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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力能扛鼎 第261节

    可这些脏的臭的,愚民的,刻薄的,竟然是民间更甚。
    对女子妇德的苛求全系在她们颈上,底下的婚姻是脚凳,轻轻一踩,拴在脖子上的东西就勒了颈,生而为人的尊严就要全部垮塌。
    “姑娘,你怎么又……”
    刚出了手术房的杜仲一眼看见她手上的红痕,沉着脸,捉起她的手扫了一眼,见只伤了皮,交待医女给她包扎,一言不发走了。
    唐荼荼没心思理他。
    在这院子里总觉得喘不过气,她罩了顶帷帽,抬脚往外走,忽的问:“京城的村妇,也是这样的?”
    古嬷嬷一怔,却立刻听懂了姑娘在问什么。
    “咱们京城不这样。”古嬷嬷嗓子有点干:“有钱的地方都不这样。”
    唐荼荼盯着院里那张红点地图,以送生庙为中心,向周围一点点延伸观察。
    民风愚昧的地方,大抵有其成因。
    京城内城里几乎无平民,皇族和世家贵胄占据了内城三分之二,余下边角住的是富商,还有外国来的外交官和学问使。天南海北无数的老字号往内城落脚,城中商地越来越贵,几百年的老宅也都渐渐易了主,往外城迁居。
    而外城住的也是富户,车水马龙流经之处,没有赚不着钱的人家。
    其后才是县,才是村。她去过姥爷的庄子,庄子里吃喝穿用都是农货,住山腰的百姓都不愿意侍田,宁愿披星戴月赶个大早进城务工去,男人女人都是一样。
    手工业与商业发达的地方,农妇务工是常事,城里又有雇仆和侍女无数,女人手里捏着银子,不靠天吃饭,不靠男人养活,腰板就能挺得起来。
    而此地,东镇不一样。
    煮海的是盐灶户,捕鱼的是渔民,这两个行当把男人与女人天生的体力差距放大到了极限。在天津建城之前,他们就是做这营生的了,世世代代被隔绝在这百万亩的盐碱地里,因为车路不便,又住得偏僻,一年也未必进一趟主城。
    静海县与天津主县隔着一道城墙,就仿若隔开了一道天堑。
    三岔口每年走过的漕船豪商千万,带得主县富得流油,与他们也没什么相干。
    宗族世世代代,尊与卑也就世世代代往下传,脖子上的镣铐戴久了,就要长进肉里了。
    她们不知道女子该自强,没见过女人经商,走出村子念了三本书的就是“大学问家”,就是嫁了不亏的良人。
    她们听着雀姐的忽悠,笑着哈哈,嚼着“谁家母鸡不下蛋”的舌头,把年轻的妇人往绝路上逼。
    之后,年轻的变老,把新鲜的媳妇继续往绝路上逼。所有的恶婆婆,都被“不怀孕是罪,不生儿子是罪,失节是死罪”的念头逼到了老,愚昧随着血肉年年地长。
    从念头变成家规,从家规变成族训,生不出孩子是被妖邪下了咒,得去供神,生女儿是叫全家断了根。
    不论家门贫富,这些人的脊梁骨都是被敲断后,再歪歪扭扭长起来的。
    如果有办法,带着她们赚钱……
    如果,能把这百万亩的闲置地用起来,盘活这片废土……
    唐荼荼盯着地图看。
    整个静海县西重东轻,像一个左边穿衣右边光膀的穷鬼,拼命往天津县的方向蹭,张嘴等着运河漏出来的一口剩饭活。
    而东面,地图上空白了三分之二,没有官道,乡道县道也窄得不值当画上图,只有无数个村标零星分布,似在冲她无声地眨眼。
    唐荼荼盯着地图看了一下午,手里的纸笔换成手套,背上罩了披风,不知哪个有眼力见的给她搭了个挡风棚,放了俩火盆。
    本子上的《静海县闲置地成因分析及规划建议书(初稿)》抹了一遍,简写成了《东镇一期计划工程(三年)》。
    她不在规划院了,没有团队了,上边也没有老师教授能给她审核规划书了,在这个孤独的时代,没有人会比她更专业了。
    想得忘了时辰,再回神时天都要黑了。
    唐荼荼深吸口气,把多余的情绪都敛下去,又折回自己屋,铺盖一卷扛到肩上,搬到了头间屋空出的床上。
    屋里的妇人见她去而又返,都有点怵她。
    村里头女人少有这样锋利的脾气,泼辣的见多了,文绉绉发火的却罕有,明明也没见这小姐骂人,却觉她说那话字字像把刀。
    下午跟人一打问,才知道这是新县官家里的姑娘。
    唐荼荼进门道了个歉:“晌午是我话重了,各位嫂嫂多担待。我那屋窗户破了,我在你们屋借住几天。”
    几个妇人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最后视线全落到年纪最大的嫂嫂身上,此妇人忙站起来福了一礼,说:“小姐只管住。”
    古嬷嬷犹豫着看看屋里,放心不下。各个都求着死呢,拿走了瓷器收走了首饰,还总有裤腰带呢,往房梁上一挂也能要了命,谁知道夜深人静的时候会干什么。
    芙兰赶紧表态:“我跟姑娘一起睡。”
    唐荼荼无奈:“我一个病人,全屋都是病人,你不想要眼睛啦?”
    芙兰:“姑娘别诓我,这红眼儿又不是看我一眼我就倒了,好好把手洗干净比什么都强,您看我这手,这几天都快洗秃噜皮了!”
    唐荼荼劝不住她,芙兰自己吩咐人搬了张矮榻,紧紧并到她床边了。
    一夜无梦。
    清早,印坊里的气氛好了些。年掌柜派了人来挂灯笼,都是年轻小伙,爬高爬低利索得很,往房檐下挂灯笼踩着梯子如履平地,手都不用抓一下梯。
    唐荼荼辨认不出这是不是影卫,只觉得这些人若有若无地观察着她,干一会儿活,三两个凑一块咬会儿耳朵。
    走前,过来问了个安,闲话也没多讲,只特特强调一句“姑娘有什么事儿只管吩咐,您可千万把眼睛养好,这是大事”。
    “好好养病”这话好多人都跟唐荼荼说过,就眼前这几个大小伙儿,态度郑重的都有点古怪了。
    唐荼荼没大明白,笑着还了一礼。
    第235章
    暖阳高照时,几溜马车停在了印坊大门前,家伙什拿下来百八十样,沉甸甸抬着往厨房走。
    来人是一群穿着褐袄、带着小圆帽的中年男子,寡言少笑,转眼回眸间却又透出些慈和的味道,不论谁问,只单手立掌在胸前道一声佛号。
    年掌柜跟在后头,双手揣着个手炉拢在袖里头,在自个儿圆鼓的肚子前撑了一条横槛,笑道。
    “这是打龙树寺请来的素斋师父,做素口美食是一绝。知道各位不能大鱼大肉的吃,今儿十五咱就吃素菜吧,保准比肉还香!”
    龙树寺没供着舍利子,也没驻着天下闻名的大佛师,唯独一手素斋最是有名,是先帝和太后吃过还亲笔提了匾的。寺里几任住持都是精明人,几十年下来,把自家的素膳发扬成了来天津必打卡的一绝。
    素膳师父从主城过来,几十里地,起码是昨儿下午就出发了。
    这可比赵大人提十盒点心实诚多了。唐荼荼听着医士和病人的欢呼声,心里轻快了,也跟着笑了笑。
    见这三五面了,她才从衙差口中知道年掌柜是天津有名的仁商,开着几个酒庄,自创一款壮士酒,一改酿造酒的绵软清甜,已经有了后世蒸馏酒的雏形。
    行市里边戏称这酒三碗不过岗,一口气喝完一小坛,能不打摆子走出门的就是壮士了。
    生意做得很大,酒庄开遍了直隶省,手下雇工也多,最是方便隐藏身份。
    隔着人堆,年掌柜对上唐荼荼企盼的视线,摇了摇头,示意借一步说话。
    未免人多耳杂,他一言带过太子身份,低声说:“大主子的密令是昨儿上午到的,在三岔口左近歇脚的矿商已经全拦截了。”
    “如何?”
    “姑娘要的东西,有两样不太好找。其一是粤南石灰,青石遍地都是,燔烧取灰是为石灰,为何非要找粤南的?”年掌柜奇道:“石灰便宜,南地的矿商又怎会大老远的运上京?姑娘确定是要粤南的石灰?”
    唐荼荼抿唇:“我不知道。”
    她不知道先人那本书是什么年代写成的。王太医称那位老祖宗被前朝皇帝判过个满门下狱,可隔了几百年,时间未必准确。
    她见书上每样原料都详细地写出了产地,老先生大约是走遍千山,验证过各地原矿的纯净度不一样。
    而原矿中多少都有杂质,她前几天试那稀释盐水,因为没除杂差点弄坏眼睛,可怕死这杂质了。
    提纯粗盐、制备生理盐水的化合物有将近十样,她不可能每一样都走一遍复杂的提纯过程,在制备工艺简单的原材上必须节省时间。纯净度高的石灰石杂质少,才更可能成功。
    唐荼荼想了想:“没有,咱们就自己烧,去找灰白的颜色干净的石灰岩,一定要无杂色,不然都是没法用的,再雇有经验的石灰匠去烧,控好火候。除了石灰还短哪一样?”
    年掌柜又问:“还有一样碱矿,这碱矿又是何物?我手底下的小仆问遍了过路的所有矿商,都没听说过天下还有这种矿。”
    唐荼荼一怔,从头到脚凉了半截。
    河南桐柏县与吴城碱矿,是老先生写在书里的。她只当碱矿就是碱性矿石,是时人已经开始采掘的矿种,谁知世上竟还没有“碱矿”这个词!
    唐荼荼记得家里平时做的馒头包子、发面饼,时常有淡淡的酸味,她自个儿不挑拣口舌,酸甜苦辣都一样的吃。此时方想起来,没酸味的时候,和面时都是放了草木灰水的。
    草木烧成的灰,这就是古代的碱水了,其中杂质含量多得完全不具备提纯价值。
    这个时代没有纯碱需求,自然也没有后世那一套一套演变的制碱法。
    唐荼荼后背有点出冷汗了,拼命想碱性矿石的成分、可替代物、反应式。
    年掌柜瞧她脸色不好看,忙说:“我已吩咐人手去河南找了,姑娘且等上几日。”
    “不必找,你们找不着这个东西。”
    找着也没法马上采掘,采掘出矿石也没法提纯。后世的制碱法她都背不下来,只听过一耳朵,知道是划时代的伟大发明,制备得用到合成氨气,高温高压才能压出来,更是这时代绝对没法儿造出来的东西。
    将近十样原材,每一样都不纯,每一条路都被堵死。
    没有工业,没有流水线,没有能稳定加热的高温炉,后世化工必备的三酸两碱全得找,原矿采掘还没起头,眼看着就是绝路……
    唐荼荼闭上眼,循着老先生书上写着的制备步骤,默背那几页文字。
    中学书本上背过的、新闻里听过的,乃至当年建材招标书里一眼瞥过的……
    无数碎片知识从她记忆区的边角末梢里被翻拣出来,渐渐串起了另一种可能。
    “你去找天然碱。”唐荼荼说:“在蒙古,或者西藏的盐碱湖边上,当地有盐湖,冬天捞碱夏天晒盐——纯碱在冰点……就是结冻的时候,几乎不溶解,湖畔或者湖面上会有白色的、像霜一样的东西析出来。”
    “您派人去挖霜,有多少要多少,几千几万斤、几十万斤也使得。挖的时候要戴上手套,护好口鼻,吸得多了对气道不好。”
    如果她记得没错,那种盐碱霜是水合的碳酸氢钠,加热后便是碳酸钠了。
    身后的影卫提笔就记。年掌柜听她说得如此周密详细,立时肃然起敬:“姑娘还去过蒙古?”
    唐荼荼摇摇头:“我没去过。但我知道有。”
    她还没出地球,还站在华夏的地土上,那就一定有。
    年掌柜记住事,匆匆离开了。
    趁着记性还在,唐荼荼把反应式又从头到尾捋了一遍。生理盐水迟早得做出来,只是不知这回能不能赶上。
    赤眼病对症的方子多数性凉,不适合孕妇用。几个老大夫嫌他们杞人忧天,都说用了也没大碍,毕竟千百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杜仲捧着先人书,视写下此书的老先生为开派立教的圣贤,不论谁质疑,他都不听不管不理会。顶着老大夫的呵斥,他硬是没给孕妇开汤药,只开了药液每天早晚洗眼。
    他懂是药三分毒的道理,唐荼荼比他更懂。这一群几个月没吃过饱饭的孕妇,其中一多半这几天还要做引产,免疫力肯定差,怕是代谢不了药材里的有害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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