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想起几年前在南阳的书院之会中, 姚轸和秦冕就关系甚密,想来也绝非偶然。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 这一点她在南华先生那里已经体会得很深刻了。
像杨元修和南华先生这样层级的人,得交由刑部和大理寺来判决处置,已经往京城押解了。待汀州之事一切处理完毕之后,李玄祯便准备带着陆宁返京。
返京之前,李玄祯还是去了一趟杭州, 仍是带着陆宁一起。陆宁心里虽然惊异,但也并未多问,直到到了南华山下, 才知道原因。
昔日青松翠柏的南华山, 如今看着一片疮痍, 似乎是被大火烧过了。有不少士兵立在山下,围在陆宁过去所住的老宅子外面,带头的仍是那杭州的张知府。
张知府见到李玄祯,带着身后一群人齐齐行礼。
李玄祯把陆宁从马车上抱下来, 牵着她入内。
宅子还是原先的宅子,只是里面的仆人都已经被转移走了,器具物件之类的也搬了个干净,这会儿空荡荡的什么都不剩,只有园子里的木槿花开得繁盛。
园中花草种类繁多,这个时节就属木槿花最为惹眼。陆宁犹记得少时自己穿梭在花林中嬉戏扑蝶的情景。
李玄祯并未在园中停留,牵着她行至一处颇为荫蔽的下人厢房中,才停下。
“南华山中的地道,有一条就连接着这里。”他解释着,吩咐侍从打开那密道,原来就藏在狭窄厢房的床板之下。
陆宁瞪大了双眼,“怎么会这样?我在这里住了那么多年,竟然从来都不知道!”
“当然不能让你知道。”李玄祯道:“原先我以为他们是因为我或者因为李玄祐,才对你下手。但其实不是。他们早就知道你的身份,知道你是镇南王的家人,所以早就在打你们的主意了。或许……”他顿了一下,道,“当初岳母搬家到这里,就是有人刻意诱导的。”
陆宁不寒而栗,又疑惑道:“可是不对啊,如果他们早就打我和我娘的主意,那为何从来不动手?他们大可以在我小时候就把我和我娘抓起来去威胁我爹,让我爹帮他们。”
李玄祯沉默一会儿,看着她,语气莫名有点凉,“大约是因为秦冕。”
陆宁不解道:“什么意思?”
男人却不想再提,“既然都已经过去了,就不必再细究了。今日带你来,是因为这处宅子在南华山下,又与密道相连,按律也要封锁起来,所以带你来看看,以后恐怕不好再回来了。”
陆宁闻此,不免有点郁闷。这里毕竟是她从小的家,有她无数的旧时回忆,她到现在都记得幼时的这个时节,她就在这木槿园子里追着蝴蝶跑,然后一不小心撞到木槿树上的事情。当时秦冕就把那棵木槿给砍了,说是给她出气,颜知赋也一味纵着。
还有一回,她因不肯吃饭而躲在花丛里,若非秦冕来找她,她也不肯现身,差点把颜知赋急死。不过这件事后来她得到了充分的教训,颜知赋两日没给她吃饭,直到她饿得求饶了,答应以后不会再躲起来,她才作罢。当然,这个诺言她也并没有遵守。
小时候她和秦冕几乎形影不离。然而秦冕是南晋皇族,他这辈子的存在是为了复国。
从这个角度来看,陆宁被牵扯,实属正常。事实上,若非她和李玄祯的关系非同一般,朝廷把她抓起来严查一番才是正常的操作。
好在京城的郡主府也快建好了,她以后一个人有那么一座大府邸,这里就不要再追忆了。
两个人在园子里转了一圈,行至过去所居住的绣楼前,正巧遇上来寻李玄祯的卫殷,大约有要事禀告,李玄祯便暂时松开了她的手。陆宁想去卧房看看有没有值得拿走的纪念物,结果还没走两步,就听见李玄祯朝她唤道:“宁宁!楼那么高,你别上去!”
太子殿下无疑是过度谨慎了。这绣楼比不得一般楼房的高度,陆宁从几岁大就在这儿上上下下的了。这时候陆宁的肚子也只有仔细看才能看出一点鼓起,比不得月份大的孕妇,行动上并没有不方便。
陆宁只朝他看了一眼,目中有恣意的笑,颇有你不让我上去我偏要上去的意思,很快她的身影便往绣楼上去了。
再次立在绣楼高处的栏杆前,陆宁无意中看了眼隔壁空置已久的民宅,眼神一花,似乎有什么东西一掠而过,再看一眼,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大白天的眼花,大概是最近睡多了。她心道。
待她从屋里挑挑拣拣拿了些小玩意儿,再出来时,又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隔壁的院子——
却见一个青袍男子,墨发披散在脑后,眉目雅致,身形如竹,立在院中,清清濯濯的模样。
陆宁险些以为自己在做梦。这不是……现在正被全国通缉的秦冕么?
她止步的时候,他也转头朝她望过来。他们一个在楼上,一个在楼下,就这么四目相对。
旧时,有无数个这样的时刻。他们隔着一层围墙相对而笑,童稚的心满是快乐。然而现在,却难以描摹内心滋味。有感叹有苦涩,也有物是人非的凄凉。
秦冕看了她半晌,忽然一跃而起,从那院子里飞到了她的绣楼上,正正立在陆宁身前。
“宁儿,到底是见到了你。”秦冕微笑道,“不枉我一路赶来。”
陆宁往后退了两步,“你……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看看你。我……很想你。”秦冕如释重负地笑,“到现在,我终于可以同你说真心话。”
“所以,你的确是从小就知道我是镇南王的女儿,所以才蓄意接近我吗?”陆宁问道。
秦冕迟疑了片刻,还是点了头,“你说的也不全对。这都是我祖母安排的,是她在蓄意接近你和你娘。我小时候并不知道这些,到了十五岁的时候他们才告诉我所有。”
他十五的时候……正是当年他们相约去桃蹊书院,而他忽然毁约的时候。
“我们原本并不想同大燕面对面的打,这样不过是以卵击石,所以我祖母是打算让我同你成亲,此后再利用镇南王府的力量,慢慢实现复国的愿望。她的确有意同你娘走近,也十分赞同我同你走近。但是,我喜欢你的时候根本还不知道这一切,我对你的喜欢从来就不掺杂任何因素,我也不愿意利用你。”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又续道:“所以当年我知道我祖母的计划之后,便同你割裂。”
这才是当初失约的根本原因。
说到那一段,他目中流露出几分痛苦,“我主动推开你,我知道以你的骄傲,你此后必定不会再理会我。你离开了我,才比较安全。”
回想当初,陆宁虽然对他并非爱情,但若是她未曾遇到自己爱的男子,还是很大可能会接受他、同他成亲的。习惯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当年她习惯了他的陪伴,习惯了他的百依百顺,既然这样顺手,就让他陪一辈子不是挺好的?所以,要不是秦冕收手,陆宁甚至整个镇南王府都很可能成为南晋复国的力量。
“当然,很抱歉我最后还是利用了你一次。”秦冕语中满是无奈,眉峰里深藏许久的疲惫和艰难,这会儿都一一浮现出来,“我没有办法,宁儿。这些都是南华先生决定的。而且我松口答应把你送去景王身边,也是因为景王会对你好才答应的。”
“太难了。宁儿,我走的路太难了。”他似有满心沧桑,然而能看见陆宁,还是开心的。
“我知道这是一条九死一生的路,也知道成功的几率很小很小,可是这一切,我从来都没有办法拒绝,我不得不走下去。祖母养育了我,她对我恩重如山,我必须听从她的安排。”他低低道,“就像南华先生他们,他们为了复国已经付出了许多年的努力,而我,必须感激他们,就因为我是南晋显庆帝的孙子,他们是为了我的国家而付出的。”他轻轻叹一声,“有时候我也觉得很可笑,我根本没见过南晋是什么样子,却为了这两个字,把自己最爱的女人推开,然后把自己一辈子都赔进去。”
“既然这样,你可以选择不要复国啊。”陆宁不解道,“你才是他们的主,又怎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秦冕笑着摇头,“不,虽然这条路很艰难又很荒唐,但于我来说并没有错。我爹当年就是选择服从大燕,可到头来呢?还是死得那么凄惨。就凭我的身份,我只能选择这条路,不然一旦我的身份被朝廷知道,也是难逃一死。”
他的视线落在陆宁身后,“走到这一步,这一天怕也不远了。”
陆宁转头,这才发现,李玄祯不知何时已经上来了,就立在她身后不远。
“你什么时候上来的啊?”陆宁诧异。
“刚上来。”他的声音有点冷淡,若是别人定然听不出什么,但陆宁知道,他这会儿不高兴了。
李玄祯出现,秦冕竟也没有要逃走的意思。
他看到李玄祯,“当年南阳匆匆一面,我早该料到,李公子不是寻常身份。可惜当时并不知晓。”如果他知道陆宁会和大燕的太子走到一起,他不会推开她,不会让她彻底成为自己的对立面,让自己陷入更加不利的境地。
李玄祯不想提过去,甚至也不喜欢这个地方。这些只会不断地提醒他,他最爱的宁宁以前不属于他。
他看了秦冕一眼,便伸手示意了一下。跟在他身后的卫殷得到命令,很快带着侍从上来想带走秦冕。然而,又有几个功夫极好的侍从自秦冕方才所在的院落中飞身而上,护着秦冕同卫殷的人打了起来。
秦冕闭了闭眼。就是这样,每当他不想抵抗的时候,就会有人为他赴死,让他不得不背负起所有人的希冀,朝着这条光复南晋的荆棘路一直往前走。
秦冕的人虽然少,可却一个个都是以一敌百的高手。说来也是,秦冕作为南晋最后的血脉,护着他的自然是身手最好的人。
卫殷一时竟也招架不住,下面张知府的人还来不及上前支援,几个侍从就带着秦冕自刀光剑影中飞了出去,眼瞧着就要逃出生天。
至始至终没有动手的李玄祯冷声道:“放箭!”
陆宁心里一惊,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被李玄祯拉进了怀里,顺便将她的脑袋按住,让她看不到也听不清。
孕妇的确不宜看血腥画面。但……秦冕到底不是陌生人,她无法无动于衷。
南华山的风波刚结束,这里到处都是官兵,秦冕在此现身无异于自投罗网,即便要逃窜,也逃不了几时了。这会儿李玄祯也不想再同他虚与委蛇,让布置在暗处的弓箭手现身,密集的箭雨之下,无人能逃脱。
陆宁得以抬起头来时,秦冕已经一身是血得落在地上。地上落了一层薄薄的木槿花瓣,那是小时候他们一起玩过的。
她冲下楼梯,半跪在他身前,望着他苍白的脸,嘴巴动了动,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该说什么呢?她没有阻止,她也不会阻止。她眼睁睁看着他死在眼前,什么也没做。
这一刻,秦冕的眼睛却似比先前还要明亮。他看着陆宁,微微笑了一下,朝她艰难地伸出手,陆宁下意识地拉住,低声道:“你……下辈子投个好胎吧。”
秦冕轻轻点头,道:“欠你的……我来生再还。”他唇间溢出鲜血,气息变得微弱,却还是看着她的眼睛,说出最后一句,“宁儿……让我来生重新爱你……”若有来生,必不会再让你失望,必不会再让你难受。
手滑了下去,他阖眸,面色无喜亦无悲,却有几分摆脱宿命的轻松。
第113章 、清辉月下
秦冕死后, 大燕朝廷如摧枯拉朽一般彻底铲除了南晋残余,肃清了所有乱党势力。李玄祯和陆宁于八月末抵京,九月, 留在江淮行宫的崇文帝正式禅位, 太子李玄祯登基,是为安泰皇帝, 次年正月改年号为昭明。
冬季雪多,腊月时一场接一场得下,到了正月才有所收敛。这日, 天色见晴,云安侯府的马车一早就到了杪春园门口, 云安侯世子妃颜芊璎熟门熟路地到了皇后娘娘所居住的秀水殿。自皇后娘娘在此处小住,她已来过七八回了。
过去的安宁郡主、太子妃陆宁, 如今已贵为皇后。只不过这性子还是没甚变化,甚至比做姑娘时更娇妍可爱。太医说孕中女子情绪容易抑郁,让娘家人来陪会比较好,镇南王夫妇不在京中,颜芊璎便成了这里的常客。
至于为何皇后娘娘住在这儿, 而不是在宫里,是因她听说杪春园的梅景好,皇上也顺着她, 所以带着她一起在此住着。他还命人把秀水殿附近的锦熙殿收拾了一番, 将之作为议政之要地, 这杪春园俨然也成了行宫一般。
秀水殿正是杪春园中梅花最多的地方,经过前几日数场大雪,如今开得正好,一片粉白妖娆, 冷香浮动,美不胜收。待进入殿内,则像是瞬间到了一个温暖的春季,地龙烧得旺,屋里置了檀木大桌案,并成套的椅子。杜襄华已经到了,坐在那儿同上首的皇后娘娘闲聊,说起上京城的趣事,座上的女子也笑出声来。
在杜襄华的认知里,月份大的孕妇是怎么都美不了的,但陆宁却打破了她的认知。肤白胜雪,巧笑嫣然,顾盼神飞,这张脸既有少女的娇俏,又平添了几许成熟的妩媚,比先前更勾人心魂,叫人看了便移不开眼去。至于肚子……虽然已经完全失了过去的纤巧玲珑,但天下人皆知皇后娘娘怀的是龙凤胎,这一胎下来,太子和长公主都有了,又是元后嫡出,她下半辈子躺着就能赢了,大家也只有艳羡的份儿。
今日,陆宁在此设宴,请了颜芊璎、杜襄华还有另外几位相熟的姑娘。陆宁以前在书里看到三五好友聚在一起吃拨霞供,甚为欢心,意动之下才有了这次宴会。颜芊璎到了之后,她才吩咐开宴。
一众姑娘围着桌案说说笑笑,跟以前在扶疏园的聚会差不多。陆宁最近胃口好,便稍微吃得多了些,引得一旁的宋嬷嬷连连劝阻,好在陆宁也知道适可而止,不然宋嬷嬷真要派人去锦熙殿同皇上告状了。
话说这世上能管得住这位小祖宗的,也只有那位新皇了。
宴会上别的姑娘是同陆宁关系不错的,只有安玉剪的存在比较突兀。不过这位安县主也很是玲珑八面,对陆宁恭敬不失礼数,同大家相处也融洽,似乎把先前自己死活要嫁皇上的事情给忘了。陆宁对她也和颜悦色,当事人这般,大家便也装傻。
至于先前的老熟人孟氏姐妹,随着去年底孟大人的调任出京也离开了京城,据说孟浮筠已经定了亲事,孟荼锦想必也快了。
说起孟大人的调任,在朝中引起的波澜也不小。新帝登台,过去崇文帝爱宠的几位重臣,除了曾经的太子太傅沈衡安之外,几乎都被清洗了一遍,孟大人只是其中之一。
拨霞供结束之后,姑娘们都一一散了,陆宁仍是留了颜芊璎说了会儿话。
颜芊璎已经成亲近半年,瞧着倒是愈发珠圆玉润了,陆宁笑道:“先前听你说云家的厨房好,我还不信,现在是不信都不行了!”
颜芊璎道:“的确很好啊。要不下回你去云府,我给你下厨煮点好吃的?我的厨艺愈发精进了,云澈以前自诩清高,看不上我的手艺,现在呢,只要我下厨,他必要赶回府用膳的。”
陆宁点头,捂嘴笑道:“看来云世子要被你养胖了。”
“可不是?”颜芊璎无奈道,“你也晓得我每次下厨只是想做些新鲜的玩意儿,都做得不多,他吃就吃吧,总是把我的那份儿吃了,完了还嫌少!”
“那你给他做多点不就得了。”陆宁道。
“我才不会为了他下厨呢,特别是现在,我都已经……”她脱口而出,又忽然收住了嘴。
陆宁瞪大眼睛,“已经什么?”
颜芊璎顿了顿,看了看四周的丫头,到底是不好意思说,还是附在陆宁耳边,半红着脸低声道:“我也有了。”
陆宁手里的樱桃险些掉下来,然后满脸惊喜道:“真的?这么快就有了?”引得殿中丫头们都往颜芊璎看了一眼。
颜芊璎道:“哎哟你就不能小声点?”
陆宁捂了下嘴,又松开,道:“喜事啊,没什么可害羞的啊!”她一副经验丰富的模样,劝诫道:“你若有什么不舒服的,一定要说出来,不要因为不好意思就死命强撑着。”
颜芊璎看她半晌,了然道:“说的是你自己吧?”
陆宁先前的确有这种经历,她要强惯了,有时候不愿意示弱,不愿意因为怀孕就被当成玻璃瓷器似的区别对待,也是吃了苦头之后才渐渐改了。
“哎呀!”陆宁忽然站起身,似乎想起了什么紧要的事儿,把身后的丫头们唬得一跳,生怕她有什么闪失。结果陆宁朝湖颖道:“先前林御医给我的那块按摩石呢?”
湖颖道:“就在木柜里呢。娘娘不是说不需要用了么?”
书院出了个娇皇后 第9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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