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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力能扛鼎 第108节

    “在我们那个时候,有各种方便的制图工具,输入坐标和数据,就能绘出三维地图来。”
    老先生好学,求知欲旺盛如稚子,嘴里咂摸着重复了一遍:“三维……地图?”
    唐荼荼点点头:“京城的舆图我没有见过,但我在东市市署里见过一张东市图,上头画着街道、各家店铺,还有方圆三里内的建筑——实线勾边,红字标注,时下的舆图都是那样的画法吧?”
    那老先生微微一笑,道:“那是我祖父画的。”
    唐荼荼肃然起敬:“您是……?”
    “河东闻喜裴氏。”
    他只说了这么一姓,没说祖宗名姓,只能是因为祖宗名声不如这一姓的分量重。
    唐荼荼立刻明白了——闻喜裴氏,她可太知道这一姓了!
    这是个地图绘测大户,裴家人历代奉皇命编绘全国地图——这个年代要想画一份全国地图,需要统筹各省府、各县乡的人力,用到的绘测人员何止千万。
    汇编总图的时候需要从小处开始,各县图统一比例尺后缩编成府、再缩编成省,最后各省地图缝合起来,才能成就一幅全国地图。
    刚穿来的时候为了解盛朝的地理绘图知识,唐荼荼翻遍了东市最大的书肆,把里边少得可怜的几本地理志全看完了,对里头关于裴家的只言片语震撼不已。
    可惜没能亲眼见过他家画的图。
    唐荼荼有心交好,把灯放到高几上,翻开一页新纸,在纸上飞快地画了京城内城的简单框架,示意两位先生上前来看。
    城廓、皇宫、东西市、朱雀大道,放在图上就是几个黑方框,裴先生毕竟是绘图出身,只消一眼就知道她画的是什么。
    唐荼荼:“这是平面地图,也叫二维地图,图上能表现出方位、占地大小、距离长短——但画不出建筑的规模,画不出高低,方位与距离也没法儿直观感受,是不是?”
    “倘若我要画一座山,平面地图上只知道有这么一座山,而不知其海拔、峰谷与山势起伏。”
    裴先生连连点头:“确实如此,姑娘有办法?”
    唐荼荼指指自己的鸟瞰图:“三维地图,就是实景模型。”
    “像这样——取多个视角,画出透视关系,把每一个方位孤立的视角模型缝合起来,就是三维地图了,可以精确建模,把实物缩小到分毫不差,放到沙盘里——这就是最基础的地理信息系统模型。”
    她尽量讲得平实,话里还是带出了许多专业词汇,几人穷尽想象,听了个一知半解,却仍震撼不已。
    裴先生一针见血抓到要点:“如何取得多视角?绕着圈、围着一个地方画吗?”
    唐荼荼:“最简单的是三点定位,取三个不同的视角,得有一个视角在地面上,做基准,剩下两个视角尽量取在高处,用十字仪测量倾角、还有长高尺寸,按相同比例尺算得数据之后,用黏土、水泥之类的材料就能捏出一个立体地图来。”
    原理并不复杂,只是嘴上三言两语难说明白,唐荼荼在纸上画了几个多棱多角的立方体,并列成排,讲明白了三视图。
    她又仅凭记忆,从东市中心的市署衙开始画,将那几个黑方框画得立体起来了。
    “这就是bim建筑信息模型。测量不难,难在计算量偏大,得多验算几遍才能保证数据精确。”
    她嘴上这么讲着,心里却唉声:后世的地图绘制哪有这么复杂?
    信息大爆炸以后,是数据的时代了。遥感扫描两分钟就能出图,gis也能在几秒里汇总有记录以来的全部数据,拓扑建模模拟出最佳方案,细致到“山上刮了一股风,气象台就提醒你下周有雨记得带伞了”。
    她站在天楼上,垂眼望着塔下,一排排的守卫挑灯夜行,似蚂蚁一般做着机械运动。
    唐荼荼不合时宜地萌生出一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愁苦。
    人人都知道科技是一步一步发展起来的,可这一步,与那一步,之间相隔了怎样的变迁,才将一代一代人的才智与血汗融合在其中……
    真庆幸,这千年来一直有学者专精于这样枯燥的事。
    这世上,沧海桑田会消亡,物种会灭绝,唯有科技从不断流。
    几人都是聪明人,拿着她的图细细琢磨,不需再赘述,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裴先生惊叹道:“此法甚妙!虽所用人力过巨,但堪舆绘图本来就是慢工出细活,常常几年才能成就一幅省图——像姑娘这样地形物象俱一一呈现,寻常舆图无须精细至此,可要是用作战场沙盘,又当如何?”
    第105章
    唐荼荼心念一动:张嘴不离打仗,是军中的人物么?
    她总暗戳戳怀疑二殿下将来会搞事。瞧吧,他的影卫监督着整个中城,锦衣卫里也有他的人,对所有官家府里头的事儿都了如指掌;仪仗兵练得比精兵还管用……
    听裴先生这么发问,唐荼荼心里立马一突,含糊带过:“我没学过战场沙盘,先生自己试试吧。”
    古时地图是国之利器,不可轻易示人,掌权者花费巨大的人力物力绘制地图,论其用处,“战争”一定是排在首位的,其次才是为了方便管理人口、考察交通这两样。
    裴老先生忙道:“姑娘大才!等回了城里,我即刻带着家中子孙登门拜访,还望姑娘不吝赐教。”
    他说得着急,唐荼荼叫他说愣了,忙放下笔,还了一揖:“该是我去前辈府上拜访才对。”
    裴老先生苦笑道:“姑娘有所不知啊!今年初春时,皇上令我家绘制蒙古兵防图,几个月过去了,还一筹莫展。”
    唐荼荼:“您细说。”
    “每年七八月,咱们的秋粮下来,边关战事一触即发。蒙古军警醒得很,会放出鹞鹰四处探查,咱们的斥候一旦出关,立刻就被他们杀了,一群斥候只得分散在民屯周边游荡,根本近不得他们的大军。”
    斥候,是这年代的侦察兵。
    裴先生道:“皇命在身,实不敢违,只能一批一批地派人去撞运气,已经死了十多个斥候了——蒙古军屡屡犯边,咱们奈何不了它,只有探清布防,狠狠打它一回,断它臂膀,才能叫他们消停些年头。”
    “这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事,劳烦姑娘点拨,等这图画成,老朽一定在皇上面前给姑娘请功!”
    果然是军中的人。
    唐荼荼转过了这个弯儿,和江凛对了道视线,都想明白了:二殿下哪里是为了考验他,分明是想从队长身上套出后世的绘图方法!
    ——这家伙,分明是他有求于人,却端出来了礼贤下士、折节下交的架子,让队长用布防图作投名状,真是心机深沉啊深沉!
    她忍不住往旁边睄了一眼。
    这位祖宗岿然不动,眉眼和唇线都是平沉的,像个无情无绪的半神,却在捕捉到她视线的刹那,吝啬地露出了一点笑意来,声音低而缓。
    “怎么了?”
    “没事儿。”唐荼荼恍了恍神。
    他在人前,好像一直是这幅样子,只有私底下相处的时候,才能瞧见一点情绪波动。
    裴先生催得紧:“姑娘什么时候有空当?我府上诸事便宜,只等着姑娘来。”
    两边来回客套了几句,唐荼荼把自己下半月给定出去了。
    夜风渐渐凉了,几人下了塔。
    湖边有一根光秃秃的老树,砍去了大部分枝梢,树冠几乎秃干净了。
    营帐周围有许多这样被砍了枝的树,断面还新,是最近几天才砍了的,这树离皇上的大帐太近了,怕有心人藏在树影里窥探,甚至行刺,砍去树冠就没了这重麻烦。
    唐荼荼脚下拐了个弯,站在树下望了望,“其实,夜里测距没准也行。”
    她望着树影琢磨:“有铜火台作为定点光源,影长就是固定的,白天测量还要考虑太阳,太阳一会儿一个高度——不然,咱们把这附近测完吧?”
    晏少昰:“时辰不早了……”
    他话没说完,江凛和唐荼荼连绳尺都拉出来了,一幅革命战士不怕苦不怕累的样儿,连两位老先生都兴致不减,负手站在边上,仔细观察。
    江凛往绳尺一端绑石头的时候,唐荼荼把竹锥笔插在自己螺髻里,那颗丸子头叫她插成了一朵花。
    她踩着树干试了试鞋底摩擦力,还不等廿一出声阻拦,她已经手脚麻利地爬上了树。
    ——活脱脱一只猴儿。
    晏少昰实在不愿意拿这等刻薄的词儿来形容一个姑娘,只是太像了,这老树树皮遒结,砍掉的枝桩全成了下脚处,她几脚就爬上去了,在主干枝杈处坐了下来。
    刚才听她讲绘图方法的时候,俨然一个大师人物,拿着纸笔、方寸之间就能定乾坤,谁也不敢想象她这健硕的四肢还能这么灵巧。
    晏少昰唇角捺下来,仰起头:“你爬树做什么?”
    唐荼荼:“测高。”
    廿一和方圆百米内的影卫都沉默了:这么多大老爷们站这儿,二姑娘仿佛当他们是死人。
    江凛晓得他们的心思,同为男人,他可太明白这种滋味了,失笑道:“这里要做一个基准点,她得在上头测角度,再算一下相对方位,咱们都不会的。”
    晏少昰只好挥了挥手,让影卫拿着火折子上去,烫干净树上的蜘蛛网,又熏上驱蚊香,留了个人在树上给她打扇。
    附近巡哨的都是他府里亲卫,机警得很,隔着几十步远发现他们这一撮人,抄起长|枪喝问一声:“谁在那儿!”
    廿一:“我!”
    隔一刻钟,又一队哨卫巡逻过来:“鬼鬼祟祟的,什么人!”
    晏少昰:“是我。”
    又一刻钟,“什么人在那儿!”
    晏少昰被问烦了,喊他们过来:“站这儿,围一圈守着!”
    那一队小兵不知道他怎么发这么大火儿,战战兢兢围了个圈,这下总算消停了。
    于是这一夜,晏少昰不仅学会了影子测距法,还被灌了一耳朵的sin、cos。
    他学过古早的勾股定理,知道“勾三股四弦五”,唐荼荼惊喜地“哎哟”一声,随手列了个表,友情赠送了他一张特殊角的正余弦数值表。
    将近天明时,唐荼荼总算测得了宝鼎塔周边几个地标的数据,虽有些出入,可受限于条件,只能做到这样了。
    至于军编图,比例尺一般以半里、一里为单位,将帅统兵以锣号计步,一步为十丈,这样微小的误差放到军事地图上不会影响什么。
    她抱着一沓写满了鬼画符的零碎纸张,打着呵欠跟众人作了别。
    裴先生千叮万嘱:“我明日就要回城里了,姑娘千万记得来我府上!”
    唐荼荼:“哎,我回家就去。”跟江凛肩并肩地走了。
    两位老先生陪她熬了一宿,眼底却晶亮,匆匆跟二殿下行礼告退。瞧他们那样子,不把今晚所学整理出来,是决计不会沾枕头的。
    这些学究各个精力非人,晏少昰自己撑不住了,五指支开撑在太阳穴两头,揉了揉发涨的额角。
    廿一忙问:“殿下又头疼了?要传太医么?”
    晏少昰摆手道不必,想回大帐里睡个觉,看了看时辰,再过半个时辰猎场就要整防,等着父皇大驾了。这下觉也睡不得,只够合衣在榻上打个盹。
    廿一蹲身替主子除了鞋袜,好叫他睡得舒服些。
    这侍卫头子从来话不多,只是陪二殿下多年,主仆关系慢慢往知交好友上偏了偏,忍不住念叨了两句。
    “殿下何苦耗这么一宿?有我盯着就行了。”
    晏少昰自己也分不清为什么,拿一句“兵防图是大事”盖过去了。
    卯时的更声响起时,唐荼荼才在溪水边上洗漱完。山林间起了雾,伴着灰蒙蒙的晨光,四野寂静一片,连守卫都像是睡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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