一样都不占。
裴轻舟眉头皱下来。
安桔见易成迟迟不答话,附和道:“是啊,易老师,您就看在情分上,帮帮我们。”
两人话说到这份上,易成又觉得裴轻舟合眼缘,绝非有意为难,只是考虑该给裴轻舟出个什么样的试题。
“这样吧,表演一般涉及声乐、台词、形体、表演等多个方面,既然你毫无基础,那我们就选难度适中的声乐作为测试,我与暮江一同作为评委,以示公正。”
声乐?
这不是正是自己拿手的吗?
“好!”裴轻舟未等陈暮江点头便一口应下。
陈暮江知道她在酒吧做DJ,却不清楚她到底有几分真本事,隐隐有些担心。但眼下确实别无他选,也只能应允地点了头。
易成从屋里拿出词曲本,递给裴轻舟:“你挑一首吧。”
“就这首吧。”
她选了《给电影人的情书》。
/何悲何哀何必去愁与苦/何必笑骂恨与爱/人间不过是你寄身之处/银河里才是你灵魂的徜徉地/人间不过是你无形的梦/
是清唱,没有任何配乐。还未张口,安桔就知道这个测试稳过。易成已年过半百,丛横荧幕半生有余,影帝何止拿过一次,没有比这首歌更能触动他了。
清扬的歌声里迷茫又真诚,易成眼底动容缓缓闭上眼,回忆往昔,他也曾是个电影人。
陈暮江是惊叹,惊叹裴轻舟的歌声,再一次让她确信自己的选择。
她看着裴轻舟歌唱,却没有任何声音进入耳朵,她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仿佛看到剧里的女主就在她眼前,也是同样的情节,女主用歌声打动男主,陈暮江有一瞬像附身了剧里的男主,而裴轻舟是她独一无二的女主。
安桔和易成都闭上了眼,陈暮江则凝视着裴轻舟身边来回飘扬音符,等那双眼看向自己,音符便飘进了她心里,心中的音乐跟随目光的离开慢慢消逝。
裴轻舟闭上了眼。
回去路上,陈暮江问裴轻舟“你还有什么瞒着我的”,裴轻舟只答“我没瞒你,只是你从未问过”。
陈暮江从未问过。
所以裴轻舟还是那个拥有很多秘密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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