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镖头三人,月钱四十两。
——镖师九十人,月钱二十八两。
——路导二人,月钱三十两。
——译者文书共五人,月钱二十两。
——每四人八马,匹马每日食麦六升,精麦三升……
……
一大页的人员排布,往后翻,后头还跟着各种打尖住宿、度牒路证的花销。
没想到一进门就能看到这等机密,唐荼荼眼睛都挪不开了,“娘,这是商队的账么?商队要出发了?”
华琼点头:“往年六月底就出门了,今年因为这万寿节,镖师们都想留在城里陪家人看完热闹,这月二十来号再出门。走得晚也好,到了南边正好不热了,跑一趟四五个月,腊月正好赶回来过年。”
她拿着蒲扇呼啦啦扇风,叮嘱荼荼:“算仔细些,别叫我再复核了,算得头都大了。”
叶三峰坐在边上无声地笑。
一个百人的商队,还只是粗略算算预支,能有多费脑子?掌柜的算这跟玩儿似的,她只消用那奇怪的数码列几行竖式,就能算出结果来。
这账好算,一溜全是加法,唐荼荼算了没一会儿就得出了数,认真复核了两遍,确认无误了。
华琼见她要抬笔写数,立刻凑上来。
“别别,这个得我来签,账房只认我的字和私印,你写了,这套账就作废了。”
合着还有会计保密系统?
唐荼荼看华琼笔走龙蛇签了个鬼画符,又解下腰间的小锁,开了柜门取出私印。
她的私印比寻常印章要大得多,是巴掌大、一寸高的那么一块白玉。印面雕得繁复至极,分成正正方方四格子,左上与右下用的是阴刻,另两面又是阳刻,左边刻的是字,右边是一幅精细的画,上山下水。
复杂程度与官家票号上的防伪印,有得一拼了。
唐荼荼平日表情淡,笑也淡,不高兴也淡,却总是被她自己那双大杏眼暴露心思。
一看她睁大眼睛凑上来看,华琼便知她所想。
“这印啊,我每天早上起来都会检查。要是半夜被有心人偷去仿刻,一天之内是决计仿刻不出来的。等我发现印丢了的时候,会立刻让所有走账全停下,再慢慢去查是谁偷去用了,用去盖什么章了。”
唐荼荼乍想觉得不对,细想更不对:“那要是家贼,不用偷印章,人家拿着这图案也能去找刻匠呀。”
“外行了吧?”华琼笑道:“你别看上头的字画图案都小,全是京城最有名的几位名刻匠雕的,字比米粒都小。这一个印值三千两,能仿印者当世无几。”
“而账房和钱庄那头,又有每半月一换的密押文,对不上密押的,拿着银票到了钱庄也取不出银子来。”
一听价值三千两,唐荼荼顿觉拿着烫手,把那块印端端正正给放回盒子里去了。
她自己抠抠搜搜,手里拿过的最大一笔钱就是那五十二两,五十两换成整面银票后,唐荼荼还不敢装身上,得藏进妆奁,再锁进柜子里。
她对再大的钱还没有概念,华琼岔开这话题。
“说说吧,大清早来找娘什么事儿?”
听完来意,华琼翘着脚,笑得仿佛一条大尾巴狼,“想好了?真的想学做生意?”
唐荼荼:“想。”
她娘一笑,容颜更甚往常,丰腴美好的身段仰在圈椅上,唐荼荼都忍不住多看几眼。
这还是娘在自己家时随意了点,衣不重彩、不施脂粉的。唐荼荼竟想不到,娘出门跟人谈生意时有多耀眼了。
华琼的话,把她思路拉回来。
“进了我这道门,就得好好吃苦了。都说练武的人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咱们商家也差不多,尤其是做生意的头一两年,要起早贪黑的,可别三天就叫苦。”
“我知道。”唐荼荼不怕这个苦,早睡早起多做事的生物钟她早已养成了。
华琼放下二郎腿,换去旁边一张太师椅,施施然地坐下,一抬下巴,“鞠个躬,叫我一声师父吧。”
唐荼荼没听明白:“娘……”
“别,别叫我娘!”
华琼蒲扇一扣,弯起眼睛笑:“要说天下豪商,我在里边估计排不上号。可在京城、尤其是这西市,我也算是人人都脸熟的大掌柜了。在外边你这么喊我‘娘’,谁也不敢难为你,你还能学到什么?”
——为什么需要别人为难我,才能学到东西?
唐荼荼迷惑不解,却听话地深深一躬,喊了声“师父”。
这拜师礼寒酸,师父也不讲究,等荼荼坐下,华琼张嘴就讲。
“从商,又叫做买卖,最简单地把这俩字破开,一为买,二为卖。这买与卖不光是客人与店家的事儿,单单放到店家身上,货源、原材、成本、铺面……全是买。”
“择地生财、择时卖货,销卖手段、留客本事……这是‘卖’的学问。”
“商之一道,下则富家,上则富国。老早以前都说商人是劣民、顽民,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才是国本,巴不得一个农民摊一亩地,东家种麦西家种粟,各家收完佃后剩的粮食还不够一年嚼头——后来统田产了,让擅长种地的去种地,商业大行其道,慢慢地不贬讽商人了。”
华琼这师父当得不到家,自己聊兴上来了,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讲着。好几句话的意思,唐荼荼还没大想明白,她就已经换到下一句了。
片儿汤话滚了一圈,华琼忽然停下来:“你记什么呢?”
唐荼荼握着根竹管笔奋笔疾书,说:“记笔记呀。娘你说得太快,我理解不透,记下来回去慢慢看。”
华琼无言。
家里子侄辈的孩子多,大哥二哥忙着天南海北地跑生意,他们两家的孩子从摸铜板儿、抓算盘开始,几乎全是华琼一手教出来的。
她见过认真听讲的侄儿侄女,没见过这样拿个本子做笔记的。
华琼:“快合上吧,咱们去街上溜达,坐在屋里能学到什么。”
叶三峰抻着筋骨站起来,打了个呵欠,拖着两条长腿跟上来了。
“叶先生睡醒了?”
华琼客客气气与他说:“二丫头不笨,就是学得慢,我这几日忙,没空一天十二个时辰带着她,只好劳烦先生点拨了。”
叶三峰笑道:“不麻烦,这几年没什么有意思的事儿,人都惫懒了,也该松松筋骨了。”
他两人说话云遮雾绕的,唐荼荼瞧她娘对叶先生客客气气,不像是对着一个被她派去唐家盯梢的雇工,而像对着个身份等平的人物。
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
她留了个心眼,跟着母亲和叶先生出了门。
母女俩踱着步子在街上走。一路走,华琼一路给她讲。
这条街是华家最早买下来的那条街,华琼在这里生活了十多年,早已对各家店铺如数家珍。
“西市上,数杂货铺子最多,杂货没多少讲究,什么零碎都有,从头绳、皂角、米筛子、花盆、恭桶刷子,一家店里都能叫你买齐了——这样的杂货铺不需要动脑子经营,闭着眼睛进货就行了,卖不出去也不怕,三年五载的总能卖出去。”
“但滞留在店里的货物,全是银子买来的,这一滞留,就相当于是一大笔本该流通在外的钱,全抓在手里没用到;再换个说法,就好比你有一百两银子的本钱,只十两是有效流通的,剩下九十两藏在铺子里成了死钱——走货慢,银子流通得慢,所以杂货铺子赚钱也最慢。”
“这样的经营办法,保本儿,也安全,但干一辈子,也就是个卖杂货的铺子。要想赚快钱,赚大钱,就得避开这样的经营办法,得做紧俏货、时兴货,充分调动钱去生钱。”
唐荼荼听得连连点头,这个她听懂了。
“有特产的卖特产;有一技之长的,卖的就是这一技——你看句老爷他家做瓷器,卖得最好的薄胎瓷,是早年他家一位老祖宗从景德镇偷师学来的,后人发扬光大,以一套五色釉彩破开了销路,在北方一跃变成了有名的瓷家。”
“杭州还有个张小泉剪刀铺,一个卖铁剪的,铺子开遍了江南十一府。铸着他家名号的剪子,几乎成了杭州府的一绝,往来商旅都要买上几把带回家乡——这也是一技之长。”
沿着一条大街走了个来回,唐荼荼左边望了右边望,看过各种铺面,茶肆酒家、成衣布庄、香烛纸扎,连花鸟铺子都进去瞧了一眼,她也没想出自己有什么一技之长。
“娘的一技之长是什么?”唐荼荼问。
华琼微怔,多少年了,还从被没人这么问过。
华琼想了半晌,大笑:“娘擅长南货北调,倒买倒卖。”
唐荼荼:“……噢。”
末世里的“倒买倒卖”是违法的,与投机倒把是一个性质。可眼下不是那个时候了,物产也远比末世丰富得多。唐荼荼把自己的刻板思路打散,记下这两个词,打算以后慢慢琢磨。
华琼带着她走了一圈,问:“想好卖什么没有?”
唐荼荼:“啊?”
华琼折扇搭在她肩膀上,指着一路的铺子:“这两条街都是咱家的,师父也不为难你,你在这两条街上挑一个自己喜欢的行当,进去做两天的卖货郎。”
第62章
“千百行商,各是各的学问——开食肆的,嘴甜手快会做菜;开典当铺的,手里头现钱多,有鉴宝师傅,还得有人脉;开茶舍的,地方清静,陈设雅致,茗师点茶手艺好;就连街尾开纸扎铺子的,里头还净是能拿白纸糊仙鹤的巧手匠呢。”
“你觉得什么好玩,什么有用,就进人家铺子里去学。”
唐荼荼被灌了俩耳朵,有点拿不准:“我……想快点赚钱?”
她怕华琼骂她功利心重,心里有点虚,句尾都是飘着的。
华琼表情都没变:“那就自己动脑子想想,哪行利润高?利润高的,或是薄利多销的都行,挑一家铺子。”
她话才落,便见荼荼站在一家粮店前,迈不开腿了。
华琼:“想学卖粮?”
唐荼荼对粮食的钟情大概得持续一辈子了,看着满铺大粮袋摞得高高的,心里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全感,她沉思道:“米面粮油是各家不可断的,一定走货最快。”
有悟性!这就悟出生活必需品的供求关系了。
华琼正欣慰,见荼荼话风一转,艰难摇摇头:“可粮食利润太薄,油又用得节省,民以食为天,食里最贵的是肉!我学卖肉吧!”
她一个“肉”字从嘴里蹦出来,铿锵有力。华琼默了默,抬起折扇一指,“自己找家肉铺吧。”
唐荼荼抬脚就走。
叶三峰在后边仰天长笑,笑得来往行人都古怪瞧他,笑了半晌,叶三峰才停下来。
“二姑娘颇有掌柜您年轻时的风采,说得有理有据,日后必成一代大商。”
知道他在看笑话,华琼干巴巴扯扯嘴角:“我年轻时,千两以下的铺面都看不上,别说是巴掌大的肉铺了。大哥教我熟悉铺面的时候,我抬脚就选了一家当铺,坐了两天堂,从当铺里撬走个傅九两,可谓是一本万利。”
这些年,傅九两不仅自己赚得钵满盆溢,华琼这个每单抽七成的主家才是最大赢家。
这条街上有金楼赵家,成衣缬秀阁,有瓷器句家,有皮影张家,都是西市门面敞亮的大铺子。
学卖肉?
一斤肉,毛利二成到三成,夏天却远远达不到这个利润。上午贵卖,下午贱卖,再过夜就要酸臭了,全天总下来利润不足两成,再加上乡户人家推车送货的打点、铺面租子,下来就更少了,赚的是个辛苦钱——跟赚快钱哪里沾边?
我力能扛鼎 第6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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