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藻之滥用,措辞之浮夸,实在是叫他不忍再多看一眼。
就在他一个无言失语的间隙,秦念久那厢已然落下了最后一笔,拂干墨迹后又仔细审阅了数遍,颇为自得地连连点头。
“……”谈风月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配合地跟着点头,“天尊文采不错。”
秦念久跟他相处了许久,别的没学去,脸皮厚的本事可是学了个十成十,全无异议地一昂首,“那是——”
又笑道:“毕竟我就这一位友人了,定是要知会他一声的,来日有缘相见——”
意识到在什么个情况下他才会“有缘”与鬼差相见,他话音一顿,连“呸”了三声,尴尴尬尬地将纸笔往谈风月面前一推,“唔,你与鬼差该是难见面了……来来,多少在纸上问候一声?——”
也是,周全一番礼数总是好的。谈风月便也没扭捏,依着他接过了笔与那叠纸页,粗粗掠过一眼,好不容易才在满纸墨字间寻见了一处空余,提笔写下了一句:久闻大名。
而后又写:见字如晤。
……写完这句,便也不知还有何话可写了。他将纸页轻拎起来,借来清风以拂干墨痕,撑头闲看着纸上的字迹。
听见三九那边又小声与叶尽逐拌起了嘴来,左右自己的信已写完了,也乐得过去凑一番热闹,秦念久稍松了松筋骨,踱了过去,“又在吵些什么呢——”
远不似谈风月那般有威慑力,正吵闹的三人见他来了,不但半点没有要消停的意思,反倒七嘴八舌地向他告起了状来,“我们要抄经,他却一直在旁闹我们!”
“才不是!明明是你自己心不定!”
“嘘、嘘——”
……
句句话音皆化作了掠耳的流风,谈风月仍着眼在那纸上。
早在溪贝村时,他便在旁看过一回这阴魂写信,知道他的字颇有几分风骨,不似他的字迹般肆意,却较他的字迹还更遒劲。
但往后的这一路上,他总是有意无意地不去看这阴魂给他的“死鬼卿卿”写信,因而再没留心过他的字迹几何,以至于他到此刻才发觉——
他捏着纸页的指腹微微发紧,眉头亦不自觉地轻皱了起来:这阴魂的字,是不是哪里有些不对劲……?
“嘁,明明是你自己心不定,不是抄得慢,就是抄得潦草,跟鬼画符似的——倒还怪到我头上了!”仗着有鬼君替自己撑腰,三九端的是昂首挺胸,理直气壮地驳斥着叶尽逐的指责,又扭着纸角蹦到了叶云停处,指着他身前的经文道:“同样有我在旁边说话,你看看他,抄得就好多了,又快又整齐,字迹也好看!”
无端被只识字不多的小鬼夸奖了一番,叶云停不好意思地挠头一笑,谦虚道:“哪里哪里……”
秦念久一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更已把看叶尽逐吃瘪当作了一大乐趣,貌似中肯地在旁帮腔,“确实,我看云停的字写得的确不错——”
“叶云停本就是我们宗内出了名的好字,”叶尽逐愤愤一掸那正张牙舞爪的纸符,又更显气恼地瞪向了秦念久,“跟你比比也就罢了,跟他比,我怎么比得过?!”
“哦?”秦念久好笑地看着他,玩心大起地势要将他一逗到底,“你觉着我的字比你不过?”
说着便弯身拾起了他搁在手边的笔,屏气静心、认认真真地续下了他未抄完的经文:
为四众说法,经千万亿劫,说无漏妙法,度无量众生。后当入涅槃,如烟尽灯灭——
叶尽逐是挺有些傲气在身上的,本还恃着几分自信,待看清了他的字后,那股自信便像被针尖刺破了的皮球般,一股脑泄光了气,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你你你你……”
他原以为这邪修日常作态那般懒散,定然是字如其人,半点不成形,却没想到他的字迹居然这般好看,铁画银钩,一撇一捺皆是筋骨,直教他看呆了去。
秦念久自打转生回来后,无论是写信亦是画符都只是信手,还不曾这般用心端正地写出一篇字来,连自己都没料到成果竟这样斐然,“啪”地一弹那纸页,第一时间便反身炫耀似地将那纸页举到了谈风月眼前,“老祖——”
而谈风月只是怔着,有深深寒意自四肢末端急速蔓延入心,将他整个人冻得几欲发颤。
一旁的叶尽逐仍在惊呼,叶云停亦是赞叹连连,三九与有荣焉地在旁跟着哼笑,又嚷着要秦念久再多几篇出来,秦念久笑着应好……他却全听不见了。
——他的字迹。
——他的字迹,与破道幻境中,竹屋里的桌案上,那白衣人的字帖,一模一样。
……
一切,一切,他不曾在意过、不曾深思过的细节猛然揉作一堆,狠狠扎入了他的脑中,浮在了他的眼前——
为何他会表现得像是从未尝过五味。
为何他会对宗门人无端含惧生厌。
为何红岭祭阵灵匣中的眼珠会顺从响应他的话,会毫不反抗、乖乖融入他的体内。
为何破道会空喃出那声“师尊”。
为何他能看得懂青远结阵上出自宫不妄与国师之手的咒文。
为何宫不妄会无端善待他,却对自己那般厌恶。
为何他能逐一拆下宫不妄的招式,宫不妄亦能逐一回防。
为何谈老太君会对他那般热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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