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动作太粗暴,扯动了男人的伤口,雪白的纱布上一点点浸出新鲜的血。
他惨白如同金纸的脸微微抽动,却仍未醒过来。
林晏沉湎于一个梦境。
他回到了新京,见到了许许多多的故友,数支花船泛舟于湖上,岸边来来往往的行人与商贩,远处的叫卖声与近处的歌声交织在一起,一切如此让人眼花缭乱。
一个女人依偎在他的怀中,一面为他倒酒,一面幽怨的问他,“公子这么久不来,可是忘记妾身了?”
关于人死后的境况,人世间有许多传闻。
有一种说法是人死后便会看到同样死去的,想要见到的故人。
两个人离得很近,林晏散漫的抬眼,端详了眼前的人半响,方才从记忆的犄角旮旯找出些微痕迹。
十六岁的林晏曾在新京某位权贵的园子里见过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她是一个已经老了,却还不算太老的女人。
已经损失的年岁,使时光赐予这贵妇人另一种不同少女的动人风仪,但这动人风仪被严格限制在冰冷矜持的姿态之下。
一次见面之后,林晏得知对方姓宋,是一位已故权贵的遗孀,寡居多年,恪守着礼教,贞烈为人所称颂。
在南方,在新京,在上流权贵的家中,此时此刻最多的是这样的‘节妇’,神一样的女人。
别的不说,他家便有这样的三尊神像。
林晏存心设计了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见面。
没有很长时间,这位贞洁烈女就为这极英俊而又极高贵的少年神魂颠倒。
他们小心翼翼的私下见面,在各种见不得人的地方欢好,好似在热烈的相爱。
宋夫人一定想不到明明前一天他们还缠在一起说着天长地久,后一日林晏便会将她的花笺毫不留情的退回,将她弃如敝履。
从那一天起,贞烈的宋夫人发了狂,她不择手段想要见到他,写下一封又一封足以要了她命的信,邀请这年少的公子一起私奔。
很快,新京人人都知道寡居多年的宋夫人熬不住,发了疯。
没人知道一同发了疯的还有宁安侯府的二位夫人。
“你明知道我为你订了宋家的三娘,你却与她娘闹出这样的丑事。你这个畜生!你就是故意的!你想要气死我是不是?!明媒正娶的年轻娘子不要,你就是贱,贱到去跟一个老娼妇干出这种烂事!你就是蛆,臭虫!”
噼里啪啦,竹板子抽在肉上,打的声声清脆。
林晏跪在祠堂前,看着发了疯般又哭又骂的女人,神情自若。
“从前不是母亲整日夸赞宋家底蕴深厚,更难得宋府的大夫人守得住,家风清正,这样人家的女儿一定也是一等一的端庄贤淑,温柔良善。若真是如此,想必就算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那位端庄贤淑的宋三娘也一定会心甘情愿的嫁过来吧。”
陆夫人气得浑身颤抖,提高声音,女人的声音尖利至极,“我说她守得住,你就去勾引她!跟个老娼妇混在一处,不嫌丢人。我的人都被你丢尽了。畜生!小畜生!你贱不贱?你贱不贱?你对得起我吗?你对得起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吗?你对得起林家的列祖列宗吗?”
林晏目光暗沉,面上照旧是那抹万事不挂心的笑,散漫又浪荡,“若宋夫人是老娼妇。”
他抬眸看着眼前二人,一扬眉,扬出满身的玩世不恭,“娘,你呢?姑姑呢?你们又算什么?”
陆夫人尖声道:“这么多年,我们连出门都不敢,生怕毁了林府的清誉。我这辈子为了养大你们兄弟,我付出了多少。我从前如何教你的?你哥是如何教你的?你这样对得起你哥吗!你竟敢对我这样说话!做出这样的丑事!”
林晏平静的听着这一番情绪激动的辱骂,似笑非笑的勾着唇角,噼里啪啦的板子好似没落在自己身上似的镇定,含着笑应声,“是对不住,谁也对不住。我活着便是对不住你们二位。”
林夫人重重一个耳光打在他的脸上,“我林家清白传家,生出你这样的孽种,实为门户之祸!怎么当年死得不是你呢?早知道今天,我南渡之时就不该,不该拿你换了自己的儿子。”
这样一句话,林夫人第一次说的时候让林晏愧疚至极。
可现在已经是记不清多少次出口,林晏再听到便也只剩下不出所料的厌烦。
被抬出祠堂时,他远远的看着门廊下立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她一身的素白,掩面而泣。
从身姿到气质都跟那两位年长的夫人一模一样,好似一个年轻了许多岁的母亲。
他的母亲与姑母,总能这样精准的挑出下一个如出一辙的林夫人。
就为了他这多看的一眼。
他那位寡嫂又遭了二位长辈好一顿责罚,在园子里关了三月的禁闭。
儒家重孝,旁人只有一位母亲要孝敬。
林晏却有双份要孝敬,一位母亲,一位姑母。
他享受了双倍的母爱,便该拿出全部去回报。
不,拿出全部也远远不够。
宁安候府这二位夫人都是远近闻名的节妇,陆夫人先守了多年的活寡操持林家上下多年,等自己那个花心多情的丈夫一命呜呼,孤儿寡母艰难度日,要守着贞洁拉扯大两个儿子有多辛苦不必再提。
林夫人更是在南逃的路上,在仅有的车马不够装下所有人的情况下,舍了自己的幼子换了兄长的儿子。
此等义举,林晏想破了脑袋,也不知道该如何回报。
原本还好,这双份的母爱会平摊给他与兄长两个人。
这份回报,也理所应当由他和兄长平分着支付。
躲在长子长孙后面,她们容许次子做个不成器的混账。
可现在只剩下他。
林府丢了一个长子长孙,他林晏成了新的长子长孙。
她们双倍的好,总好得让林晏想要逃。
惩罚落下来,照旧也是双倍的,管教也是双倍,一切都是双倍,连挨骂都是两位一起骂,原本打十下,一个累了,总有另一个顶上。
总在这种时候,她们才空前团结。
那一顿家法打的虽然狠,但对早被打习惯的林晏来说造不成什么伤害。
他躺了几天,刚养好腿上的伤,就顶着巴掌印翻了墙出府,奔向老相好的温柔乡。
至于那位宋夫人,他再也没有见过。
当然不出意外的,宋三娘也没能嫁进侯府,做了那第四尊神像。
从回忆中抽出身。
端详着眼前的故人,林晏眉眼倦色浓重,忽的一笑。“你也死了吗?”
宋夫人面色大变。
林晏推开怀中人,抚了抚眉心,“可我想见的人不是你。”
眼前熟悉的故人,满桌的美食佳肴,远处的行人,一切都不断崩塌。
他重新陷入黑暗,思索着,他想见的是何人呢?
朦朦胧胧之间,他隐约感觉到一只手拿着湿热的软布替他擦拭着脸颊,唇齿之间多出些微苦涩药味。
这一次是回到了在船上的那段日子吗?
可南乐难道也死了吗?
南乐怎么会死,难道那杀手不仅来了他这一处,连她那里也去了?
她被他所连累,一同死了吗?
想到那素来活泼的姑娘会被残忍的破开心口,切断脖颈,流进鲜血,受尽苦痛变成一具不能动弹的尸体。
林晏心口揪紧,忽生出慌乱,急切的想要睁开眼睛,看一眼身边的人。
真奇怪,他知道自己的死亡时并不感到多慌乱,也不觉得很惋惜。
此生虚幻若秋草,转瞬即逝。
他早设想过千百次自己的死亡,当死亡真正到来,并无太多感怀。
这一生尽管短暂,他却已纵情享受过太多快乐,仔细回想并无什么遗憾之处。
他心知自己的快乐,很多时候无可避免的伤害了他人。
他愧对很多人,欠下了很多难以偿还的债。
但南乐不同,她这一生并未做过一件亏心事,并未伤害过一个人。
她甚至没有享受过一天富贵,没有过过一日的好日子。
若她因他而死,那么他所欠的债上便又添上了无法偿还,最为沉重的一笔。
南乐虽出身低贱,为人粗俗,她这条命不算贵重,她有一千种缺点,有一万种上不得台面的理由。
但她不该如此殒命,不该因为好心救了一个王八蛋,而被连累得连性命都没有了。
那条命哪怕就算再轻如鸿毛,落在林晏这里也是重过泰山,沉沉的压在心口,让他难以喘息,心痛难忍。
躯体根本不听使唤,林晏清醒的意识被困在身体之中,听着身侧的人坐下,离开。
焦躁的心情到了顶点,只能无可奈何的平息,一点点被化去,随着时间流逝,在身边脚步声一次次远去又接近之后变成了安心。
感受熟悉的温柔照料,林晏从安心之中,忽然觉出一股心酸。
这样的照顾,南乐如今已不会用在他的身上。
他回到家中,只剩下冰冷的屋子。
没有人会再等他回家,也不会有人再记挂着为他添一点衣服,不会再有那样一个傻的姑娘不求回报的对他好。
甚至南乐连再见他一面都不愿意。
曾何几时,他一点有趣的小故事都能换得她的笑脸。
她整日围着他忙碌,不见一点厌烦,每日便是再疲累,一双眼也亮晶晶的满是开心。
日光刺在眼睛上,不知时间又过去了多久。
他缓缓睁开眼睛。
第三十七章
日光洒满房间, 他眼前一片模糊,只能看见床边坐着一个模糊的人影。
那人俯下身, 一只手极温柔的用软布轻轻擦干净他嘴角的粥, 一只手捧着碗,好似迎着他微笑。
她好像已经在这里坐了很久,这样的事情她好像已经为他做了许多遍。
林晏的心脏骤然柔软下来, 怔怔的看着眼前的人,生出一股几乎要落泪的汹涌情感。
郎心易变 第4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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