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车,一起走了一段路,家附近的很多旧房子已经拆迁,都在慢慢被高楼取代。车子也变多了,以前的店家有的关门了,也有的是老闆退休回老家去了。
邻居倒是没变,只是庭院的大黄狗已经老得走不动路,我们经过时也是趴在地上,象徵性地摇两下尾巴。
我已经很久没回来过,本以为都忘记的差不多了,没想到再次见到时,那些记忆会慢慢从过去浮现出来,如同老旧的胶卷重叠在了彩色印刷照片上。
回到家,打开门,玄关处的两双拖鞋正在等着我们回家。
「今天吃什么?」
看着兰化玉走上房间丢下背包后又走下来,我走进厨房打开冰箱,里面已经被新鲜食材塞得满满当当,中间层有一盆醃渍排骨躺在大碗公里,拍碎了的葱薑蒜也混在酱料中。
往上看,上层摆了几排养乐多,抽出一瓶后,我坐在沙发上看着他。
「炸排骨跟炒高丽菜,」兰化玉倒了杯水坐在我对面。
然后他就没说话了。
我也不急着主动提话题,而是看看四周,几乎没有变动,就是乾净了些。目光移到电视柜,原先盖在上面的相框也被人擦拭好重新立起,一家五口在淡粉色樱花树下笑得灿烂。
跟这个地方一点也不搭。
在我四处看的时候,也感觉到兰化玉的视线就没有从我脸上移开过,再被看下去就算脸没被盯穿,也要担心他的眼珠子会不会掉出来了。
「你还没告诉我,怎么突然跑回来了。」
「要不是我打电话给梁笙,你是不是就不打算说了?」
我看了他一眼,那张总是掛着笑容的脸上此时一点表情都没有,严肃得差点让人以为他是要去跟人干架,如果让同学见到他这样肯定要大吃一惊。
这么想着,我忍不住笑了下,感觉室内温度似乎又下降几度。别开视线,我说:「别那么紧张嘛,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砰」地一声,我关爱地看向被马克杯用力砸下的桌子,好在大理石桌还算坚硬,不然都要担心被摔出一个坑了。
「什么叫『好好的』!你那右手叫好好的吗?」
时隔多月不见,兰化玉依旧肺活量惊人,幸好我们这边的建筑隔音都不错。
我挥了挥右手,还有些痛。伤筋动骨一百天,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三个月就能完全康復。
看见他额上的青筋彷彿也跟着跳了跳,我咧嘴一笑,「还好啦,反正还年轻,三个月内肯定会好的。」
他的音量也跟着抬高几分贝,「不要仗着自己年轻就乱来啊,遇到这种事情就打给我们——」
「然后呢?打都打了,叫你们回来看我是会让我立刻好起来吗?」
我维持着嘴角的弧度,但是吐出的话语直接让他定住了。原本板着的脸憋得青一下紫一下,最后像是火山要爆发的前兆一样涨得满脸通红。
「你??」他站了起来,怒瞪着我,我也平静地回视。
说实话,在他跟梁笙知道之前我都很担心,怕他们又要因为一点事大呼小叫,彷彿我是玻璃娃娃一样,一不小心就碰碎了。
也许是小时候被父亲他们从柳川家接回来时的反应太大,每当提到柳川家我就掉眼泪,到后来他们在我面前鲜少提起日本或是柳川家的事情。
除了那次父亲坚持要搬去日本那次,我倒是没哭,就是很激动,跟父亲争得面红耳赤。
我知道他想去找母亲。
待在柳川家的时候我偷听到,母亲与家里做了交易,答应外公留在那边工作了,可是交易内容是怎样的,我就不得而知了。
父亲不知怎地也打听到了这件事,便兴匆匆地想要一家子都搬过去。
我们不是不懂他的心情,也很高兴他又一次充满了活力,但是那时的我也真的笑不出来。
现在我也寧可是兰化玉回来,而不是另一人。
我又不自觉摸上发尾,视线也移向旁边,整个人靠着沙发,随后听见一声叹息,我看兰化玉坐回椅子上,拿起杯子灌了几大口水。
「气消了?」
「气饱了,」他把杯子拿在手里,低着头不知道在思考什么,「我又不是回来吵架的。」
「可是你每次回来我都以为你是来吵架的。」
「啊就很生气啊。你很多次都这样,不让月姐跟我们讲,也不跟梁笙哥说怎么了,我在那边都快被你吓出心脏病了。」
「你还不是知道了,」我趴在靠手上小声嘟嚷。
随即对面一个眼刀杀过来,「那也是梁笙哥清楚你的毛病,不然真当谁都能猜到你那九曲十八弯的脑回路。」
我乾脆斜躺在椅子上,随便他怎么说,「你就晚我几分鐘出生,别说得好像你就很正常。」
「是喔,」他站起来,往我脸上扔一个抱枕,「你这个不正常的双胞胎兄弟要去煮晚餐了,大小姐。」
我眼疾手快地抓住那个抱枕,他扔的力道还不小,顺势把抱枕盖在脸上,我摆摆手,「去吧去吧。」
听着对面的人离开沙发,走去了厨房。伴随着锅具碰撞的鏗鏘声,我闭上眼睛,任由意识慢慢陷入黑暗中。
最后一次去日本的时候,我没感觉到任何前兆。
跟着母亲在厨房练习,在庭院跟阿姨一起吃甜点,偶尔带着做好的甜点分享给附近的小孩子,这是每次的假期都在做的事情,我也不觉得无聊,反正有点心吃就好。
后来母亲问起我:「要不要一起去看甜点博览会?」
作为出展方之一的柳川家能够提前进场,更早的几年我也去过几次,那里能吃到很多还未上市的点心,每一样都很别緻且新颖。有看起来像是海浪一样,用两种顏色堆叠而成的茶饮;有铺着像是烧焦的云朵一样的蛋糕。
不过我最期待的是和菓子魔法师,平日单调乏味的羊羹到他们手里都变得让人捨不得下嘴。在场上可能会看见小巧的柳丁被封印在浅橘色的水晶之中,又或着是整个羊羹变成了西瓜的顏色,也有人把它做成音乐家手中的钢琴键盘。
不论是哪个都令人心动,进入那里就像是在做一场色彩斑斕的梦一样。
可是我没想过从梦里醒来之后要面对的现实。
「小蝶,我去买一下东西,在这里乖乖的喔。」
我还记得那天是开放大眾参观的日子,人很多,我看着母亲的背影淹没在人群之中,自己则靠在边上,期待她这次又会带什么样的点心回来。
没有意识到她当时没有提到过自己会回来接我,也没有察觉到她牵着我的双手也许在颤抖。
我就等啊等,等啊等,人去了又来,店家休息了又重开。随着时间流逝,双手紧握放在胸前,举头张望左右,可是迟迟没有等到熟悉的人影出现在眼前。
儘管想要离开去找她,但又害怕会不会在我离开的时候她就回来了。
再多等一下,她应该就回来了。
我一直是那么希望的,可是直到工作人员将我领回柳川家的摊位,跟着其他人回到柳川家,在饭桌上看到他们冷漠的神情,到阿姨弯下腰面带哀伤地摸摸我的头时,我的心底隐隐有了答案。
我大概是被丢下了。
最后是炸排骨的香味唤醒了我。
睁开眼睛,兰化玉正好走到我身边,似乎打算叫醒我。见到我睁开眼,他双手环胸,歪着脑袋看着我,「睡醒了?」
我揉揉眼睛,坐起来的时候嗯了声。兰化玉看了我一会,便走开来,「去洗洗脸顺便洗个手,来吃饭吧。」
等坐上餐桌时,桌上已经摆好餐具,他自己的是正常碗筷,我座位上放的是叉子和汤匙。除了米饭、炸排骨,跟高丽菜,还多了凉拌海蜇跟清蒸软丝子,旁边放了一小碟他自己做的五味酱。
坐下来吃饭的时候,我才想起来,「你就这样跑回来,他们吃什么?」
兰化玉夹菜的手都没停,还夹了海蜇皮放我碗里,语气听起来有些无奈,「吃便当啊,反正超市那么多可以吃的。总之别想开炉火,除非他们想不开。」
「喔——」
我也叉了一块炸排骨丢到他碗里,语气夸张地说:「那这样多不好意思啊。」
兰化玉也不客气,夹起排骨啃了一口,「正好我也想吃台湾菜了。那边不是生的就是炸的,就算有台湾料理店,也几乎是盐酥鸡。」
「好歹有几间店可以解嘴馋,大不了你自己做就好了。」
「说得容易,都他们在吃,我还要看教程学,而且也不是一次就能成。」
「我看好你。」
「看好什么啊,先照顾好你自己吧,」兰化玉看似吃得慢,但速度还算快,扒完饭后他站起来,「还有海带汤,要先帮你舀起来吗?」
「要。」
我还在一丝一丝地捞海蜇皮,兰化玉把汤放在我的左手边时说了句:「对了,原本梁笙说想要出门玩的,但现在这样变成他说明天来家里吃晚餐,喔,还有你们那个新同学。」
一听这话,原本摇摇欲坠的海蜇皮从叉子的缝隙溜走,直直滑落进盘子里,我怀疑自己听错了,扭过头看向他,「还有谁?」
他看着我,「你的新同学,叫季宇澄那个。」
原以为他不在乎季宇澄,毕竟连名字都没听对方讲就开始做点心了,没想到兰化玉竟然记得这么清楚。
重点不在这。虽然梁笙以前就时不时会来家里蹭饭,这个我倒无所谓,但是为什么连季宇澄那傢伙也来了,我不懂。
「不是,为什么啊,我们跟他关係没好到这个地步吧?」
兰化玉耸耸肩,将几个空盘子先收去厨房,「谁知道,梁笙带他来找乐子?」
找谁的乐子?看我乐子还差不多吧。
而且就这么一个小地方而已,三个人加一个伤患是能玩什么,捡红点吗?
千万种心情最后总结成一个字:「哈?」
兰化玉走回来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所剩无几的海蜇皮,「还吃吗?」
「吃吃吃。」
把剩下的海蜇捲一捲塞进嘴里,没嚼几下就全吞下去,差点没被噎死,又急忙拿起旁边的海带汤灌下去,才觉得又活了过来。
兰化玉看我这一连串的动作,目光彷彿是在看一个白痴而不是病患,「干嘛,你是跟人有一腿还是怎样,反应这么大做什么。」
「你不懂。」
我故作深沉地说,但他也不甩我,端起盘子就走,「我不懂,所以就同意了。反正我跟你单独待下去不是我被气到高血压,就是你打电话跟那两个傢伙告状。与其等我回去面对双人混打,不如让梁笙来家里。」
「然后听他像唐僧念经,把我们两个都唸到超度吗?」
别看梁笙平时嘻嘻哈哈,真遇到什么事能在我们耳边唸个不停,而且讲半小时都没有重复。要是不阻止他说不定可以从我们小时候讲到现在和未来,最后扯上世界起源跟宇宙爆炸。
只有在这时候我才相信,他是真的把以前看过的什么百科全书还有各种知识全记在脑子里,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只有说教的时候才会拿出来用。
平时考作文时都没见他那么能扯。
家里最能说的兰化玉碰上他只能说棋逢对手,就是路数不同。
「唸完顺便叫他去做饭吧。」
「那你怎么不顺便叫季宇澄去做饭。」
我不过是随口一说,哪知道兰化玉还认真思考一下,「有道理,既然来我们家作客,那就该做饭给大家吃。」
??我开始怀疑起我们家的家教是不是在哪里出了问题。一般而言都是主人做菜客人吃饭,怎么到兰化玉这里就反过来了呢。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兰化玉,他翻了个白眼,「我怎么可能真的叫他下厨啊。」
正当我以为能松一口气的时候,他接着说:「不过做个饭后甜点应该没问题吧。」
算了,唯有放弃思考才能保住自己的。
我摇摇头,也站起来把汤碗放进流理台。
回过头看着站在我身后的兰化玉,左手放在他肩上,语重心长,「弟弟啊,人生的路还很长,你要小心点。」别哪天在路上又跟人打起来就好。
说完我就要走出厨房,无视了愣完后在身后大喊「又没差几分鐘谁跟你弟弟啊」的兰化玉。心情谈不上好坏,但是在他这么一闹之后,刚才的梦境带给自己的影响已经消散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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