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珠遗心如打着密鼓般跳着,脸上却依然是温婉得体的笑容。
嘉和看看郗珠遗,再看看荀引鹤,眼珠子一转,意会过来,突然想到了个绝妙的主意,郗珠遗既然这般喜欢荀引鹤,她不如顺水推舟,让他们两人成了好事,她才能从荀引鹤的爪牙中逃出来,继续当她的逍遥自在仙。
嘉和便热情地介绍道:“表兄可还记得这位郗姑娘,她可是名动上京的才女,平素最爱看书抚琴,想来与你有不少的共同话语可聊,更妙的是,郗姑娘如今可还云英未嫁呢。”
郗珠遗小声道:“郡主,后头的话便不要讲了。”
嘉和道:“我不讲,表兄恐怕是贵人多忘事,可不记得还有痴情女子苦苦等着他,不肯轻易另作他嫁呢。”她转而看向荀引鹤,“今日凑巧,不如你们二人叙会?”
这主意打得笨拙,旁人都能一眼看穿嘉和的小心思,何况荀引鹤。
这郗珠遗他不是没有听过,荀老夫人费尽心思给他搜集一堆贵女画像时便重点介绍了郗珠遗,出身郗家,与他门当户对,有才学,与他有话聊,从小被当主母培养,能执掌荀家中馈,重要的是,还歆慕他。
如果抛开荀引鹤个人喜欢感情看,郗珠遗无疑是绝佳的联姻对象,只是可惜,荀引鹤早就心有所属。
荀引鹤冷淡道:“无缘无故的,有什么可叙的。”
嘉和正要开口,荀引鹤目光扫过来,她立刻闭了嘴,荀引鹤道:“倒是郡主,早早解了禁令,也不知可有自省,王爷再这般纵容下去,只怕往后郡主要闯个弥天大祸,吃尽苦头了。”
荀引鹤无意与她们纠缠浪费时间,转头对江寄月道:“我们上去吧。”
郗珠遗这才注意到荀引鹤身后还跟着一个人,不是那个赫赫有名的侍刀,而是个身材瘦弱的小厮,因为低着头,郗珠遗没有机会看清她的模样。
而嘉和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个有些奇怪的小厮,她只是觉得气闷,她需要自省什么?夺人夫的事,荀家又不是没做过,不然文帝也不会成为荀引鹤的亲姑父,他也不至于有这资格训她,现在倒好,荀家做得,偏她做不得,什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现实版。
可荀引鹤积威太甚,嘉和就算有怨言也不敢对他发,只能默默地另想法子出气:“走,回府下帖子去,范廉他娘子,还有那日跟表兄告我状的沈知涯她娘子,有一个算一个,都给我请到王府去。”
第44章
落座点完餐后, 荀引鹤方才状似无意地提了起来:“你不是头回见到嘉和了,她从小顽皮捣蛋, 最怕见我, 每次见我都跟避猫耗子似的,绝不肯与我多待。镇北王又宠她,她老说我管教她太严, 可有她爹爹在,我又能管教她多少。”
他是在委婉地和江寄月解释,嘉和对他没有感情, 依着镇北王对她的宠爱程度, 这联姻都不用他出手,也十有八/九也成不了。
因此江寄月无论在外头听了多少, 都不必往心上去。
江寄月低头斟茶,看茶水在白瓷杯中注出茶花来, 方才慢慢道:“相爷同我交过心,我便也与相爷交心一句, 相爷的婚事与我无关, 无论相爷娶谁, 我都会祝福相爷早生贵子, 百年好合, 只是我也有我的骄傲, 待到那日, 还望相爷能放我自由。”
就算没有嘉和, 也有那么多的世家贵女,荀引鹤就算拒了一个, 也没有必要拒掉其他所有的。
今天见到的那位贵女, 端庄贤淑, 听说还是富有名气的才女,门第相配,听着就是很好的婚配。
不像她。
江寄月在与郗珠遗擦肩时,悄悄瞥过她一眼,她穿得素净,不用珠宝堆砌,就能显露出高洁如雪的气质来,那是沉淀百年的世家教养所培养出来的,江寄月这样的乡野丫头根本不能与之相比。
若是从前,江寄月还会觉得花有百样红,她与郗珠遗自有各自妙处,不必如此自惭形秽,但沈知涯对她的冷淡与两年独守空闺的寂寞把她这份淡定从容磋磨的半分不剩。
那时沈知涯刚中状元,有许多的酒宴要赴,有些还是到对方家中做客,对方有家眷,沈知涯蛮可以带她,但他以江寄月没学过礼仪,不识大体为由,次次都把她落在家中,也从不邀人上门。
江寄月作为女郎,她没有魅力能留住夫君,作为娘子,她没有能力为夫君社交分忧,这样的自责长长久久地折磨她,让她渐生了些自卑来。
虽则沈知涯后来本性暴露,江寄月也明白这种事错不在她,但长期遭受羞辱带来的阴影不是那样容易就可以忘却的。
所以在面对郗珠遗的时候,江寄月会忍不住去比较看看自己究竟哪里不好了,结果显而易见的,她觉得自己一败涂地。
原来山外有山,而天外真的有仙女。
这样的心思下,漫说江寄月从不觉得她能与荀引鹤修成正果,就算有过,面对郗珠遗,她也不会再抱任何的希望。
沈知涯所带给她的错误观念就是这样,一个女郎留不住男人,不应该怪罪男人放荡,而该由女郎反思为何没有性魅力,不如其他的女郎。
而江寄月这样千回百转的心思根本不在荀引鹤的预料之内。
在荀引鹤眼里,什么争风吃醋,那是他和沈知涯的事,怎么会与江寄月有关。
毕竟争风吃醋的人,都是没有安全感的人,而在与江寄月的这段感情里,他才是那个没有安全感的人。
就算放开这些不谈,从本性上来说,荀引鹤也不是那等恶趣味的人,对女郎既没有爱,又享受女郎争抢自己的快/感,他从头到尾只想有一份一世一双人的爱情罢了。
所以思维的误区中,荀引鹤听着江寄月平淡地说完每一个字后,只觉她依然不爱自己,才能如此无动于衷地祝他与别的女郎早生贵子。
没关系,他想,慢慢来,他素来是有耐心的人,如今江寄月好容易对他有所改观,他不能再逼她了,否则容易前功尽弃,江寄月对他的那点可怜好感会再次跌落谷底。
于是荀引鹤道:“怎么,卿卿觉得我会联姻?”
江寄月道:“你也说自己总是有没得选的人。可能娶一个门当户对的贵女本来就是你的选择,可就算不是,我想家中父母也不会情愿你娶一个……相差甚多的女子,总而言之,你婚嫁的对象都不可能是我,所以我想为自己求一份体面。”
荀引鹤的心被稍许刺痛,他缓了下道:“如果做了荀家家主,婚事还不能做主,要为家族卖身,我也未免太过可怜了。”
江寄月愣了下,道:“什么卖身,这样不正经,明明是明媒正娶,会收到所有人祝福的婚姻!”
荀引鹤道:“可在我看来,没有感情的婚姻与妓子卖身无异,只是恩客的银两换成各种利益,但仍是靠床上交合完成契约,只多了一条,妓子为了利益要尽力避孕,而我们为了合作更深,要尽力多生孩子。难不成,你觉得没有感情,除了完成繁衍外,还会有其他的交流吗?”
江寄月被荀引鹤说糊涂了,她道:“可还是不一样的,妓子的恩客很多,做很多人的生意,是没有廉耻的,但成了亲,是经过天地高堂见证的,是……”
“合法卖身,只是只做一家的生意而已。”荀引鹤笃定地下了定义,江寄月嘴巴张了张,想反驳,却找不到话。
江寄月所熟悉的家庭还是太少,沈母夫君早亡,沈家对她没有参考意义。
至于她爹和娘,虽然娘也早亡,但就江左杨经常因为想亡妻就喝得烂醉,醉了后就抱着江寄月哭,还问她为什么长得那么像他却只有一双眼睛和一个鼻子像她娘的那种蠢样子,江寄月也实在没办法和所谓妓子卖身联想在一起。
可荀引鹤大概是见过很多没有情感的夫妻组成的不幸家庭,所以才能如此惊世骇俗地下了这个结论。
但这对于江寄月来说,是无论如何都没法接受,在她看来,结亲是要请过天地见证的,经过那般庄严神圣的仪式见证过双方携手的决心,连死都要???葬在一起,永世都不要分离,又怎么能和妓子那种露水苟合联想在一起呢。
荀引鹤道:“现在不理解没关系,等你以后过了门,多看看,就知道了。”
江寄月还迷糊着:“过门?过哪儿的门?”
荀引鹤叹气,道:“你还想过哪家的门?自然是我荀家的门。”
江寄月露出诧异的神色。
她再回想中串联了下荀引鹤的话,大抵明白过来,荀引鹤不想因为利益娶贵女,因为觉得爱她,所以想娶她。
可是爱能撑多久呢,她从前和沈知涯那么好,后来还不是闹到要决裂的地步,等她真入了荀府,荀引鹤发现她样样都不如贵女的时候,那时候的爱意肯定会快速地消磨殆尽,他一定会后悔的。
到时候她还能离开吗?光沈知涯就能把她吃得骨头渣都不剩,荀家那样的高门深府,她恐怕更会尸骨无存吧。
正好此时店小二来上菜,江寄月有了躲避回答的机会,松了口气,荀引鹤把她的反应看在眼里,目光沉沉的。
那顿饭,两人都吃得有些心不在焉的,用完膳后,荀引鹤还有一堆事要处理,要回京兆尹去,只是要去亲自审犯人。
那几个给银子的男人被抓回来了,事涉林、许两家,他们若反应过来,必定会想办法向府尹施压,而且那几个男人是林、许两家的家生子,自觉有主家庇护,事情都闹大了还不知道避一避,被抓时还大摇大摆地在街上买东西。
因此恐怕府尹去审,他们都会为了等主家而咬进牙关不松开,无论怎样,都得荀引鹤去坐镇。
只是这样就不适合带江寄月了,他看向她,想把她送回去。但江寄月经过上午深刻的反省,觉得自己迟早要成长去面对那些,并不愿意错过一次学习的机会,所以没同意。
她道:“我不去牢狱,就和侍刀待在一起,在上面等你。”
荀引鹤道:“上面人多眼杂,侍剑管不住你。”
江寄月跑进牢狱的事,荀引鹤本来想罚侍剑的,但被江寄月拦住了,她说得也很有道理:“你说了,侍剑得听我的,我只是进了牢狱,又没有性命之忧,也不是要逃跑,你还要因为这罚她,她往后还听不听我的了?而且你动不动就罚她,她究竟是你的侍卫还是我的?你这样,真的让我很没有威严欸。”
荀引鹤虽然不知道江寄月如此心软,究竟是哪里的错觉让她觉得自己还是很有威严的,但为了维护江寄月的所谓威严,也只能作罢。
都说相爷赏罚分明,并且说一不二,但江寄月已经拦了两次他处罚侍剑,每次还振振有词地说得让可以舌战群儒的荀引鹤难以反驳,于是江寄月的形象在侍刀与侍剑的心目中都高大了不少。
尤其是侍刀,成日跟在荀引鹤身边,他要求又高,只能提心吊胆地工作,就怕什么时候不小心犯了错,就得去领罚,可那些处罚残酷无比,就算是最轻的鞭刑也不是一般人能受住的。
因此自打发现江寄月的话好使之后,侍刀也想着法子在她面前表现一下。
侍刀道:“江姑娘既然想和相爷在一起,那我陪着就是了。”
江寄月道:“我不要你,你几乎等于相爷第二张脸,你在就是相爷在,大家对你太恭敬,我不自在,而且你跟着我,会被别人发现我与相爷之间的猫腻。”
荀引鹤瞥了她一眼。
侍刀献殷勤失败,只能退下。
江寄月便与期盼的眼神继续盯着荀引鹤,荀引鹤倒不是说受不了这眼神,只是他也发现了,带着江寄月,忙完公务后抱着她说说话,就能减轻身上的大半疲惫,真是安神香都要好用,他也舍不得她走。
就当为了工作效率,荀引鹤给自己的心软与纵容找了最正大光明的理由,道:“好,我再纵你一回,让侍刀在暗处保护你,你也别到处乱走,尤其莫往衙役堆里钻。”
第45章
世家大约真的是放肆惯了, 无论惹出怎样的是非都能摆平,于是即使只是几个下人也有恃无恐起来, 堂堂刑部尚书的一条性命害在他们手里, 他们都没觉得怎样。
反正徐纶出身平凡,比不过世家的权势,最后又能把他们怎样呢?
丁大与丁二都这般想着。
这时, 牢狱里走进了一个挺拔修直的身影,冠玉的面容在昏暗烛火的照耀下,脸部阴影深刻, 让五官深邃凌冽起来, 以致于他素来的温润气质在这血腥的牢狱里没有任何的突兀。
所有人都认识他,当朝的丞相荀引鹤。
丁大与丁二对视一眼, 拿不准荀引鹤的深浅,只能细细打量着他。荀引鹤眉眼舒展, 姿态从容地落了座,问主审的狱头可有问出些什么。
牢狱里腐烂的臭味与浓郁的新鲜血腥交缠在一起, 发酵出的味道让人一言难尽, 但荀引鹤没有任何的不适, 这种淡定让丁大有些紧张。
没办法, 荀引鹤亲自审了陶都景这事, 流传的不广, 知道的都是当时参与过的人, 而在很多人的印象里, 他没必要贵步临贱地,只需现成看个供词就是了, 毕竟用刑这种事, 一般人也没那个心理承受能力。
但荀引鹤如此适应牢狱的环境, 恰恰暴露出了点什么,丁大给丁二使眼色,但丁二没理会,他们还要靠主家保命,若是把主家那些事都供出来,还求什么呢,怕不是主家都会先动手杀了他们。
这时他们听到荀引鹤道:“一句话都没问出来?”
狱头道:“是,只说我们抓错了,一句话都不肯说,还要我们联系主家,说主家有人能给他们作证那时他们就在府里,哪儿都没有去,更没有见过那些农人。”
这是丁大的对策,那些农人说见过就是见过了?他们能为了银两诬告徐纶,怎么就不能因为银两陷害林、许两家了?
丁大察觉到荀引鹤轻轻瞥过来的目光,自觉是时候了,正要开口喊冤,就听荀引鹤道:“那便不审了吧。”
丁大与丁二齐齐不可思议地看向荀引鹤,丁二天真,还问:“那我们现在可以走了吗?”
荀引鹤道:“不着急。”
他起身问狱头:“听说牢里又添了新的刑具?让我瞧瞧。”
狱头忙殷勤地取下了根狼牙棒,那棒身上的铁丝都是倒钩的,上面挂着被刮下来新鲜血肉。
狱头道:“用的时候再往上面淋点盐水就好了,从头刮到脚,很多人一下都撑不下,全招了。”
荀引鹤点头。
狱头又取来油纸:“相爷别看这只是一张小小的油纸,似乎没什么乾坤。但等到了时候,把这油纸蒙在人的口鼻上,然后徐徐倒下水,那感觉简直就是窒息和呛水的双重叠加,比一般的溺水还要痛苦,但用起来要有分寸,不然很容易把人弄死。”
都说牢狱里的刑具变态,但丁大丁二在主家不是没见过世家处罚犯错的仆从的场景,自以为什么场面都见过,如今却还被这折磨人的法子深深镇住了。
掠妻 第3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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