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一明:“什么时候去?”
两人同时开口。
“明天一早吧。”高瞻放了筷子,抓了个馒头,“我也不知道去做什么,总之今天先好好休息,明天一起出发。我先带几个人去镇子外面守着,不能再让他们乱来了。”
顾长愿没吱声,搛了一筷子面心事重重地嚼着。
当晚,雨水霏霏,夜比浓墨还黑,上岛不过三个多月,顾长愿就看惯岛上的夜,想不起城里的夜空是什么样子了——嵘城的路灯几点点亮?研究所对面的奶茶店还开着吗?二环路上还堵车吗?他记不太清了,好像在这个岛上生活了好久好久,久到都和现实脱节了。
天快亮的时候,他从床上坐起。雨一直下,床上像长了绒毛,湿黏黏的让他很不舒服。这一整夜,大脑不停地吵闹,迷糊中有很多人——岐舟、岐羽、婳娘、孙福运、凤柔还有叫不出名字的岛民在他脑袋里来来回回、唧唧喳喳说了很多事,睁开眼却全忘了,什么都没记住。
他推开门,一阵冷风袭来,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走廊上有人回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边庭穿着一贯的迷彩服倚在栏杆上,身子融进夜色,含混不清,唯独一双眼睛又黑又亮。顾长愿想起嵘城研究所里的葡萄架,有一年春天,研究所的草坪上冒了一株葡萄苗,后来不知道谁在地上插了两个细竹竿,葡萄苗就顺着竹竿长了,明明是没人照料的野藤,却在秋天长了满架紫黑又透亮的果子。
“你又守夜?”他挨着边庭倚在栏杆上。
“没有,刚醒。”边庭站直了,双手贴在腿边。边庭回答问题时总是不自觉地立正,他自己没察觉,顾长愿看在眼里,觉得这小动作可爱得紧。
“和我一样,刚醒。”顾长愿擤了擤鼻子,有点冷。
“还早,你还能再睡一会儿。”
“算了。”反正睡不着。
顾长愿打了个哈欠。远处黑蒙蒙的山和黑蒙蒙的云交叠在一起,云压着山、山顶着云,互不相让,像紧绞在一起的蛇,越看越心悸。这些天糟心的事情一件接一件,岐舟死了、凤柔吵闹、火祭一团乱、还有人被蛇咬死了、婳娘摔断了腿、听说房子也被烧了……坏事就像纠缠的云,理不清头绪。
顾长愿暗暗叹了一口气,偷瞄了一眼边庭,边庭站得直直的,像棵小白杨,青涩又挺拔,是他放眼望去、所有能看见的山、水、云、雨、雾中唯一清爽的画面。
顾长愿忽然想起好久没去过老屋了。上一次去老屋还是从山洞回来,他被小猴子抓破了防护服,虚惊一场,那天晴空万里,边庭抢了高瞻的蜜枣给他,很甜。
边庭:“想去吗?”
顾长愿:“可以去吗?”还下着雨呢。
“等我一会儿。”
边庭脱下外套给顾长愿搭上,转身钻进屋。顾长愿倚着栏杆,望向他的背影,边庭的后背很宽,隐约能看见凸起的肩胛骨,浅浅两道竖弯像两轮背靠背的月牙,头发也长了,以前总是能看到发梢下面一小截被晒黑的后颈,现在都被遮住了。他轻轻笑了下,拢紧外套,闻到衣服上的青草香气。
半晌,边庭拿了雨衣和手电筒出来,把手电筒揣进兜里,雨衣掸开递给顾长愿:“穿上吧。”
“你呢?”
“我不用,你穿。”
顾长愿不干,回屋拿了自己的雨衣,一人一件套上。
路灯在雨水里恹恹发着光,院子里泥水横流。边庭牵着顾长愿,每一步都踩严实了才让他跟上。顾长愿想起某个早晨,他俩偷偷去抓猴子,边庭牵着他在雨林里穿行,也是像现在这样边庭牵着他,踩一步他跟一步。那天地上铺满芭蕉和棕榈叶,踩上去嘎吱嘎吱响,瞎子河波光粼粼,太阳又澄又艳,像流油的鸭蛋黄。
老屋在宿舍对面,孤零零地浸在水里。天色比先前亮了一些,隐约看得见屋顶,通往屋顶的铁栏杆哗啦啦地淌着水。顾长愿有点失落,梯子湿漉漉的,想顺着它爬上去是不可能了。
“走这边。”边庭说。
绕过铁梯,两人停在黑洞洞的楼梯口,潮湿腐败的味道扑面而来,顾长愿忽然一阵晕眩,黑暗似乎勒紧了他的脖子,令他呼吸困难。耳鸣的毛病又犯了,“咂——咂——”地扎着他的耳朵。
“其实……我有一点怕黑。”顾长愿摁了摁耳屏,尴尬地笑笑。
边庭旋开手电筒,尽管早就把光调到了最亮,但还是又旋了一下。
“我知道。”
“你知道?”
“隐约猜到了一点。”他不只一次发现顾长愿会在黑暗中冒虚汗,先是这个楼梯口,后来两人掉下山,谷底燃起篝火之前顾长愿脸都白了,进山洞那次也一样,隔着隔离服都能感受到他的恐惧,但顾长愿没说,他就没问。
“要回去吗?”
顾长愿想了想,摇头:“来都来了。”
“好。”边庭轻声道,把他牵得更紧,顾长愿笑了笑,只盯着亮白的光柱,光线成束地落在地上,被雨水打碎。
老屋废弃很久了,雨水把整楼的垃圾全冲到了楼梯口,积水漫过小腿,水面上浮着厚厚一层灰,飘着石块、断枝、树叶和泡胀的麻雀。边庭把树叶断枝踢到一边,牵着顾长愿上了顶楼,越往上积水越少,顶楼几乎只有薄薄一层水渍。两人停在一扇生锈的铁门前,门没有挂锁,只用插栓栓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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