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十九年,民国三十三年(1944),秋。
黑龙江哈尔滨民巷厂区。
“混蛋!你们是不是脑子不清?
“那些都是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岂有此理?这是单方面的虐待!和那野蛮一族又有什么分别?”
他的出格和突然发作,叫在场随行者都为之震慑。
野田对藤原的反应也是大为震惊,本以为会愉快视察到底,谁知碰到这样强硬的钉子?
藤原等人刚带兵打完一场与当地反动组织的硬仗,从年关腊月打到开春,又从开春打到胜秋。赢了。
这几个月叫他体力透支,上一次这样不眠不休还是在俄国边境打俄国人。他接到消息,可以从山脚到这里修整两天,关内的野田负责接待,为他安排了一些参观。
半小时前,藤原信岩被一辆哈牌军车接到了这个秘密仓区,隶属731。
藤原信岩极少在公共场合对谁怒目相向过,总是温文尔雅的端方君子模样,向来推己及人,以理服人,不涉及原则底线的事情都好商量。
此时却满脸骇容,一直以柔旭示人的琥珀色晶眸几欲喷火,额上青筋凸起,这是他自来中国战场最严厉的一次,已经失态。
引导兵小林不敢抬头,生怕下一秒就要吃巴掌,被长官殴打多次,怕了,下意识脚抖如糠筛。
藤原信岩看见小兵这幅模样,颇为无奈。
他环视一圈,满腔的惊恐忧惧不知可以能跟谁发泄,这个人不会是野田,那他又可以把这不合法的责任算到谁头上?
小兵庆幸这长官只是原地踱几个来回,脚步沉重又仓促,带着压抑的怒火匆匆地离开了。
无论多生气,终究没有动手。
野田率先追了上去,“是为了战争最终的胜利,藤原君。”他带着一丝凉薄的干笑,冷静地告诉他,大可不必反应如此激烈。
这话叫藤原信岩再次深深地皱起眉,脸色阴沉。他不解,反问,“这和战争又有什么关系?”
“这……”
“靠这些实验,前线就能回回打胜仗?拿平民做实验,还都是些老弱妇孺,未免太惨绝人寰……”藤原信岩声音带着浓重后音,温润的京都腔更低沉。
“藤原君,你又不是新兵,怎么还妇人之仁呢。”野田看他一眼,眼底流露出几丝嘲讽,“这是生物战术,藤原君你管辎重,这方面可能不太了解,人体实验是很重要的。不然那些提供给部队的化学武器哪里来呢,是不?你莫要光享受好处,就不认这摘桃人是谁了。”
可藤原信岩没有给费心解释的野田一点面子。冷风挂在紧蹙的两道剑眉,面色不悦,再次大步扬长而去。
到了门口,对着愣愣的野田喊话,“又酸又涩,我不稀罕这桃子!”野田连哼几下,摇摇头,“无礼至极!”
后续,野田安排好的也全然没用上,藤原信岩将将疾走,自己开车回到了关外的山脚部队,并很快接到上级办公室的谈话。
藤原信岩在这里的上级是关东那边派来的,叫小野寺,藤原信岩在731的话他知道了,那个人不是野田,其实是藤原同级打得报告。
小野递给他支白烟,藤原信岩双手接下,小野又帮他点火。
两人简单谈了几句。
小野拐弯抹角,慢吞吞的,藤原便陪着,陪等他说到731的事,“你那天在野田面前,为什么要那样说话啊?”
藤原信岩没吭声。
他自寿子葬礼后赶到哈尔滨一直在昏天黑地得打仗,来不及摸清这个上级的脾气。
在不知道怎么回答是正确前,他理智地选择沉默。
小野便又说,“那样说会让人误会的,你看,野田还以为你反对人体实验呢。”
这句话其实是废话。
藤原信岩挑挑拣拣,捡了比较中肯的,“我不知道还有妇孺平民。”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稳、眼不斜视;高高个子、清霜傲骨,即便再掩饰,那种骨子里的对他们所作所为的厌恶,都无法消融。
不对付一开始就注定了。因为无论藤原信岩怎么做,小野寺都会觉得这个贵族子弟是在瞧不起他这样的关东粗人。
只是轻轻一句话,小野寺便可以恼羞成怒。
忽然站起身,拔高声线,“不要把你贵族的优雅带到我的军队,那只会削减士兵的战斗力,变成一种懦弱!喂,”小野决定给他个下马威,治治他这反骨,踱步到藤原信岩面前,“藤原,你一直在本土做事,以前打俄国人,没有和支那打过仗。”
“支那人,他们非常狡猾恶毒,是他们抛弃了自己的孩子女人,不要被敌人的假象迷惑了!”
藤原信岩出于礼节避开他的视线,眼神低垂望着地板,眉头微皱,不认可。
小野也看出他的不认可,脑筋一转,嘲弄,“藤原桥课长,是你的亲戚罢?我见过他,那是个很优秀的代表啊,你能和他关系好,怎么就想不通这个?你跟我们当然是一伙的呀,对吧。”
小野寺如绵羊的外表下,满藏权术与心机,他的话永远念来动听,活泛多变,也令人难以琢磨,相比小野寺,藤原不如和桥那般异类打交道来的痛快。
藤原桥无依无傍,耍起阴招来颇为不择手段,他的眼里没有社会的秩序和道德,而藤原信岩坚信杀人三千,也会自损元气,只另其断手断脚不能再造反,且对付的也多半是触及底线的恶者。
两人的深交始于对扩大战争的反对,藤原桥戾气很重,的确冷酷无情,但枪口从不指着朋友,他不用担心自己会被出卖。
可眼前之人就明显不是了。
“下官自会反省。”藤原信岩给与微笑,懒得与小野寺辩论。
哈尔滨边陲,有点天高皇帝远的意思,这里的人习惯报团取暖来互相包庇贪污受贿,不管战事多糟糕,小野寺一类的人在这个江湖吃得最开,地方排斥中央,小野寺自然排斥藤原信岩这种中央派来指手画脚的京城子弟官,藤原信岩寄给东京的只言片语都会受到特别关照,家书一封自哈尔滨到东京,短短两周的路程竟然走了四十天。
一向严谨的人这下被抓到把柄,小野寺将对话添油加醋后报告。这次大本营只好装傻认怂,放任藤原信岩被推到更边缘的地区。
他笑着受下了调令,带领后勤预备中队,平时就给前头据守关卡,看守装甲坦克,是为辎重末流,浸淫官场多年,深知大本营的决策,既要实现高层野心、也要迎合下层的激进。
外人都道以一当百官场失意,但与其说他是不小心露了马脚,不如说是故意路出马脚。
藤原信岩也曾相信“大东亚共荣”,坚定正义,殖民是为了长远的开拓和发展,目光所及野狗在啃食路边的尸体,赤地千里、饿殍万路,战争避免不了小部分的牺牲,能自圆其说也可以,但从731出去,他已改变想法。
辎重部队除了本职,还专管别人不要的疑难杂症,俘虏来的兵总是被放在他这里审,军队宿舍有两间排屋不住士兵,改成牢房和酷刑室,每日和牢犯打交道,每日里都哀声遍野。
藤原每日说的最多的话,就是 “打到他们肯招供为止。”
渐渐地,他面对这些犯人的生死再也无动于衷,甚至能顶着隔壁鞭子的节拍小憩。平日里的温润不见,几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贵族子弟,萦绕在他周围的是寒风凌冽的肃杀之气,有时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出现的不是他的脸。
巡视晨间操练时,发现他们用的靶子不是稻草人,而是抓来的中国士兵,刀刀刺进去,肠子流出来,气味荤腥。
这批人烂掉,就换那后边跪着的下一批。
其中有个瑟瑟发抖的中国少年引起他的注意。
他抬脚下了马。
少尉过来对大队长敬礼,并递上捂鼻的手帕。他没要,只是问,“你确定他们都是士兵?”
“是!”
藤原信岩让人将少年带过来。
他摸了摸少年的脑袋,没有帽印,手上也没有枪茧,当地很多抗日游击,不穿军服不拿武装,但藤原信岩能判断出他只是个孩子。这个平民之家的孩子到了这里,结局就注定了。
他用中文问,“多大了?”
被绑着跪在递上的那人用东北土话回答,“十,十四。”
“别用他当靶。”
上尉不敢反驳,疑问,“那?”
他望了望周遭,天气非常好,是东北的大晴。同僚也纷纷下了马,都在注目他。
他的目光扫过一遍,那一刻,他的身体有挣脱不开的浓烈窒息,一种深沉而发的无望涌上心头。
他能做什么呢?
周身都是麻木不仁,他便也只能渐渐麻木。
隔壁看刑时,他就在办公室,数着隔壁鞭子的节拍进入睡眠和小栖,直到下属进来告诉他,那人死了,或者问出了敌军部队在哪里。
......沉舒口气
背过身,勉强镇静。
帽檐的阴影掩饰掉所有异常情绪。
重新上马,俯视下,拉住缰绳扬长而去,只留给中尉一句话。
“用枪,给他个痛快!”
藤原信岩要独善其身,老天却未必肯成全。
临了大冬。
聪明人不会选择这个时候开打,或者长打,因为极端寒冷,二来冬季食物最紧缺。
但偏偏今村均不信邪。
因连日被那群脚匪袭扰,一会儿炸个铁路,一会儿切个电缆,今村不胜其扰,得到情报后不顾劝阻要围剿,命令第六师团20旅少将中村带兵深入腹地,结果失踪了三天,而士兵只带了三天补给。
这个师团还有些特别,虽然编制上属于乙种师团,但骨干力量都是从留守本土的106师团抽调的,是天皇的御兵,非常珍贵。
一整个建制师团被合围,以前听都没听过这种事,无论是那一层原因,面子还是里子,都得救回来。
于是大本营要求要求调来18师团和近卫旅团混成增援部队向进发,原本藤原信岩所在的装甲辎重不在范围,但调令一划,赫然在内。
-----下一章还有,我今晚必写到男女主同框,必写到男女主发糖给大家拜年~
藤原下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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