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好大的食量!
芸香暗暗心惊,面上滴水不漏,等吃完了,含笑吩咐奴婢把碗碟撤下去了。
唐荼荼又漱了一遍口,吃了一颗她从没见过的香口丸子,薄荷的味道凉飕飕浸在口中,素佛跳墙里的酱汁味儿便被盖下去了。
这房里也不知道平时是住什么人的,简朴得有些过分,一张架子床、一道高屏、两张椅子、一个高高的顶箱柜,连妆奁都没有,没有住人的气息。
“我能出去转转么,喘气闷。”唐荼荼问她。
面前的芸香不论听着了什么,眼里都是和煦的笑,细声慢语道。
“姑娘是府上的贵客,自然是可以走动的。只是这前院是殿下的官署,也是府里的机要之地,侍卫多,奴婢不敢擅自带您走动,去后花园走走却是行的,花儿开得正好呢。”
晌午,一丝风也无。
皇子府中听不着外边聒噪的蝉鸣声,只有清脆的鸟啼。花园里有几个仆役在洒扫,都一声不发,隔着很远见到来人,便恭敬地退至路旁避让。
偌大的皇子府,没什么人气的样子。
这府里的园子,面积与延康坊那座莲园相当,莲园胜在雅致,这园子胜在野趣。唐荼荼走了两刻钟没见头儿,满眼怪石洞壑堆叠,亭台水榭回环曲折,趣味十足。
她空间方位感极好,也记路,走到一处高楼时觉得不对劲,唐荼荼抬头一瞧——藏书楼。
是刚才走过的地方了。
迷路了么?
藏书楼正对着一块池塘,没种莲花,只有一池子浮萍,小泉水声淅沥。唐荼荼踩着亭中美人靠的边角站上去,从高处望了望。
“这园子里套着个阵法?”
芸香笑道:“姑娘慧眼。”
“这座府邸是萧太师的旧邸,老太师是太子和二殿下的恩师,自己爱好琢磨兵书古阵,可惜身在庙堂,无处施展,只得往园子里布置,在府里仿了一幅八阵图。”
“听说整座府邸是八十八间亭台轩榭、八十八道路桥曲拱,另有八扇通往各院的路门,是为八门金锁——奴婢听年侍卫说起过,也不晓得是真是假,平时走熟的路只有这么两条,有时天色一黑,稍不留神,还会走岔路走到别处去。”
“八门中,三吉门通前院偏院,三凶门通街市,中平门通大宅门。”
唐荼荼问:“死门呢?”
芸香窘迫道:“……死门通后院。”
唐荼荼没懂这是什么梗,以为是富贵人家的什么玩法。
死门在战阵中是大凶方向,放入园林艺术中却没什么不吉利的,只是最难走入阵心中,那处大概会是个偏僻的、四面可以封堵、不通外门、内门一出门也立马迷路的地儿。
唐荼荼来了兴致,她面前这座藏书楼就是园子最中间了,八条路,走走看!
一刻钟后。
芸香掩着口笑道:“我这张乌鸦嘴,叫姑娘也迷路了。”
她瞧唐姑娘没应声,脸上也不见懊恼之色,闲庭信步般又绕了两圈,全都回到了这座池心亭前。
可她每回走出来的小径都是不同的,刚才是从亭西头出来的,眼下又从东头这条小径出来了。
芸香渐渐觉察到不同,姑娘……好像是在解阵?也不见她冥思苦想,怎么就记住了走过的每一条岔路呢?
“姑娘……”
芸香有些恍神,一抬眼,见周围景致渐渐秀丽,正想说前头不能走了,再走就要到后院了。
她眼尾一扫,却见望楼最高处值哨的影卫结了个手势,是允许继续往前走的意思。
芸香不敢再扰,默默跟着唐姑娘往前走。
这片地方与园中景色不同,园中种的全是长青树,草木萧瑟,缀在浅草中的几丛小野花就是唯一的亮色了。
这片小花园却是精心养护过的。十多种花儿姹紫嫣红开着,一丛是一丛的美,聚在一起更妙,比现代的植物景观美学更胜一筹。
唐荼荼学过这门课,学得不精,理论倒是背了不少。
基地城市里的植被绿化太注重实用性:绿化面积对遮挡热辐射的效果、对公民情绪健康的引导作用,都有严格的计算公式,没有哪个城市规划师能毫不顾忌地随手撒绿,实用为先,美学价值便落在了最后边。
“你们殿下还有这闲情逸致。”
芸香浅笑:“这些花不是二殿下种的,二殿下很少来后院。”
她们俩人正走着,忽听到假山背后有一女子娇笑声,那笑声实在好听,银铃儿般撞着耳朵,立刻又转成了一声娇怯的低吟:“殿下,殿下不要,啊~啊~”
唐荼荼:“……?”
唐荼荼尴尬地停下了脚。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她立刻轻手轻脚地转回身,抬脚就要朝着原路返回去。
却被芸香拉住了袖摆。
这婢女竖耳听着。不多时,另有一道故意将声线压粗的声音调笑道:“小美人,让爷亲香一个,跟了本殿下,保你今后吃香喝辣!”
唐荼荼立马捂耳朵,以气音朝芸香道:“咱们快走吧。”
谁知芸香竟快走几步,绕过了假山后,训斥道:“几位在胡闹什么!入府时交待你们的都忘了吗!玩闹也得有个体统!——唐姑娘,过来罢,殿下不在的。”
唐荼荼愕了下,半信半疑地往假山后探出个脑袋。
只见两位花儿一样的年轻姑娘,矮个儿姑娘背贴着假山,高个的姑娘手肘撑在她脸旁,摆了个壁咚的姿势,脸上还顶着个红亮亮的唇脂印。
“呀。”
瞧见有外人,两位姑娘都拿绢帕捂着脸,笑嘻嘻地跑回了亭中。
噢,玩的是情景扮演么……
亭子里远不止她二人,还有别的看客,一群燕环肥瘦的美人都朝唐荼荼望来,都穿着漂亮的纱裙,赤橙黄绿青蓝紫,凑成了一排七仙女。
本着礼多人不怪,唐荼荼一个福礼做到位:“给夫人们……给诸位请安。”
她这半年多来,几乎没见过什么妾室,下意识地喊了“夫人们”。话出,唐荼荼觉得不妥,立刻改了口,不知道如何称呼,于是挑了个稳妥不会错的。
心想二殿下艳福不浅,看着是个挺冷峻还挺古板的少年人,家里边的美人一只手都数不过来。
啧,男人。
一群美人瞧她的表情更怪异,脸色青青白白,半晌,也起身福了一礼:“给姑娘问安。”
见完礼,全不吭声了,一群人望着唐荼荼上下打量了片刻,表情各异地回了院门。
这“死门”太惊人,唐荼荼不敢再往里探了,跟芸香告了个错:“是我没规矩了,忘了后院是内眷住所,咱们快回去吧。”
芸香唇张了又闭。
殿下开府四年了,这是四年来头回往府里带女人,好似对唐姑娘关怀备至,吩咐了芸香这个那个,多余的话却一句没说。芸香不清楚殿下待唐姑娘的心意,没敢多嘴解释。
这座八卦阵只差一条路没能探完,唐荼荼有点遗憾。
回到偏院门口,且进门,唐荼荼立马顿住了脚,随着芸香又福了一礼:“二殿下。”
院里的棋桌上,他执着黑白两盒棋子左右手对弈,廿一在旁边站桩。
晏少昰眼也不抬,也没个笑模样,只问:“将我府上摸了一遍,如何?”
唐荼荼后脖子一紧:“甚妙甚妙,园子极美,足见主人别具匠心。”
几日不见,长进了,还学会虚与委蛇了。晏少昰多赏了她一道眼风:“会下棋么。”
他话声平平,尾调也无起伏,俨然一副“不会也得过来”的样子。
唐荼荼为难:“会倒是会一点,手不行。”同时摊开手掌,给他比划自己这一手纱布。
晏少昰:“过来,看我下。”
第72章
嗐,果然是天之骄子,瞧这支使人的话说得。
唐荼荼脸上展开笑,坐在白子那一侧看他下棋,还俩手捧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手肘撑在膝盖上仔细观察棋局。
二殿下大约也是刚坐下,棋盘上黑子白子各十几粒,占满了星位。
思考围棋算路,是提高心算和速记能力的一个绝佳办法,这也是唐荼荼唯一能下好的一样棋。
但她一直觉得,独自一人左右手对弈是个悖论。
专业的棋手在棋局中期开始,落一子,起码要算到十步、二十步开外。与其说是比棋艺,不如说是比算学,把所有结果推演一遍,从中取一个最优解。
但左右手互搏,自己清楚自己的棋路,便不太需要这样复杂的推演,只需走一步,看三步。
悖论在于:如果左手下了精妙绝伦的一手棋,右手要么逆势而上,主动拆招,要么睁只眼闭只眼,放任左手做成局。
左右手互相拆招,就会始终胶着局面到收官,除了伤神费脑外,毫无成就感;放任对手做局,就纯粹是闲的了。
所以她看来看去,左右手对弈只有磨炼心神这么一个作用了。
——噢,还有扮酷。
二殿下这副冷峻深沉的样子也好看,他展不平的眉头,还有抿成一线的唇,着实充满了男性魅力。要是他后院的美人们瞧见了,一定满心仰慕之情。
正午太阳正盛,他一盘棋只下了一刻钟,棋盘上就排满了一半子,可见是没想没算,一直在走神。
唐荼荼不知道他拧着眉在琢磨什么,却耐不住性子陪他在太阳底下晒,她心里有点焦灼。
算了算,初九那日出的事,芸香说她睡了三天,那今日已经十二了。
家里不知道急成什么样了。
唐荼荼想回家了,又怕自己一开口就要回家,会招他恼,于是换了个兜圈子的问法。
“东市的伤亡严重么?”
晏少昰道:“无大碍,烧伤了四个内侍,乱马踏伤了七人,都无性命之虞。你做得很好,要不是你那一阻,百姓伤亡就多了。”
说完,睇她一眼,讲了个冷笑话:“宫里边的赏赐逾千两,够你开一条街卖鱼了。”
唐荼荼一噎,心说您可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连我卖鱼都知道。
她又问:“那太后那边怎么说?万寿庆典还继续办么?”
难为她一个十四岁的丫头,有这样的敏觉,桩桩件件都逮着晏少昰最烦心的事儿问,叫他下个棋都不得安宁。
晏少昰道:“停不得。各国使节与藩王都看着,名为进京贺寿,实则各方都心怀鬼胎,需强兵、盛势,才能镇压得住。”
我力能扛鼎 第7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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