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悠睡得极不安稳,梦里的画面没有色彩,像是早年间广场上放映的老电影。
她在梦里回到了小时候,知远一手提着她的书包一手牵着她走在从小学回家的路上,她撅着嘴低头吃着一根一块钱的雪糕,那是花了知远的那一部分零花钱才买来的。他们沿着坑洼的柏油路走啊走,走到雪糕化了一手,她才支支吾吾地说出班里女生跳皮筋时不带她一起,她再也不要和她们玩了。知远和她说了句什么,她却没有听清,于是扭头去看身侧的人,却怎么都看不清他的脸…
她从梦里哭着醒来,破晓的光线还带着冷色,她转头,却发现身边空无一人。
胃里翻腾着苦涩涌到嘴边,她心里交织着失落和恐慌。她掀开被子冲出房间,另一侧知远的房门紧闭着,像是在明确地表达着冷淡的隔绝。
她心里的空落开始掩抑不住,眼眶立刻盈满了泪水,她用了大力去按把手,发誓门要是锁着她一定会声嘶力竭地即刻大哭。
但是没有,门开了,房间里没有人。
她的双腿一下子瘫软无力,下腹的胀痛和腿根处的酸涩后知后觉地泛上来,她跌坐在地。右手从门把手那里垂下时勾得还未触到防撞器的门又弹回来,带了点怜悯地松松撞上她的小腿。
泪水沿着脸颊向下流淌,在分明的下颌上汇集成将落的水珠,一滴一滴地打在白色地砖上。
她想起昨天晚上她床上未竟的性事。知远那么坚决地拒绝了她,他甚至一开始就没打算接受她。不断的哀求和抵触,她以为那是半推半就,以为他不过是等着自己迈出决绝的最后一步,以为他会像成长过程中的无数次那样接受她的任性,以为他最后会听从她的哀求……
但都没有。
他在自己睡着之后偷偷离开,不知所踪。
她根本就抓不住他。
她摹地想起《戏梦巴黎》,看的时候弟弟一言不发,眉头紧锁。他们一起看过很多部电影,里面有不少情色片,但没有一部让他这么坐立难安。事实上,即使连她也无法想象过着其中的生活,但还不至于这样局促不安。他接受不了。
她疑惑,他内心里难道没有这样的疯狂吗,想要亵渎一切,想要和她一起大笑怒骂,想要和她一起体验赤裸肉体的欢愉。
她以为他们是相同的,寡言、冷淡、不快乐、心里蕴藏着反叛,但不是,他没有她的那种疯狂。
她弄不清自己悲痛欲绝的伤心来自于哪里。读了那么多的书,看了那么多的故事,她不断地告诉自己别做一个执迷不悟、没有自知之明的人。可到头来,自己也不过只是一个再俗气不过的女人,因为没能抓住一个男人跪坐在地上毫无形象地哭。
她现在意识到了整件事情的讽刺性,她和母亲,多么相像啊。
她的母亲是那样的一个女人,感情充沛又脆弱,会为了一个男人患得患失。表舅却不是一个好的专情对象,他还是和原来一样风流倜傥,人到了最油腻的中年还维持着挺拔的身姿和平坦的腹部,经营着有模有样的生意和庞大的朋友圈子,如浪子一般在诸多洗浴中心和开放热情的商业女性中流连,又怎么会独独钟情于母亲一个人。
她见过的,母亲坐在沙发或是餐桌前盯着手机出神地愣怔、和她搭话时的心不在焉和低落、在阳台上刻意压抑的哭泣和质问、某些晚归的日子里神色的疲惫和绝望。
她不明白,为什么爱得这么卑微、这么辛苦却还死死抓着不放手。当时的她在心里告诫自己,绝不要做这样的女人。
她料想自己那个时候就忽略到了一件事,母亲和表舅的亲缘关系所隐含的禁忌和悲剧意味。无论再怎么说,母亲和那个男人也还是血缘牵绊的表兄妹啊。
可现在连她自己也被这种悲剧般的、奋不顾身的爱情所蛊惑了,在追求的那一瞬间,彷佛那之后的琐碎的、麻木的人生都不值一提。
母亲爱他吗,她说不清楚。
她爱知远吗,她也说不清楚。
神话和故事歌谣里写一个男人要成为男人就要先杀死自己的父亲,她之前还疑心她要成为女人就要先杀死自己的母亲。
可不知怎的,命运转了个弯,她现在成了和母亲一样的女人。
她想父亲母亲也都有年少的时候,可能也怀着真诚的爱恋和美好的憧憬,但现在他们的青春一去不返,所经受的是现实的不幸福的人生。
现在她也处于青春之中,她也可以像一个正常的少女一样去期盼、去追求、去失望,然后再和母亲一样在情欲里、在家庭中挣扎。但这样的生活她不认为她能够忍受。
爱意会消散,家庭会破碎,乃至亲缘都不能够确保忠贞,她必须寻求一些更为坚固的东西。
她开始认为她和弟弟一同降临到世上就是一个预兆,在告诉她,抓紧了,不要松手。
二十七不要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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