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向徐宗献背后沉默不语的骆清流,点明自己说的是“济河龙影”一事。
徐宗献微微摇头:“我原本想给的更多。”
骆清流上前半步,躬身道:“是属下的错,属下跟错了方向,误会了叶适舟一伙人为叛党,本以为可以送谢千户一桩大功劳,最后竟只是为民除害了一条怪鱼。”
冯嘉幼的视线始终落在骆清流身上没收回去,发现他与平时相处时的仪态已是截然不同。
进退有据,言辞妥当,一看便是宫里、名利场上的老江湖了。
徐宗献接下来的话,将她的思绪拉扯回来:“我听清流说,他本怀疑叶适舟等人都是同盟会的叛党,谢夫人却告诉他,同盟会并非叛党,且早已解散多年,驸马傅珉手底下的同盟会,只是打着同盟会的旗号罢了?”
冯嘉幼应下来:“是。”
等着徐宗献问她是如何知道的,他却没问:“说起来,我一直知道朝中有这样一帮唯利是图的蛀虫存在,我瞄准的方向,是户部薛尚书和内阁贺阁老。”
冯嘉幼眉头皱起,户部薛尚书属于新起的文官势力。
新文官,指的是祖上不是官宦贵族,比如薛尚书,家中是徽州籍的大商人。
他儿子薛绽已经和贺阁老的孙女订了亲,年底就会完婚。
而贺阁老年事已高,即将致仕,他一退,内阁将会空出来一个位置。
入阁的极有可能就是薛尚书。
徐宗献盯着他们,可能是想找机会将薛尚书踢出局,让给李似修。
以冯嘉幼看过的那些折子,李似修绝对有能力入内阁,但他还是太年轻,声望与功绩根本没有攒够,至少要在帝师之位稳上几年才行。
徐宗献又道:“这驸马傅珉,我从未怀疑过。倒不是他闲人一个,在京城内从不显山露水,伪装的太好。”
冯嘉幼接话:“那是……?”
徐宗献道:“我与他从前在一个书院里读过书。”
冯嘉幼凝眸:“盛景书院?”
冯孝安才告诉过她,徐宗献会遭受宫刑,正是因为盛景书院当年那桩莫须有的惨案。
徐宗献笑道:“你的消息果然很灵通,是你父亲告诉你的?他可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超乎我的想象。你之所以知道同盟会那么多事,当年名噪一时的千秋同盟会,你父亲也有份吧?如今看来,应该还有沈指挥使和即将升任兵部尚书的廖侍郎,以及……”
话音落下,正盯着李似修额头冒汗的谢揽倏地转头,戒备的朝上首望过去。
“谢千户莫慌,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对他们早已无碍,算不得什么秘密。”徐宗献指了下李似修,“我这才是秘密。”
李似修低头喝茶,热的心浮气躁,特意等茶凉透了才喝。
他看出来了,父亲是准备和冯嘉幼做笔交易。
此言不准确,是通过冯嘉幼和她父亲冯孝安,以及冯孝安背后的势力做交易。
冯嘉幼也隐隐有了些察觉,当做不知:“家父并没有您以为的那么了不得,至少他不知道驸马爷也曾读过盛景书院,与您有着同窗情谊。”
“当年乱得很,我们这些寒门子弟的过往微不足道,查不出来十分正常。何况我与傅珉并没有几分同窗情谊,几乎不曾说过话,我入宫之后,也和他没有任何交集。”
徐宗献回忆道,“我之所以记得他,是当年山长遭受迫害之时,他与我一样,也不曾写下污蔑山长的言论,我们关在了一处。他原本也会被处置,是公主秘密救下了他,还将他曾就读书院的记录抹去。没多久,他被选为了驸马。虽逃过了一劫,但也从此告别了仕途。”
冯嘉幼心道原来如此。
似乎是嫌热,徐宗献换了个坐姿,原本拢在袖筒里的手也抽了出来,搭在了矮几上:“说句犯上之言,在大魏做驸马爷,有时候还不如我们这些做宦官的。”
这个观点冯嘉幼赞同,傅珉起初不畏强权,不向阉党低头,应也是个心怀抱负之人,那他当驸马真不如做宦官。
毕竟大魏的宦官,手中握着的都是足以影响国运的实权。
徐宗献手指点着桌面,目光有些阴沉:“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户部薛尚书从前也是我们书院的学生。但当年山长出事,他是顺从的一方,写下满纸污蔑之言,讨了逆贼欢心。第二年考了个二甲第四,入了翰林院,蛰伏多年,随后一路高升,势力盘根错节。当我大权在握时,已经不能轻易动他了。”
冯嘉幼反应过来,徐宗献盯着薛尚书还有这茬原因:“督公的意思是,薛尚书和驸马爷有可能相互勾结?”
徐宗献道:“这我不方便深究。”
冯嘉幼明白了,他若盯着薛尚书打,打的太狠,给李似修腾位置的举动过于明显。
徐宗献抬了下手,骆清流会意,躬身从矮几上取了几本折子,送去冯嘉幼面前。
徐宗献道:“傅珉既能打着同盟会的旗号,养了那么多杀手,我猜他与你父亲之间应是有什么过节。我对傅珉知之甚少,这些拿过去给你父亲,多半是薛尚书的一些罪证,多查一查,指不定能将傅珉给牵出来。”
冯嘉幼看着面前那些折子,试探着问:“督公让我父亲去斗薛尚书,是不是想让朝野上下认为,一直在背后帮扶李大人的,是我父亲?”
徐宗献承认:“不错,我想给叙之寻个明面上的靠山,省得那些歹人无所顾忌。”
冯嘉幼点头,李似修一再遭人猖狂刺杀,正是因为那些人以为他背后无人。
如今他回京来做帝师,冯孝安也一鸣惊人的立了功回朝,将他二人绑在一起,倒真是挺合适。
而李似修与他们目标本就一致,若他能早些进内阁改革盐政,也是一桩好事。
“令尊若是答应,我也有报酬相赠。”徐宗献道,“为表诚意,这报酬我先给你们,是有关衡王的。”
“衡王?”冯嘉幼蹙起眉头认真看着他。
徐宗献也不卖关子:“我怀疑现在这个衡王是个冒牌货。”
几双眼睛齐刷刷望向他。
连负责盯着衡王的骆清流都不知道这事儿。
“督……”称呼到了嘴边,李似修犹豫着改了口,“父亲,此话不能乱说,您可确定?”
听到这声久违的“父亲”,徐宗献目光微动,唇角的笑容也真挚几分:“我怀疑很久了,早些年在宫中,我就曾听说过衡王似乎有一个替身。自从去了济南府,于人前露面的,可能都是这个替身。”
李似修问:“那真正的衡王在哪儿?”
“是啊,真正的衡王在哪儿呢?是被傅珉和薛尚书那些人害死了,扶持个假的,再借龙影造势登位?还是与傅珉勾结,潜伏在某个地方,筹谋大事,打算伺机而动?”
徐宗献的笑容若有深意,“我还真不知道,我也是此番将‘济河龙影’翻出来后,才确定王府里那个王爷是冒牌货。因为他面对突发状况的举措,完全不是我认识的衡王。要知道我入宫时,他才刚出生,我算是看着他长大的。”
冯嘉幼立马反应过来,徐宗献的怀疑是对的。
衡王府内她见到的是替身,衡王也没被杀,偶尔还会回王府去。
因为她想起来隋瑛之言,衡王去了济南府之后开始清修,但偶尔还会“把持不住”。
清修的是替身,不能碰王爷的女人。
而“把持不住”的则是偶尔回府的王爷。
徐宗献指了下骆清流:“我正打算派十二监彻查,原本是想拿此事来为叙之入内阁铺路,如今也算谢千户一份,如何?”
这等好事儿冯嘉幼哪里能拒绝,又疑惑:“您为何不知直接与我父亲谈?”
徐宗献笑起来:“当然是有个聪明的中间人更好谈,不然我与你父亲你来我往,相互试探,都不知要说多久的废话。”
说这会儿话他都有些受不了,想让人将窗子打开。
徐宗献看向面颊泛红、陷入深思中的李似修,担心他被捂坏了。
直想摇头,这小子平素还算沉稳老练,怎么面对感情,竟还是一副少年人心性,斗什么气呢。
不过连他也开始好奇,儿子这衣摆上到底写的什么,非得捂着不放。
冯嘉幼是个怕冷的体质,此刻也热的用手扇了几下风。
身为罪魁祸首的谢揽好端端的,一边听他们说事儿,无论是驸马尚书,还是真假衡王,他的脸上毫无波澜。
一边拔了靴刀扎了一个梨子,搁在暖炉上烤,烤热了递给冯嘉幼吃。
冯嘉幼不接,满眼嫌弃,怎么看他怎么丢人。
但看对面裹得像个粽子,拿帕子不停擦汗的李似修,感觉也没比谢揽优秀到哪里去。
第77章
就这样轻易原谅他了?.
谢揽看出了她的嫌弃, 但却会错了意:“你难道是嫌我的靴刀不干净?”
之前出门在外,他也拿靴刀扎着烤过野味儿给她,她并没有嫌弃,还吃的挺开心。
冯嘉幼当然知道他的刀很干净, 说是靴刀, 却是绑在小腿上的, 还带着鞘。
闲着没事儿就得拿出来摸一摸,擦一擦, 比他的脸还要干净。
“那你为何不吃?”谢揽低声问, “你出门之前不是还对珊瑚说你想吃烤梨?”
“烤梨是道甜品,不是扎着梨子在炉子上烤。”冯嘉幼低声回。
而且当着外人的面, 拿刀扎着吃,她目前还做不到如此豪迈。
他二人窃窃私语, 冯嘉幼感觉到李似修朝这里望了一眼。
再这样继续捂下去,她怀疑李似修可能会中暑昏倒。
堂堂帝师, 飘雪籽的天气中暑, 传出去怕是会笑死人。
而徐宗献瞧着也快坐不住了。
冯嘉幼以手掌撑了下桌面, 想要站起身。
谢揽见她打算走, 忙着伸手去按她, 被她冷眼一瞥,又收了回去。
正事儿谈的差不多了, 此时不敢轻易惹她。
冯嘉幼起身以后福身行礼:“督公之言, 我这就回去转告家父。但您也知道家父在我年幼时便离开了京城,我与他之间颇为生疏, 他是何想法, 我实在不得而知, 不敢轻易承诺您什么。”
徐宗献道:“谢夫人只需转告令尊即可。”
冯嘉幼道:“既然如此, 督公若无其他要事吩咐,我们夫妇便先告退了。”
徐宗献原本还有几句话,见李似修这般模样,自己也闷热的心烦,顾不得再说,点了点头:“那我静候佳音。”
李似修收到父亲使的眼色,起身拱手送客:“在下身体不适,就不远送了。”
冯嘉幼还过礼,示意谢揽赶紧站起来。
谢揽没辙了,是他小瞧了李似修,没想到一个文文弱弱的小白脸,还挺能忍的。他将靴刀收回去,将桌面上的折子抄起来,起身抱拳:“告辞。”
房门一打开,涌入内的凉风终于令冯嘉幼舒服了点。
侍女为她穿好披风,引着他们出了画舫。
登岸之后,上去马车,冯嘉幼尚未坐下就开始数落他:“好在徐宗献有事相求,不然你这样折腾他儿子,你看他怎么收拾你。”
揽芳华 第1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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